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大雨
“你專門來看我笑話的對不對?”
她想通了症結,又不自覺地豎起了一身的刺,滿臉防備地盯着他。
顧淮遠厭煩透了她這個樣子,倒寧願她哭哭啼啼,也好過現在化身刺猬,動一次嘴就是紮一次人,非要紮得大家都遍體鱗傷,她才好過。
“看笑話?”他濃眉皺着,“照照鏡子,你值得我浪費這時間嗎?”
他想起自己一路飛車,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她喝酒的方位,卻只見到一個被踢扁的啤酒易拉罐,打她電話不接,只能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找,最後還是無意中拐到了這條街上,猜想她若是沒離去,便很有可能停留在這條街的某個小餐館裏。
畢竟在這條斑駁的街上,有他們共同的美食回憶。
他一家一家店找過來,從街頭到結尾,逐漸地失望,最後,在街尾的這家小店裏,一眼便認出了她的背影。
她坐在裏面并不知曉,他其實站在外面有一會兒,就這樣望着她孤單的背影,等那種失而複得的洶湧情緒慢慢撫平,心跳也穩下來,才走進去。
當她睜開迷蒙的眼,像個孩子一樣無辜地凝望他時,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所有的一路的尋找,都值得。
陸兮當然不清楚顧淮遠此刻的所思所想,她也很有自知之明,于是馬上閉了嘴。
既然他說他不是專程過來看笑話的,那就必定不是,她沒必要多想。
把他手機推回去,她繼續悶聲不吭地吃着碗裏的,恹恹的,不想多說一個字。
顧淮遠一拳打在棉花上,收了手,又翻來覆去自我檢讨,擔心自己這句話語氣過重,無形中傷了她。
心不在焉地吃,時不時擡頭瞄一眼她,發現她的眼裏完全沒有他,注意力全在碗裏,又忍不住後悔煩躁。
陸兮确實心思都在填飽肚子上。
兩個人在一起,安靜沒幾分鐘就要争起來,她對這樣的相處模式十分厭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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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很累,他只會讓她更累。
他竟然妄想與食物争地位,可他哪裏有食物可愛,食物從來都是安慰她空虛的胃,從不會傷害她。
她胃口不大,吃了三分之一就飽了,放下了筷子。
顧淮遠不滿她吃這麽點就飽,想起上次中午她只喝了一碗小米粥,再細看她這個人,瘦得腰上都沒幾兩肉,不滿加劇。
“再吃點,你小雞腸子嗎?”他命令的口吻。
“有點油,吃不下了。”她苦笑一下,“我已經不是23歲很能吃的小姑娘了。”
顧淮遠其實也沒什麽心情吃飯,放下了筷子,碗裏也剩了一些,陸兮逮到了機會損他,自然也不願意錯過:“你看,你也不是23歲能一口氣吃兩盤的顧淮遠了。”
他擦了擦嘴,“你在暗示什麽?”
這下輪到陸兮啞口,很敏捷地意識到這個話題不适宜再繼續,含糊回了聲“沒什麽”,便去瞧外面的天色。
光被黑暗驅趕,天漸漸暗下來了,但離太陽完全下山,也還需要一點點時間。
最麻煩的是雷聲在耳邊轟隆作響,不時有閃電劃破天空,這場不知道大小的春雨必定會來。
晴天這麽大了,也還是怕打雷,她得快點趕回家。
“我先回了。”她站起來。
顧淮遠自然也沒有再坐着的道理,他冷冷淡淡,陸兮也不怎麽在意,等他付完賬出來,她等在店外,朝他倏然一笑:“我們好像就是在一個下雨天認識的吧?”
“嗯。”
跟她并肩站在一起的男人顯然沒有那麽開心,臉色反而越來越沉,快能跟這暮色媲美。
能親耳聽到他要和解,陸兮只覺得一身輕松,什麽都放下了。
過去雖然總能勾動她回憶,但她有女兒有媽媽,她的未來也不差。
她在這個氣壓很低的陰天裏,收獲了無窮的生活的力量。
“在一個雨天相遇,又在另一個雨天分開,其實挺好的。”她仰頭望着暗沉的天空,嘴角挂着舒心的笑。
顧淮遠側過臉瞟她,“好什麽?”
“不覺得……”陸兮逐漸收斂笑,“是天意嗎?”
“什麽狗屁天意。”
陸兮斜了他一眼,不想再浪費時間聽他再扯一堆煞風景的話了。
并沒給他太多好臉色,匆忙道了聲“我先走了”,就快步往街那頭走,走出這條街,再彎過一個拐角,就可以到馬路上叫車。
只是她有些擔心,今天這鬼天氣,怕是不好叫車。
而且大雨很可能快要來了。
她邁出去沒兩步,就被追在身後的男人粗魯拽住,顧淮遠蹙着眉,像在打量一個白癡:“急什麽?我送你回去。”
陸兮卻一點都不想被他知道自己家住哪兒,此刻她要将女兒藏起來的念頭甚于一切。
“不需要,我們不順路,我自己打車回去。”
他還是拽着她的手肘不動彈,臉色沒比這天好多少,“只是送你回家而已,這樣的小事,說你同意,你接受,這很難嗎?”
他緊繃的語氣帶着只有陸兮才能懂的困惑。
她知道他帶着善意,試圖走進她現在的生活,可是除了拒絕和後退,她別無選擇。
“能放開我好好說話嗎?”她軟下語氣。
顧淮遠還是不動,目光沉得吓人。
感覺到手肘上拽着她的力道又重了一些,兩人站在街中央對峙着,陸續有路人看過來,這些陌生人的視線令她難堪:“有人在看着呢。”
“看又怎麽樣?”顧淮遠似乎決定了要糾纏到底,“陸兮,你以為我會在乎嗎?”
頭頂雷鳴電閃,她的心也下起了一場傾盆大雨。
“顧淮遠,別讓我看不起你。”她在雷聲中很輕地哀求。
困住她的大掌終于在糾結片刻之後松開,陸兮揉了揉微微有着痛意的手肘,“送我回家确實是小事,可是,我們已經不是那種關系了。”
她拿出手機,撥出一個號碼,響了兩聲便接通了。
“陸總。”
是許嘉澎。
“嘉澎,在公司嗎?我在金城城中村附近,這裏不好打車,麻煩把我的車開來。”
“陸總,我已經快到附近了,你給我具體方位。”
聽說他就在附近,陸兮倒有些吃驚。
許嘉澎很快解釋:“我也是下班順便經過這裏,群裏聽米莉說起你在這一帶下車了,就想着你可能需要用車,對了,你帶傘了嗎?看樣子快下雨了。”
新助手出乎意料地周到細心,陸兮不由感動了片刻:“我沒帶傘,你在海峽路的口子上等我。”
她挂了這通電話,仰起光潔的臉,目光和顧淮遠對上。
他離得那麽近,這通電話的內容,自然全都聽到了。
陸兮其實十分讨厭做殘忍無情的人,但無奈的是,她最後總要被逼着,成為她最不想成為的人。
“你都聽到了吧?”她側過身子,不忍再去直視他的眼睛。
“送我回家的男人可以是別人,但唯獨,不能是你。”
“顧淮遠。”她溫柔凝望他,“我還是想謝謝你。”
“謝我什麽?”
陸兮的臉上沾上了雨滴,像一顆顆透明的淚水,“謝謝我的青春裏,遇見的是你。”
聽她這麽說,顧淮遠抿唇不語,只是任由小雨打濕自己。
細密的小雨淅淅瀝瀝落下來,這是大雨的前奏,也是老天給的警告,該躲起來了,躲到能夠遮雨的地方,小心被淋。
陸兮想走了,在轉身之前,目光劃過他瞬間落寞的臉龐,有雨滴正從他臉頰,滑落到下颌。
她轉過身,也有晶瑩的液體,順着自己臉頰,無聲滑落,掉在了地上。
這場雨來得倉促,有人忘了帶傘,狼狽躲到了兩側小店的屋檐下避雨,也有像她這樣急着趕回去的,冒雨奔跑。
雨點更密集了,從天而降的小雨,倏忽之間變成了傾盆大雨,原本幹燥的外套和頭發被打濕,她卻半點要避雨的念頭都沒有。
她只想快點離開這裏,永遠離開。
她的腳步越來越快,奔跑濺起的水花急速墜落,只是片刻,她的視野之內都是蒙蒙的水汽,街道被清洗一通,她整個人也被雨水澆透了。
海峽路口就在前面,她很快就可以坐車離開。
但她來不及雀躍,有人激烈追逐在她身後,爾後,滾燙的手将她猛地往回拽,她回頭,透過水霧,撞上他湛亮的雙眼。
顧淮遠同樣濕了徹底,雨中的他,與她一樣狼狽。
但氣勢也是驚人。
“你謝我,那我要謝誰?”
他的聲音從壓抑到不再壓抑,情緒也像火山的熔岩一下子迸發出來,“我是不是得問老天,為什麽我該死的青春裏遇到的是你?”
“這對我公平嗎?”這個充滿不甘的問題,他甚至是吼出來的。
這一聲吼,足以震顫胸腔,陸兮雙眸積聚了湧出的淚水,再加上無數掉落在臉上的雨水,她的視線模糊不堪,只知道自己不能哭,不能心軟。
她回到A市,也不是為了重走那條老路,她要向前,永遠向前。
“松手,顧淮遠你松手!”她冷靜下來,要甩開他的鉗制。
她的掙紮激怒了他,他突然發了狠的表情:“想知道什麽是天意嗎?”
“這就是天意!”
他的雙手以不容拒絕的力道捧起她的臉,濕潤的雙唇沉重無比地壓下來,當四片唇嚴絲合縫,她的驚呼聲也随即被淹沒,她像提線的玩偶,抗拒不了他碾壓般的力量,在雨中,被動承受着他洶湧的情意。
這是一個日思夜想了五年,能令靈魂戰栗的吻。
顧淮遠忘我投入其中,将懷裏的人一嘗再嘗,她還是那麽甜,甜到他五年忘卻不了,曾經想過戒掉對這個人的想念,也真正地這樣去努力了。
可是在觸到她的剎那,他潰敗投降。
他戒不掉她的。
可為什麽她能輕易戒掉他?輕易地說走就走?
顧淮遠情緒找到了宣洩的口子,動作越來越失控,簡直要生吞活剝了陸兮,陸兮吃痛,雙眉擠在了一起,卻又被鉗制得死死的,無奈之下,不得不咬了他。
他被咬痛也絕不松口,已經喪失理智。
兜頭而下的雨水澆得陸兮前所未有地清醒,她死命掙紮,找到機會,擡手就是一個響亮的巴掌。
“啪。”
巴掌落下,也将心有執念的人扇醒。
雨越下越大,街角的屋檐下,雨水形成了連綿不絕的瀑布。
顧淮遠捂着自己微疼的臉,不可置信:“你打我?”
陸兮胸腔起伏,喘得厲害,跟他對峙。
她一把抹掉臉上的水,朝他嘶聲竭力地大吼回去:“我回來這個城市,不是為了做第三者的!”
“我如果要嫁給你,我五年前就可以嫁,但是我不要!”
“五年前我不要你,五年後我更不想要你!”她嘶吼到後面,雙手止不住地發顫,胸口更是疼得厲害。
“口口聲聲不要我,那你回來這裏做什麽?做什麽!”
顧淮遠的手怒指着小樓的方向,朝她同樣咆哮回去,眼神仿佛能吞人,比天上的陰霾還要可怖。
“我跟我的青春好好告個別,不可以嗎?!!”
陸兮同樣氣勢淩人,濕潤的大眼睛兇狠瞪着他,跟平時的溫柔判若兩人:“顧淮遠你給我聽着,我陸兮除了沒有好好跟你說分手就走,我什麽都不欠你的!”
“你再繼續糾纏下去,你欠的就不是我,還有更多無辜的人,你醒醒吧!”
顧淮遠被她吼得發怔,淩厲的氣勢陡然弱下去,突然上前抓住她的手臂:“我哥是不是找過你?”
這問題來得如此突兀,快得陸兮來不及反應。
“沒有。”她臉色不自然地避開他犀利的眼,然後不客氣地掙開了他的手。
兩人在水裏僵持着,直到汽車的疾馳聲沖破雨幕,突然停在了他們前方不遠處。
許嘉澎從車裏貓着腰鑽出,大概是搞不明白眼前混亂的狀況,他甚至沒來得及撐傘,便冒着雨跑出來,猶豫不決地停在兩人幾米外。
“陸總……”
他的眼睛在陸兮和顧淮遠臉上來回巡梭後,最後定格在顧淮遠那張冷肅的臉上。
這張臉他自然印象深刻,他不久前剛見過,就在深夜的酒店門口,陸兮跟他面對面站着,兩個人也是這樣古怪地僵持。
她甚至因為這個男人,連女兒都顧不得馬上去接,反而行為反常地在酒店外拖延了一點時間,才進去接晴天。
這兩人到底什麽關系?舊情人嗎?
許嘉澎試探地問,“需要報警嗎?”
“不用。”陸兮顧自走向許嘉澎的車,拉開車門,一言不發地坐了進去。
她對顧淮遠的冷淡,是人都看得出來。
許嘉澎尾随她坐進駕駛座,最後往顧淮遠的方向不放心地望去,見他始終站在原地,任雨沖刷着,像一尊雨中的雕像。
“愣着做什麽?開車!”陸兮面色嚴厲地催促。
“好。”他發動車子,豐田車迅速拐了個彎,便勢如破竹地沖上了馬路。
相比剛才,雨勢小了一些,但還是有雨水在沖刷車窗,許嘉澎先打開暖氣,又不放心地往後視鏡看去,見陸兮正出神地望向窗外綿綿的雨,滿頭濕發也不擦一下,任由水滴淌着,臉蒼白到毫無血色,似乎軀殼回到了車上,靈魂還飄蕩在雨裏。
不知道她淋了多久的雨,此刻的她,脆弱的如同精致的玻璃,也許一碰就會碎。
“陸總,還好吧?”
他出聲打斷她的游離,等車在紅燈前停下,不做猶豫地脫下了自己的運動外套,“陸總,穿上吧,小心感冒。”
原本如同冰雕般的陸兮終于動了動,卻還是拒絕:“嘉澎,不必了,謝謝你。”
許嘉澎其實一點兒都不想聽到“謝謝”二字,這兩個字眼太過客套,意味着她泾渭分明,連他微不足道的好心都不肯接受。
真是個硬骨頭的女人。
“陸總,那個……”
“嘉澎。”陸兮像是猜到他在想什麽,率先打斷他,“什麽都不要問。”
許嘉澎慌張地看向後視鏡,恰好和她警告的眼對上,他頓時局促:“好的,陸總。”
雖然已經打開了暖氣,但還是杯水車薪,冰涼的布料貼在皮膚上,寒氣入侵,陸兮冷得抱緊了自己,唇色也越發得白,許嘉澎察覺到她細微的動作,油門又往下踩,在馬路上見縫插針地超車,一輛又一輛車被甩在後面,沒過多久,就到了陸兮家小區門口。
陸兮從亢長的思緒裏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家到了:“嘉澎,今天麻煩你了。”
她是真的很感謝這個小夥子,要不是他來得及時,她今天還得搭着那個人的車回來。
雨還在下,不過反正她都淋成這樣了,也不在乎再濕點,坦然地走在雨中,直到許嘉澎撐傘追上她。
“陸總,給你,傘。”
陸兮轉過臉,終于向他一笑:“你拿回去吧,我不需要了。”
“陸總,你還是拿着吧,進小區到你家還有一段路,這雨還不小。”許嘉澎試圖說服她。
“不用。”陸兮還是固執搖頭,“這場雨,我淋得特別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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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淮遠一路飙車,以最快的速度,到他哥長期居住的私立醫院。
平時再體面光鮮的男人,在淋了一場雨之後,也體面不到哪裏去,他原本只想不顧一切沖去見他哥,但在瞥到醫院門口玻璃裏落魄的自己時,突然改變主意了。
如果這樣出現在他哥面前,就能輕易被他哥看穿,他也就不戰而敗了。
他哥這個人,千年的老狐貍,城府極深。
這麽多年,他所做的一切改變,只不過是把自己變成像他哥那樣的人。
冷血無情,除了利益,什麽都進不到他眼裏去。
兄弟情義,更是狗屁不是。
但他顯然是個失敗的複制品,因為他永遠到不了他哥的高度。
沒有他冷血,也沒有他無情。
他哥沒有弱點,他卻有。
顧淮遠在玻璃前靜立了片刻,頭也不回地離去。
雨砸在他刀削過似的臉上,他眉都不動一下,氣勢淩厲,仿佛寶劍即将出鞘。
來時腳步急促,回來車上這段路,他走得夠慢。
冰涼入骨的雨水教人清醒。
他想清楚一些事。
過去只當她心狠,現在想來,八成另有隐情。
他回到自己的住所,電梯“叮”一聲,他從電梯裏跨出,站在門口的丁璇也同時扭過身。
她“啊”一聲,漾起驚喜的笑臉,“遠,你可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