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沈瑜林道:“季兄過獎,不知季兄......”
事已談完,他同他之間,貌似沒什麽可敘舊的吧?
季應澤面皮一垮,哀道:“沈兄別那麽不近人情嘛,應澤仰慕沈兄風儀已久......”
沈瑜林淡淡道:“宴席未散,莫非唐探花也想去喝一杯?”
季應澤僵了一僵,随即正色道:“這幾日應澤便在乘風客棧住着,瑜林若要尋應澤,可令人帶了這令牌見掌櫃。”
說着,他從腰間解下一方玄鐵令牌,放在石桌上,沈瑜林眯眼看去,只見那令牌邊緣有虎紋金漆,面上刻有龍飛鳳舞的“雲虎”二字。
見沈瑜林感興趣,季應澤低笑道:“先帝有二臂,左麒麟,右雲虎,說的便是你我二人的祖父了。”
沈瑜林輕笑一聲,沒有答話。
季家雲虎令,他自是認得的。
季應澤輕拂了袖子,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四周灌木叢,道:“罷了,應澤還是莫要自讨沒趣,瑜林,先告辭了。”
他功夫極好,幾個呼吸便消失在夜幕中,沈瑜林擡眼,微微一笑。
海上貿易之事他并不好越界,永寧一脈此時也需沉寂,季應澤不是不知,所以他并未定年限,此番,只是一個試探。
沈瑜林抿了口冷茶,心中不住思量。
江南填上的虧空俱充了軍饷,因開國不久,百廢待興,國庫更是空虛,季應澤丢的籌碼又着實大,他不上鈎,自有那動心的......
這才是季應澤的“誠意”。
這人果真不簡單,若不是他自後世而來,知曉晉高祖對與空島深惡痛絕,只怕便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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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應澤看來是認準了永寧一脈的,想到方才乍聽此事的心動,沈瑜林自嘲一笑,差些便成了笑話。
他如今這少年性子真不知是好是壞,雖不至于教人看破了來歷,可這時不時的不謹慎還是讓他憂心,這回季應澤全無惡意,若換個人,這虧可就吃定了。
沈瑜林收拾心情,待宴席散盡,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沈襄。
“與空島,季家......”沈襄沉吟良久,嘆道,“終是故土難離麽?”
沈瑜林眉心一皺,他并不認為占島為王三千年的季家會因這般緣故輕易投誠,道:“若他本意是依附而非合并又如何?”
沈襄失笑,道:“大晉向來禁言與空之事,徒兒不知,那與空島如今卻是海上霸主,三韓瑟瑟,倭民伏首,若非真心歸晉,何至于圖個可有可無的附屬國名分?”
沈瑜林抿唇,又道:“若季氏歸附,功必封王,再以與空為據,如此既無實出,又能仗我大晉聲威,年年領軍俸,歲歲催糧草,又如何說?”
沈襄嘆道:“那便是後世君王所慮之事了,如今眼下,是奪嫡。”
沈瑜林勉強壓下心中不安,垂眸應了。
沈襄見他眼下烏青,不由嘆道:“你近來總是心神不寧的,可是監舉司中公務太繁忙?事不是一個人扛的,我瞧着今日不少新官都是好的,要适當勻給下屬一些。”
沈瑜林低低一嘆,道:“徒兒省得的。”
送走了沈襄,沈瑜林立在二道門後,不知怎地從頸間摘下了那方藏了發結的白玉鳳凰雙飛佩,垂眸細細打量。
玉質明潤,雕工精細,看得出被盤得極好,因着有一段是中空的,對着門檐高懸的燈籠光一瞧,隐隐還能看到那兩股青絲系的結。
百忙之餘,竟還有些......想他。
☆☆☆☆☆☆
“于尚清,大混蛋!”于尚安兩手撐着腮,喃喃道。
“于尚清,大混蛋!”于尚榮張口也學道。
書房裏靜默一陣,忽然卧房方向傳來一聲女子的怒吼,“于尚清,大混蛋!”
于尚榮包子臉一皺,嚴肅道:“于尚清大混蛋又惹芸姐姐生氣了。”
于尚安點頭,嘆道:“為什麽我們會有這麽蠢的哥哥?”
于尚榮點頭,感慨道:“芸姐姐又救了哥哥一次,他以身相許都不夠了。”
于尚安嚴肅道:“做為一個盡職盡責的弟弟,如果他拿我抵債的話,我是絕對不會反抗的。”
于尚榮撇嘴,哼道:“芸姐姐家裏有京城最大的客棧,會看上你這個矮豆丁嗎?”
于尚安不服地擡頭,發現于尚榮居然比自己高了一個小指頭!
兩人對視良久......
于尚清拖着傷腳推開書房門,一眼看去便是兩個小豆丁鼻子頂着鼻子的鬥牛架勢。
“好了,鄭姑娘已經離開了,現在補昨天的功課。”
于尚安:“......”
于尚榮:“......”
于尚清自升了禦史便帶着兩個弟弟搬出了老屋,這宅子原先是一個辭官的老翰林的,因那老翰林歸鄉心切,宅子是折了價的,于尚清攢着娶媳婦的錢剛剛夠。
連帶宅子,那老翰林還附贈了五六個仆役,看着頗像回事。
沈瑜林剛令人遞了名帖通報,側門一開,迎面竟走出一個紅色衣衫的少女來,那少女面色微紅,朱唇緊抿,顯然是氣得狠了,沈瑜林側頭垂眸,不再看她。
待人跺着腳離去後,那看門的仆役方笑道:“沈大人莫誤會,那是我們大人的救命恩人呢!”
沈瑜林低笑一聲,道:“那位姑娘行步生風,氣息綿長,想是習武之人。”
雖然便是江湖女子,這般大喇喇地進出男子居所,也有些出格了。
那仆役笑道:“正是呢!鄭姑娘武藝高超......”
沈瑜林目光微閃,道:“那位姑娘家中行商?”
仆役點頭,撓了撓腦袋,憨笑道:“沈大人看人真準,這京中最大的乘風客棧便是鄭姑娘家開的。”
【于次輔妻,商戶女鄭氏】
兜兜轉轉,事情卻回了正軌,沈瑜林抿唇一笑,暗道這二人果真是天定良緣,難拆難分。
麻雀雖小,一應俱全,這于宅雖比不得沈瑜林新府精美,卻也處處雅致,一路踏着臘梅寒香,只教人心曠神怡。
那老翰林是個風雅性子,正堂居中挂了黃山雲海圖,兩側是自題的草書,白粉漆過的四面牆上還有題詩。
數月不見,于尚清已不似初見時那般腼腆,舉手投足間已有了些官威,只那副真誠的性子一如既往。
“于兄還是那麽容易得罪人。”沈瑜林低笑一聲,落座。
于尚清耳根微紅,也不知他指的是刺殺一事,還是方才被氣走的鄭姑娘。
沈瑜林見他如此,無奈道:“有時女子同官場是一樣的,順着些便......”
于尚清抿唇,面皮微微繃起,沉默着聽完,方道:“一次順了,下次再想堅持便難了。”
沈瑜林怔了怔,笑道:“言官是聖上耳目不假,可于兄須知,沒有人願意日日聽着自己的臣下如何如何失職,忠言......逆耳......”
于尚清知道沈瑜林是真心在規勸他,可......
“禦史之責便是如此。”他側頭,輕緩而堅定道。
沈瑜林輕笑一聲,也不在這話頭裏糾纏,道:“于兄近日所彈劾的官員......多與江南虧空案有牽扯?”
于尚清點頭,怒道:“周朝康,齊炳,鄭世昂,王子騰......便是拼了我這條命,也絕不能讓這些人好過!”
沈瑜林嘆氣,道:“這些人中黨派不均,且多是世家出身,你能駁倒哪個才怪了......周朝康周尚書還是我們自己人,你......”
因于尚清一案成名借的是三王爺之勢,官場中默認他為永寧一脈,被自己人天天追着彈劾的周尚書幾乎想叫夫人去禦臺寺求個避邪靈符了。
于尚清驚道:“周朝康可是個貪官!”
沈瑜林無奈笑道:“能被于兄你查到的事,還能瞞得過聖上?貪歸貪,人家有分寸。”
除非國庫窮得叮铛響,沒有幾個皇帝會在意自家心腹能臣摸上幾千幾百兩銀子充門面,要知道大晉官員的俸祿可是極低的,如他這般的三品官,算上年節賞賜,一年也就五百兩銀子,京都之地,富貴人家裁幾身衣裳便沒了。
于尚清愣了愣,道:“貪污還有分寸?”
沈瑜林看着于尚清瞪圓的雙眼,不知怎地竟按下了那些隐晦的官場規矩,沉默許久,方緩緩道:“個人有個人的原則,于兄清高,這不是壞事,可于兄行事全憑一腔熱血,不經斟酌,這也不妥。”
于尚清道:“男兒立世,焉能畏首畏尾?”
沈瑜林餘光微掃扒着屏風的四只小手,低嘆道:“那二位賢弟呢?于兄可曾想過,若這回刺殺成了,二位賢弟稚齡之身,如何在這京城立足?”
于尚清身子一僵,是啊,若無鄭姑娘搭救,他死不足惜,可安兒榮兒呢?
沈瑜林接着道:“何況,于兄便這麽将生死看輕,如何對得起伯父伯母在天之靈?男兒立世當頂天立地不假,可你若倒了,誰來為二位賢弟頂天立地?”
于尚清沉默良久,閉了閉眼,忽然起身,對沈瑜林行了一個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