第46章 流言如雪
帝都, 浔陽。
白雪皚皚,紅梅盛放, 隔着老遠都能聞到遠處迎風飄來的冷梅香。
天地銀裝素裹,屋檐有雪吹落,簌簌着,五大三粗的漢子重重咳嗽兩聲,跺跺腳,家門前的白梅都能抖落細碎雪粒。
長街浩蕩,行人裹緊了, 只剩下一雙眼睛瞥來望去,略帶滑稽,便看街上人人都是如此, 遂各得自在。
該踏雪踏雪, 該賞梅賞梅, 天冷了, 搓搓手往路邊買一碗豆花,吸溜溜喝上兩大口,熱氣往肚子竄,放下碗, 又是冬游的好漢。
浔陽人美景美, 舉凡世家出身的女子乘車出行, 足不沾地,車簾輕挑,望一眼冬日寒涼,不說旁的,就是講究。
世家子弟驕矜、目無下塵,相貌、氣度都是出挑的好, 縱使梅林開出一朵盛世奇葩,也不會和尋常人一般湊熱鬧去看。
即便要看,也是圈地圍起來,等四下清靜的時候慢慢看,細細看,看完不僅要作詩,還要提筆勾畫。有了詩畫,趕明都能設宴邀請一衆名流清貴品賞。
此乃雅事,但着實麻煩。
但麻煩和講究本來就愛混在一塊兒,世人也分不大清。
可這要讓晝家如今的家主來說,多說兩個字都懶得,那就只能說一個:裝!
太能裝了,晝星棠每次看世家的小年輕假風雅競風流,眼皮都忍不住亂跳。
此刻她站在世家門院的石階,身披大氅,鬓發摻了若有若無的霜色,眉宇染了惆悵。倒不是被時下浔陽的世家小家夥氣的。
她氣質好,自幼承庭訓,雖是旁支嫡系,可做了晝家少主子,養出來的一身矜貴比正兒八經的皇子皇女都要優越。
哪怕如今眼角生出細紋,年輕時的秀氣精致還是刻在了眉眼間。經年累月沉澱下來的氣韻,一眼淡淡瞥過去,都能要人折了腰。
權柄在握的世家主當然也有煩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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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飄飛,輕悄悄落地,晝星棠又嘆了一聲。
她手裏拿着一封信,薄薄的一張,風再猛點,許是能扯碎這信。她慢悠悠将信拿好,不容這風損了薄紙寸毫。
“爹爹是寂寞了麽?”
她仰頭看向浔陽梅林的方向,不用想,那裏定然招了許多賞梅人。
真風雅的,和附庸風雅的。
晝星棠活了半輩子,九州大地見過的上位者不少,可要說真風雅真風流,還是她那位九州第一逍遙絕色的爹爹。
爹爹幾十年前離開浔陽,帝都便少了七分鮮活的風流勁。她想:真該要現在的小輩看看何為真正的世家風流。
真正的風流,可不是有個好皮相,裝得和溫室裏碰不得的小牡丹花,又或裝得和梅林料峭的梅花。裝是裝不像的。風流妙在一個真字,妙在能不為‘風流’二字所累。
袖手名利權勢的輕描淡寫,滿堂權貴自在飲酒高歌的灑脫。
是說一不二不容置喙的睿智英明,是只手可鎮山河亂象的霸道威武。
看着回信上的“勿憂”二字,熟悉的字跡,見字如見其人。
晝星棠輕攏衣衫,爹爹要自己勿憂,可自己如何能不憂呢?她都多大歲數了,爹爹還想給她找一位後娘,後娘芳齡十八,這算怎麽一回事啊。
元家丢失了十八年的嫡女到底是何方神聖,能引得爹爹為她重新入世,為她再次動.情?
爹爹,是忘了阿娘嗎?
曾經的神仙眷侶,她最豔羨的愛情。
曾幾何時晝星棠自認做不到爹娘一般癡情,是以她多情,不專情,一切為世家子嗣綿延着想。男人而已,看得上便要,看不上便棄,有何不可?
她自己可以胡來,爹爹在她心裏是神仙般的人物,怎麽也……
“元家車駕行到哪了?”
“回主子,最遲明日就該入城了。”
明日……
她問:“爹爹呢?”
“老家主一路随行,明日也該到了。”
聽到爹爹護着元家女回城,晝星棠輕揉眉心,沒來由地生出煩躁,這都什麽事。揮揮手:“下去罷。”
隔着兩條街,元家。
“燈籠!燈籠,歪了,往左邊點,哎,不對不對,再往右邊點!”
挂燈籠的少年前前後後左左右右被指揮一通,惱了,站在木梯上叉腰,都不怕摔下來,眉峰一皺:“三哥!你到底能不能靠點譜!”
被他扯着嗓子喊了聲,元三郎眯了眼睛,提了提鼻梁上的橢圓鏡片:“哎呀,十三弟,哥哥也不是存心折騰你的……”
他搖搖頭,嘴裏嘀嘀咕咕:“哎呀呀,這鏡片該找道長維修了,上面的靈氣法陣快失效了……”
站在梯子上的元十三耳朵好使着呢,聽到這話氣得險些一個仰倒:好罷,是他傻了,家裏明明哥哥這麽多,他怎麽就想不開找眼睛不好使的三哥幫忙察看。
兄弟姐妹裏面數三哥和九姐學識最高,同樣是學文,九姐學得腹有詩書氣自華,三哥讀書倒把眼睛累壞了。
前年不知哪個道觀的人來浔陽,見了三哥,直說三哥有福氣,賣好贈送了一副橢圓物什,上面有小型陣法加持,靈氣彙入雙目,解決了三哥睜眼瞎的問題。
元十三這麽想着,也不難為他了,喊了忙得團團轉的小厮過來。
總算挂好燈籠,他下了木梯,好心地拍拍三哥肩膀:“三哥,趕緊找道長幫幫忙,不然等十四回來,你連她長什麽樣子都瞧不清,以後再把人認錯了,看阿娘不揍你!”
元三郎經他提醒,猛地一拍腦門:“是極,我去找道長,你們先忙。”
“又欺負你三哥了?”
“哎?大哥。”
元十三笑得燦爛,看着眼前玉樹臨風的元家長子——元袖。
元袖是大前年的新科狀元,文武雙全,長相極佳,浔陽偷偷愛慕他的世家女數不勝數。
此人典型妹控,為了他家十七以後闖了禍有人收拾,一鼓作氣地考上狀元。年二十五,已是大周四品官。
在他眼裏,妹妹們全是寶,得捧着,弟弟們無一不是草,要經風吹雨打。
元十三小時候沒少挨他揍,偏生兄弟們越揍感情越深,大家對這個長兄心服口服。
為了迎接十四歸家,家裏連挂在外面的匾額都換了。
元家動靜鬧得大,不到半日全浔陽都曉得元家丢了十八年的嫡女被找回來了。
不僅如此,護送她回來的,是晝家那位。
一石激起千層浪。
不說外界人如何言語,元家人自個都激動地摩拳擦掌。
“消息沒傳錯罷?十四真和——”
“閉嘴!沒影的事瞎嚷嚷什麽?”元袖冷着張臉:“平白壞了十四清譽。”
他素有長兄威嚴,底下的弟弟妹妹們偃旗息鼓,紛紛閉口不言。
“去準備罷,到時候爹娘和十四她們回來,務必要讓十四感受到咱們真切的同胞之愛。”元袖最為年長,性子沉穩,提到失而複得的十四,眼裏帶了一抹笑:“不好好表現,休怪到時候十四不認你們。”
他揮袖離開,元十三摸着下巴道:“四哥,你說……”
“什麽?”
“你說大哥這樣子,不會吓到咱們的好十四罷?我總覺得大哥憋着勁沒往外使呢。”這可是能因為旁人念叨十七一句不好,奮發圖強一舉考中狀元然後打對方臉的狠人!
隐藏的妹控,惹不起惹不起。
都是當哥哥的,在讨好十四一事上,他們怎麽能搶過大哥?
元四郎面若好女,生得極其秀氣陰柔,嗓音溫溫柔柔,滴水似的,自從大周律法默許同性成婚後,愛慕元四郎的世家女能從家門排到西城門!
他性子和善,說話溫聲細氣:“放心啦,十三弟,十四會喜歡我們的。比起大哥極度寵妹的性子,我們也不差嘛。潤物無聲,也是愛的最高境界啊。”
元三郎戴着經過靈氣加持的橢圓鏡片,細長的金鏈別在耳後:“是啦,是啦,我特意在欽天監請了半月假,為的就是帶十四游遍浔陽……”
“什麽?!”元十三瞪大眼睛看他:“三哥!你怎麽能這樣!”
他急匆匆離開,往書院找院長請假。
元家女子頭探頭說悄悄話,分享着從十七妹信裏得來的可靠情報。
與此同時,琴姬人還沒抵達浔陽,名聲已經在世家傳遍。
晝家那位谪仙在秋水城搶親一事早就傳得沸沸揚揚,時隔二十年再入世,讓許多聽着‘他’故事長大的小輩對九州第一殊色生出無限向往。
可一朝向往的人為了一個女子落入凡塵,浔陽世家女子釀着一肚子醋,且等着看元十四的笑話。
怎麽什麽人都敢攀附雲端上的人物了!
“秋水哪裏是何好地,哪裏來的土包子,元家不過是新貴,連點規矩都不懂,随意敗壞那位的名聲,都不怕得罪如今的星棠家主!”
“我聽說,星棠家主似乎為此事頗為苦惱……”
“嗯?怎麽個苦惱法?”
“家主是寧夫人養大的孩子,當初若非寧夫人抱家主回到晝家,如今的晝家掌權人說不準是誰呢。
家主與寧夫人母女情深,老家主被外人迷惑,且不說元十四是何等品貌,只年紀這一點就大大的不合适。家主的年歲都夠當元十四祖母了,遑論青春永駐的那位呢。”
既然是雲端上的人物,誰有資格将‘他’扯下來?
她們都沒資格,元十四又憑何?
“依我看,此事純粹子虛烏有,元家想為久違歸來的嫡女造勢,膽大包天攀扯上晝家,還是最不能攀扯染指的那位,不說星棠家主是何态度,寧夫人桃李滿天下,那位要移情,那些門生都不肯答應。元家此番怕是要遭反噬。”
“那位真要移情誰管得了?女帝陛下都是那位的晚輩,放眼九州,‘他’想做甚,誰攔得住?”
“我是不信那位會動心。”
“我也不信。”
“可若那位真要擇一位繼室呢?”
世家女面面相觑,旁得且不論,她們家裏的長輩已經在盤算獻上哪位好女了。
人生在世,誰不想成為第二個幸運的寧夫人?
嫁給青春永駐的那位,比做皇後都要威風。
這麽好的人,這麽好的事,為何不能是自己是那個幸運兒呢?
一時衆人面色微變,各懷鬼胎。
風雪凜冽。
元家回城的馬車慢悠悠行在路上。
晝景一身長衫漫不經心坐在馬背,時而元賜說兩句,更多時候卻是看着遠處的浔陽沉思。
浔陽,二十年不見了。
坐在溫暖舒适的車廂,琴姬挑開簾子,不敢多看,很快又放下。
她這等情态,是在偷偷看誰元家母女都心知肚明,謝溫顏握着女兒的手,語重心長:“十四可想過自己的婚事?”
婚事?她微怔,除了嫁給恩人,她還能嫁給誰?
她輕輕抿唇,選了最不會出錯的回答:“此事,要看阿景的意思。”阿景娶她,她就嫁。阿景不急,那她也不急。
是看阿景的意思,不是看爹娘的意思。饒是曉得自己錯過了女兒十八年,謝溫顏還是酸澀了一下。
十四鐘情老家主,已經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
這婚事,要早些籌備了。
否則入了浔陽,遲遲沒個定數,吃虧受委屈的必然是她的十四。
那位有多搶手,又有多勾人,前塵早就顯明。
嫁給這樣秀美風流的美人,她的十四怕是要遭不少人妒。更何況世家如今的掌權人——星棠家主,根本沒那麽好說話。
一想到她的寶貝女兒少不得要在婚事上經受波折,她咽下嘴邊的話。
歸根到底,元家門第還是太低了。朝堂新貴,比起老牌的世家終究少了些底蘊和底氣。
元十七笑道:“阿娘怎就只看見阿姐非景哥哥不可,而忽視景哥哥對阿姐的愛慕?她二人是注定要在一處的。誰都拆不了。
到了浔陽,若有哪家的女子敢說三道四,我一鞭子抽過去,自能打得她們不敢還嘴。反正家裏哥哥多,她們打也打不過我。”
琴姬失笑,對浔陽生出幾分期待:“在十七看來,我竟是軟包子不成?”
“哎呀,阿姐,我哪敢那樣想?”
她一頓撒嬌哄得車廂裏的人紛紛面上染笑。
元九娘道:“十四在秋水活得好,回了浔陽自能過得更好。浔陽才是她真正的家。有我們在,阿娘,沒人能欺到她頭上。”
“是呀,阿娘,有我們在,誰敢嘴碎,我罵死她們!”
“說得什麽胡話?”謝溫顏嗔怪看她,元十六一不小心失态,嘿嘿笑了兩聲:“況且有景哥哥在,誰又能真得欺了阿姐?”
大雪紛飛,耳邊說說笑笑,琴姬感動之餘,心思卻漸漸不在這上面。
她念着馬車外的人,細心地在風雪呼嘯裏聽到那熟悉的嗓音,離浔陽越近,她越緊張。
莫名的,不可言說的,震顫。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1-05-06 23:03:18~2021-05-07 17:14:2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