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慧空輕嘆一聲,道:“時也,命也。”
季應澤收斂了面上冷色,道:“我可不管什麽時,什麽命,若他能撐到那時候,與空易主也罷,若他......哼,我便裂土自封王。”
慧空斂目,撫着雲泉松鳴那兩道易弦處,沒有出聲。
季應澤閉了閉眼,抿了口茶,方笑道:“大師這琴不錯,看着倒同我爹那上方澗尾是一對兒。”
慧空低嘆道:“雲泉松鳴,上方澗尾,本就是同根木。”
季應澤微挑了挑眉,笑道:“賈家的雲泉松鳴不是教那敗家婦人給當了麽......”
真不是他瞧不起這位慧空大師,雲泉松鳴的價,賣了他那間寺廟都抵不起。慧空大師幼年修佛,于俗務上是半分不通,偏偏那身至臻化境的武功......沒鬧出什麽亂子吧?
慧空道:“這是同寧王所換。”
季應澤桃花眼微挑,道:“寧王?便是大師先前說的那位了?”
慧空點頭,又道:“季施主夙願,只在他一念之間。”
季應澤勾了勾唇角,哼笑一聲,道:“我與空坐擁海外七國五十六島,除了那疑神疑鬼的老東西,哪個皇帝會将我們拒之門外?”
慧空輕念了句佛號,面容沉靜,雙眸無波。
季應澤也不在意,似笑非笑地看着杯中自己漸發冷淡的面容,輕聲嘆道:“七國五十六島,也抵得上這晉土半壁了罷?稱王稱霸那麽久,我爹倒還想着給人做臣子,着實......教人費解。”
慧空輕撥了一下琴弦,那音色果真清亮,尾音也極悠遠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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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日冷過一日,待綿衣替下秋單,京都飄雪之際,沈瑜林也等來了他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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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臺寺前的小軒亭極僻靜,東南兩面是竹林,北面是一條潺潺的小溪臨着那青山古寺,來時的青石小路在西頭。
亭中被打磨的極光滑的石桌上擺着一架七弦琴,清漆,無雕飾,四角無棱,看着便顯古樸厚重。
沈瑜林笑瞥了抿着唇的姬謙一眼,道:“同雲泉松鳴比,如何?”
姬謙微俯身,撥弄幾下,卻是個太平曲的起調,用這琴奏出來,倒有些莫名的清冷。
沈瑜林微微合眼,待琴聲停了,方嘆道:“如冰碎玉消,雪落廊檐,果真好琴。”
見他喜歡,姬謙勾了勾唇,也不在意那石凳冰冷,斂袖坐了,輕調了幾下,緩緩彈起了《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沈瑜林輕笑道:“冬日景色本就凄涼,何苦彈這悲曲來?”
姬謙不答,待一曲終了,方疑道:“連寒覺得這是悲曲?”
沈瑜林哼道:“流傳日久,衆人只當這是訴情之曲,只......王爺可記得出處?”
姬謙頓了頓,笑道:“是我唐突了。”
他不是鄂君子皙,瑜林更非執船越人,他所求,也不是短短一夕之歡。
沈瑜林沒有答話,輕攏了厚重的綿袖,伸手輕輕撥弄出一個調子,姬謙頓住。
因行過冠禮,沈瑜林原先那及膝長發已剪至腰間,這般一俯身,竟有大半披在了姬謙身上。
他不熏衣,身上卻常年帶着雲寒香那清清冷冷的味道,姬謙一眼望進了那雙鳳眸裏,只覺那铮铮的戰歌都顯纏綿。
琴聲傳得極遠,竹林裏縮着手腳的李平盛愣了愣,臉色古怪道:“主子和沈大人......這是幹什麽呢?”
前頭那柔腸百結的琴聲一停,立馬換了金石相擊的殺伐曲調,簡直就是位嬌嬌怯怯的大家閨秀臉皮一扯,露出張長滿絡腮胡的男人臉來。
錦繡瞥了他幾眼,哼道:“現在大姑娘都不吃這套,我們家公子那可是天上神仙落的凡胎,自然是看不上眼的!”
李平盛臉皮一抽,也猜出了什麽,他打小服侍姬謙到大,自然知道以自家王爺的性子也想不出這爛轍,心中不由把那出謀劃策的狗頭軍師罵了一百遍。
與此同時,沈府裏正在練字的姬元亦狠狠打了個噴嚏。
亭中琴音驟停,沈瑜林直起身,淡笑道:“古曲之中,我最喜的是《無衣》。”
姬謙頓了頓,嘆道:“你猜到了?”
沈瑜林眯了眯鳳眼,似笑非笑道:“北夷宣戰,可領軍者為陳家兄弟,可鎮軍者,七王之中唯你而已。”
姬謙無奈道:“你總是這般聰慧。”
沈瑜林斂目,若非那三年你在立下赫赫戰功,占盡民心,如何能在短短兩年間掰倒抱成圈的三王?
“是年後,還是......”
姬謙笑道:“怕是要在路上過年了,北夷此番來勢洶洶,晚一日便是無數人命。”
得了準信,沈瑜林心中有些酸澀,但立時壓了下去,道:“京中有我......師父同幾位叔伯在,你毋需擔憂,此時大戰當前,聖上也會看着三王,不教生亂,監舉司已步入正軌,又有皇命護持,一應事宜也毋需你操心......”
姬謙輕抿薄唇,道:“沒了?”
沈瑜林袖中的左手握拳,面上卻雲淡風輕道:“監軍不出營帳,絕無危險,遇戰,莫逞強。”
姬謙的黑眸直直望進他清澈的鳳目中,良久,忽輕笑一聲,道:“你擔心我?”
沈瑜林頓了頓,道:“在營帳中絕無......”
姬謙道:“你總說這些做什麽?”
沈瑜林一怔,對啊,他說這些做什麽?若無那萬軍護航,百姓擁戴,哪來的晉武帝,哪來的聖武之治......哪來的......他錦繡前程。
見他微愣,姬謙緩緩勾了勾唇,低嘆道:“擔心我安危,所以在勸我安安分分做監軍?”
沈瑜林抿唇,道:“若想占最大的功勞,自是險中求,方才是連寒失言了。”
姬謙黑眸中光彩更甚,笑道:“知我唯你,往昔軍中等級森嚴,除了拉攏高位武将一途,幾乎水潑不進,如今既有良機,我是決計不願放棄的。”
沈瑜林鳳眼輕挑,笑道:“兩王圈禁,三王言輕,天都在助你。”
姬謙朗笑,山林空曠,他的笑聲傳了很遠。
沈瑜林鎖上琴盒,抱在懷中,不知怎地心中有些微悵然。
他日面前之人高踞龍位,可還會像這般毫無防備地朝他笑麽?
一陣寒風刮過臉頰,額頭被輕拍了一記,沈瑜林回神,見姬謙疑惑地看來,淺笑道:“無事......”
姬謙卻不想再聽他敷衍,認真道:“我知你有顧慮,但,你不能懷疑我,情之一字,姬謙活到如今也不曾看透,我只知,同你并肩,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事,名利權位,原不就是為了守護這些麽?”
沈瑜林心中一悸,怔立良久,忽道:“沐琦近來......看了很多話本小說麽?”
姬謙一貫沒什麽表情的俊美面龐一僵,心下覺得,某個狗頭軍師的功課應該翻倍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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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元亦接了侍女遞上的錦帕,揉了揉有些發紅的鼻子。
馮紹欽偷瞄了一眼,只見那帕子用料上好,繡工精致,卻被毫不猶豫地丢在地上,不由可惜地扁了扁嘴。
姬元亦從飯後到現在已經連打十幾個噴嚏了,用了十幾條帕子,加在一起都夠做件門面衣裳了。
馮紹欽抿唇,下筆略重了些。
姬元亦笑道:“怎麽還心疼起這些了,那是海外機織的粗緞子,也就騙騙老百姓,不值什麽的。”
馮紹欽道:“偏你金貴,那軟紙白白面面的,我都頭回見,你還嫌起來了!”
姬元亦無奈,喚了侍女撤了緞盒,取了疊軟紙來,嘴裏卻道:“那緞子比這紙也貴不了多少。”
馮紹欽哼了一聲,又坐回去練字了。
姬元亦令人點了盞明瓦燈放在他書桌上,手裏的春秋翻了三頁,他忽道:“北邊要打仗了。”
馮紹欽頭也不擡,道:“打去呗,我大晉百萬雄兵,還怕他一個小小蠻夷不成?”
書房中溫暖而平靜,姬元亦看着不沾半分愁态的小童,心中微暖,盡量雲淡風輕道:“皇祖父令父王監軍,我......也要随行。”
馮紹欽愣了愣,忽道:“你夠人家一刀砍的麽?”
那真是他親祖父啊?
姬元亦眉頭跳了跳,什麽告別的傷感都沒了,果然指望這個沒心沒肺的小團子說些好話要等到下下下輩子麽?
馮紹欽抿了抿唇,見他神色不似作假,不由道:“要不去求求聖上罷,畢竟你是他長孫......”
皇孫之中,姬元亦最年長,才有“元”字一說。
姬元亦笑道:“皇祖父正是為我着想吶。”
馮紹欽皺眉道:“為你着想?戰場是什麽地方?那是會死人的!”
姬元亦笑着側了身去撫他腦袋,被躲開後也沒像平日裏那般去掐他臉頰,笑聲裏難得帶了些孩童的天真。
他是父王唯一的子嗣,名正言順的繼承人,雖明谕不得禍及皇孫,但他那些叔伯誰還沒幾個暗手?跟着父王又不同,既有天禁衛護持,又磨砺性子,可謂一舉三得。
終究,是要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