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無論什麽時候,落子無悔
裴應許仍然很平靜:“沈女士。”
沈寧說:“這個周六我有空, 會過去一趟。”
“好。那就請沈女士辛苦一趟。主要是我爸爸身體不好,一直在休養,不方便出門。”
沈寧沒打招呼, 直接挂斷了電話。
她還真是絲毫不肯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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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應許在當晚去了一趟寧園。
裴峰和杜雪茶剛吃過晚飯,因為下雨的緣故,也沒辦法出去散步, 裴峰早早上去休息,留下杜雪茶在卧室外面的起居室逗貓打發時間。
裴應許走進來時, 杜雪茶只瞟了他一眼, 又繼續給小貓順毛。
裴自許被趕出公司和家門後, 杜雪茶和裴峰之間經歷了最大一次危機, 到現在後遺症都沒有完全消除。
不過只是匆匆一瞥, 裴應許卻從杜雪茶眼裏看到深深的惶恐和怨恨。
她像一只想要走出牢籠,卻又畏足不前的金絲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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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峰還沒睡, 見到裴應許,有點意外。
“怎麽現在來了?”
“有點事。”裴應許站在床前, 低着頭,借着床頭的壁燈, 緊盯着裴峰的臉, 放慢語速,“我約了我媽這個周六, 也就是後天來寧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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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峰陡地繃直身體。
昏黃的壁燈光線裏,他的眼裏先是震驚, 然後是無法抑制的狂喜。
“真的?”
“嗯。”
“她怎麽會……我是說好好的,她怎麽願意過來的?”
裴應許淡淡一笑:“不是好好的。因為我告訴她,我找到知許了。”
裴峰這下,連脖子都繃得直直的, 像被人用手緊緊扼住。
“你說什麽……你找到了誰?不是,你怎麽知道……知道他的?”
裴應許仍然淡淡笑着:“世上無不透風的牆。”
下一秒,裴峰問了和沈寧一樣的問題:“他在哪兒?過得好不好?”
裴應許臉上的笑一點點變淡,若有似若的。“我覺得很好。爸爸,事情有點複雜,我想等到我媽過來,我們三個人一起好好商量一下。”
裴峰連連點頭,說了一連串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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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應許并沒逗留,很快就退出卧室。
剛一走出去,一團白色的毛茸茸的小東西就狠狠地撞到他腳上,喵嗚一聲,又往後彈了一些,虎視眈眈的盯着裴應許。
裴應許低下頭,嘴角噙着一抹笑,提了下褲腳,做出一個蹲下去抓它的動作。
杜雪茶壓着聲音尖叫一聲:“小雪團,回來。”
小貓沒有退回去,仍然和裴應許無聲地對峙着。
杜雪茶臉色微變,急步上前,抱起小貓。
裴應許慢慢挺直脊背,沖着杜雪茶微一點頭。
“裴太太,你的小貓真可愛。”
杜雪茶沒理他,抱着小貓往沙發那邊走。
“假如割斷它的喉嚨,挖掉它的眼睛,再将它放到禮物盒裏,一定看起來更可愛,對吧?”
聲音不大,差不多剛好能夠讓她聽到。
杜雪茶身體狠狠僵在原地,機械地轉過身,一臉驚恐地看着裴應許。
裴應許一只手臂挂着大衣,單手抻了下領帶,沖着杜雪茶微微一笑。
因為身體的原因,裴應許的臉很多時候都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蒼白,加上嘴唇偏薄,這一笑,竟有一絲邪魅之氣。
“這麽多年了,一直忘了感謝裴太太。那份禮物很別致,永生難忘。”
杜雪茶圓睜着眼睛,哆嗦着嘴唇,手中不自覺用力,死命地攥緊懷中的小貓。
喵嗚!
喵嗚!
小貓尖叫。
杜雪茶輕呼一聲,手背上被吃痛的小貓狠狠咬了一口。
她因痛松手,小貓一躍而下,圓睜着眼睛,狠狠地瞪着她。
杜雪茶往後連跌幾步,低聲喃喃:“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動手的。”
裴應許早已經走出起居室,下了樓。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夜色越來越重,如化不開的濃墨,黑不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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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寧是在周六上午十點多鐘時出現在寧園的。當天仍然在下雨,裴峰早早的派了司機去機場接她,人還沒到,他又早早撐了傘侯在院門邊。
裴應許也撐了傘陪是。
遠遠的,主屋的落地窗前,杜雪茶穿了一身墨綠的旗袍,裹着黑色的披肩,隔着斜飛的細雨,盯着門邊的父子倆。
黑色的車子緩緩駛進院門。司機見到裴家父子倆,忙将車停下來,下了車,小跑着繞到車後座,打開後座的門。
裴峰早搶先一步,站在門側等候,微躬下腰,将傘斜向從車裏邁步下來的沈寧。
沈寧比裴峰還要大一歲,也不足六十,大概保養得當,臉上只在眼尾有很淺的細紋,身材仍然纖細窈窕。
一般人見了裴峰,會覺得裴應許像爸爸,其實仔細看,他更像沈寧。
兩人都有一樣的薄唇,一樣精致的眉眼,一樣冷漠的神情。
沈寧素有商場上的旗袍美人之稱,今天卻并沒有穿旗袍,黑色的大衣下,是一身深灰的西裝外套,脖子上紅底碎格的圍巾裏,隐約可見襯衣雪白的領子。
她并沒有正眼看裴峰,只微一點頭,随着父子倆進了主屋。
“去樓上書房吧。”裴峰殷勤的說。
沈寧不置可否,目不斜視。
她的身板挺得很直,微仰着頭,頭發在腦後绾成了髻,小巧的耳垂上,是一粒小小的珍珠耳釘。
三人匆匆上樓,只留下落地窗前孤身站立的杜雪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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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書房,沈寧脫掉大衣,随手搭到沙發背上,先落座,裴峰立即在她身邊坐下。
裴應許坐到另一邊的單側沙發上。
沈寧看向裴應許:“可以說了嗎?他在哪裏?現在的身份是什麽?”
裴應許很淡的笑了笑。
“爸,沈女士,這大概不算是一個特別好的消息。”
說複雜,其實也并不難說清楚。
最後,裴應許用一句話作總結。
“這些只是我的猜測,不過,我覺得就是真相。”
他打開手機,調出一張榮許的相片,展示給對面的兩個人看。
“我覺得他就是知許。”
沈寧和裴峰呆坐在那裏,很久都沒有開口。
裴應許也沉默下來。
外面,雨綿綿不絕的下着,沉默在書房裏持續蔓延。
終于,還是沈寧先打破沉默。
“所以,他現在,已經死了?”她仍然仰着頭,神聖不可侵犯一般,只是,聲音卻是哽的。
“寧寧……”裴峰伸出手,大概是想給她一個擁抱或者支撐。
沈寧微微偏過頭,瞅了他一眼。
即使隔了這麽多年,即使承受着相同的不幸,歲月和痛苦也不曾讓沈寧高看裴峰一眼。
她看他的眼神一如往昔--像看一攤爛泥。
裴峰的手停在半空,又一點點垂了下去。
裴應許點頭:“是。”
沈寧點了點頭,扶着膝蓋,慢慢站起來,拿起沙發背上的大衣。
“我知道了,謝謝你通知我。”
裴峰急急站起來:“寧寧……”在沈寧冰冷的注視下,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快中午了,要不然,在家裏吃了飯再走。”
沈寧連搖頭都不屑做,只看了眼裴應許。
“你送我一下。”
裴應許神色冷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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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應許随着沈寧下樓,裴峰在身後暗暗拉了他一下,裴應許回頭,沖着裴峰搖了下頭。
裴峰輕嘆一口氣,很輕的囑咐他:“開車小心點。”
下了樓,經過客廳時,杜雪茶抱着貓,就站在不遠處。
在這個時候,裴應許才發現,即使是被視作爛泥,至少還是有形的。
杜雪茶在沈寧眼裏,完全只是一抹空氣。
自始致終,沈寧都沒有看過杜雪茶一眼。
裴應許親自開車,沈寧坐到副駕駛位上。
汽車緩緩駛出院門,融入雨霧中。
封閉的車廂裏,充斥着沈寧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你長大了。”沈寧說。
裴應許目視着前方,語氣平淡:“吃飯就會長大。去酒店還是機場?”
“機場。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裴應許想了一下:“律師。受過高等教育,很聰明,也很溫暖。”
“溫暖的人,應該是被生活善待過。”沈寧點頭,眼角微彎,淺淺的細紋随着這個動作加深了一些,“他以前,其實過得還好,對不對?”
裴應許點頭:“我覺得很好。榮家不算富有,可是夫妻二人為了他傾盡所有。”
沈寧點頭,隔了一會兒,她輕聲問:“他去的痛苦嗎?”
這個問題裴應許并不清楚,不過他還是點了下頭。
“很快,還沒到醫院就去世了,所以應該沒有什麽痛苦。你要去他老家看看嗎?”
沈寧看着窗外,很輕的笑了笑。
“不用了,知道他生前過得很好,去得沒有痛苦,就足夠了。快三十年了……今晚,我應該可以睡得很好。”
最後一句,很低很低,幾不可聞。
裴應許拼命解讀榮許,模仿榮許,可是他一直無法真正理解榮許的經歷和感情。
只是,就在剛才那一刻,聽着沈寧低低的呢喃,他在一片濃黑中終于窺得一絲微弱的光。
很快,到了機場。
裴應許将沈寧放下車,自己仍然坐在車上,只降下車窗。
“謝謝。”
“不客氣。”
沈寧看着裴應許,忽然很輕地嘆了口氣。
“其實你很像我。”
裴應許平靜地迎着她的視線:“哦。有件事,你也可以知道。他以前,有過一個女朋友。”
沈寧淡淡一笑:“那很好。”
“他去世後,那個女孩子跟其他人結婚了,又離婚了。”
“這是她的自由。”沈寧說。
“跟她結婚的那個人,是我。”
一直到這時,沈寧終于稍微有了一點比較明顯的,類似于驚訝的情緒,但是很快,又消弭于平靜。
“這是你們的自由。應許,你記住了,無論什麽時候,落子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