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那日聖旨一下,工部早拟了章程教陳家兄弟看過,從前陳延玉職位低些,同兄嫂住在一處也無可厚非,但此番封了侯位,再不分家便說不過去了。
索性這事早有前例,工部便仿着從前榮國公與寧國公的府邸,擇了兩處相鄰地界建府,又在一牆之隔處開了條蓮池長廊,來往倒也方便。
陳延玉素來便有成算,此番封侯之事雖出他意料,倒也沒怎麽吃驚,反而是陳延青聽了一大通解釋後犯了愁,連抱着兒子都樂不起來。
“延玉說這侯爵是鐵飯碗,一年五千兩銀子呢,可咱兒子有三個,爵位就一個,給誰都不好啊……”
趙嫣然哼道:“你是嫌老娘生太多了?”
陳延青苦着臉,“兒子不嫌多,就是三兒太漂亮,容易招人惦記。”
陳軍炳怪異地瞥他一眼。
趙嫣然美滋滋道:“傻樣!男生女相是富貴命,以後要幹大事的,瞧瞧我們三兒和瑜林多像?三兒以後肯定是大官!比王子騰還大!”
看了看懷裏自家三兒小姑娘似的面容,陳延青不忍直視地撇頭,道:“要不爵位還是給老大罷,三兒生成這樣,肯定是大官……”
趙嫣然看着可氣,踹他一腳,嗔怒道:“給老娘擺什麽臉子?是不是嫌老娘沒那小妖精漂亮了?”
陳延青原是抱着最小的陳軍炳坐在床沿哄的,被踹了也只好站起來,拍了拍懷裏不哭不鬧的嬰兒,回頭道:“我是和你說正經的呢。”
趙嫣然正倚在床上給老大陳軍煌穿衣服,聞言冷哼道:“娶妻納妾,開枝散葉,不是正經事?人家孫妹妹都說了,願意為延青哥哥委屈,做妾也沒關系……”
陳延青頓覺耳朵隐隐發疼,當機立斷道:“我和她不熟!”
趙嫣然系上最後一顆扣子,給還在呼呼大睡的老二陳軍爍掖了掖被角,忽溫柔笑道:“不熟啊……那延青哥哥是誰呀?”
六月的晨光照耀下,陳延青只覺後脖子一陣發涼。
他冤啊!孫醫女平時明明很端重的,一到自家夫人面前就發嗲,哥哥姐姐地混叫,像換了個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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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陳延青表情一陣嚴肅,他曾聽延玉提過,世上有一種奇異的女子,生來便如男子如好男風一般,愛慕女子,自家夫人這樣美貌……
趙嫣然從他那木頭臉上看不出什麽,只當他是默認,怒道:“你真和那小妖精好上了?”
陳延青一呆,迎面就是一只錦紅碧水鴛鴦枕,經了戰場上槍林箭雨,他反應極快,立時偏頭躲了。
被護在懷裏的陳軍炳在兩人看不見的角落裏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此生何幸,父正母慈。
“你還敢躲!”趙嫣然心疼地看了看陳軍炳,“要是吓着三兒怎麽辦?”
陳延青嘿嘿一笑,拍了拍陳軍炳的小屁股,道:“三兒随我,打小不哭不鬧,吓不着,你看。”
趙嫣然看去,果然見那精致的小臉上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她松了口氣,伸手将陳軍炳抱過來,慈愛地拍了拍小家夥的胸口。
陳延青打蛇随棍上,接着遞陳軍炳的時機在床沿坐下,見趙嫣然沒理他,又把還在床上亂翻的陳軍煌抱過來,一臉傻笑。
趙嫣然看着,低哼道:“傻樣!也不知道那些個小妖精中意你什麽!”
陳延青認真道:“我從前是陳木頭的時候,除了你沒有姑娘願意多看我一眼,如今卻有那麽多非我不嫁的,可見還是這個華耀侯讨人喜歡些。”
趙嫣然知道他是個老實人,說那話也不過是拈幾句酸罷了,聽他這樣說,心中也歡喜,笑道:“嗯,讨人喜歡的是華耀侯,陳木頭是老娘一個人的!”
陳延青拍了拍陳軍煌不安分的爪子,笑道:“只要你高興了,把陳木頭劈了燒柴都行。”
趙嫣然杏目一瞪,睨他一眼,“老娘劈自家男人幹什麽?要劈也是劈那群下流沒臉的小妖精去!怎麽?你想護着誰?孫半夏?”
陳延青被那一記媚眼兒掃得魂飛魄散,當即按着自家弟弟教的招數指天畫地道:“這輩子我陳延青有嫣姐一個人就夠了……如,如違此誓,天打雷劈。”
趙嫣姐輕哼一聲,眼裏帶了些笑意,又道:“再加一條,下輩子也一樣。”
陳延青撓了撓頭,遲疑道:“下輩子……”
趙嫣然笑意一收,橫他一眼,“怎麽?你下輩子有人定了?”
陳延青低頭,抱着陳軍煌沉默了一會兒,嘆道:“這些年我殺了很多人,來生要是判了畜生道,不是誤你麽?”
趙嫣然怔了怔,哼道:“你要是做了畜生,我就陪着你,索性上天入地,你也別想躲着老娘!”
陳延青也怔了怔,良久,笑道:“嗯,下輩子,我也守着你。”
趙嫣然這才給了他一個好臉色,陳延青抱着陳軍煌,只覺心中一片柔軟。
陳軍炳靜靜聽着兩人對話,久違的淚意湧上眼眶。
前世短短十七年,他身子虛弱,自小養在後宅,所見俱是姨娘勾心鬥角,庶姐妹争風吃醋,何曾見過這樣真摯的情愛?
若是初時他還怨自己少飲了碗孟婆湯,以至于今生還要背負着前世的無奈,那如今便只剩慶幸。
做他們的兒子,會很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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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娘見字如晤。
那日別後,聞聽陳叔身份,女兒悲喜難言,悲與他身份天差地別,終是無緣,喜是姨娘苦盡甘來,得貴婿盈門,從前是是非非,女兒也不願再提,老祖宗去後,府中蕭條,父親日漸憔悴,大房虎視眈眈,女兒心中苦悶,卻無處訴……”
沈瑜林放下信箋,朝錦繡看了一眼,“确定只有這封?”
錦繡笑道:“公子想得也太多,那三小姐不過一介閨閣女兒,那裏便有那麽多後手了?我親自去截的信,确是只這一封沒錯。”
沈瑜林揉了揉額角,低低笑道:“這些日子朝中事忙,不覺便想多了。”
錦繡輕哼道:“公子都忙得吃不上飯了,那三小姐竟也來添亂,真是浪費公子一片苦……”
沈瑜林将那信在燭下燒盡了,才開始批公文。
錦繡朝外間張望,果然見監舉司中人已散盡了,回頭便苦了臉,“公子,咱們今天晚上也不回去啊?”
沈瑜林頭也沒擡,笑道:“要不你先回府休息,明日寅時來傳轎子罷。”
錦繡搖頭道:“我在這陪公子。”
他說着便搬了只小凳坐在牆邊,從懷裏摸了本《鎮國傳》打發時間。
沈瑜林輕笑一聲,開始專心批公文,拟奏章。
自從沈瑜林升了左執事,公務繁忙,錦繡便在他辦差的院子裏單隔了一個小間,放了軟榻,以便他忙完也能睡上一兩個時辰,倒也合用。
批完公文已是醜末,外間夜色漆黑,沈瑜林卻無甚睡意,近來朝中局勢朦胧,相應的,六部事宜也增加許多,最重要的卻是,戶部虧欠一事。
本朝是亂世開國,百廢待興,連陳相的俸祿也不過一年三千兩白銀,國庫自然不充裕,月前雲南地動,百姓死傷無數,拔災款時戶部尚書卻是冷笑道,庫中統共還餘一千萬兩白銀,并百十來本借款帳冊,明年六部統籌銀兩尚短,找他要災款,分文沒有。
聖上震怒,下令追查欠款,可既有臉面去國庫借銀子的,誰家不是皇親國戚,世族功臣?
這追查欠款,便是一個難字。
原先這裏頭也沒他監舉司的事,可欠款一事已上了臺面,自然有不少依附這些世家大族的小官員落馬,天下官員數以萬計,這小小百十來號人的監舉司,能照常運轉便不錯了,自然極為忙亂。
沈瑜林低嘆一聲,複又想起方才那封信,心中了然,賈府豪奢也不是一兩日了,憑着那點國公府老底壓根入不敷出,更別提那省親的大觀園竟比王府還精致,必是借了國庫不少銀兩。
這會兒賈府能頂事的也只有二品将軍賈赦,可那卻是塊扶不上牆的爛泥,也怨不得那位三小姐迫不急待地想巴上華耀侯府。
只是她字裏行間不僅無半點悔過之意,竟暗示娘親早已知了陳叔身分,而她卻是事後得知,娘親贖身六年有餘,再不算賤籍,她卻還是一口一個姨娘,提及自身處境時更是含怨帶恨,好似一切都是娘親造成的……連求人都是這樣态度,果真是被養壞到根子上了。
沈瑜林從鎮紙下取出一張疊好的名單,冷笑一聲,同那信一樣,在燭下燒了。
這樣的人,根本不配教他費心。
錦繡走過來,打了個哈欠,揉着酸澀的眼皮,嘟哝道:“公子又燒什麽呢……不早了,這會去睡還能睡上一個半時辰呢。”
沈瑜林低笑道:“沒什麽,你也趕緊去睡罷。”
錦繡實在困得不行,點了點頭便摸到屏風後,他的小房間裏,倒頭便睡。
沈瑜林吹了燈便出去了。
月光湛湛,繁星點點,小院裏夜風輕拂銀杏小扇,正當靜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