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鶴歸樓坐落在瘦西湖畔,占地不廣,卻別有一番意趣,進門時的匾是前朝才子柳正亭的手筆,只看着便覺風雅。
初進樓中便有絲竹聲入耳,奏的是太平調,不急不緩的,叫人不由心中一靜。
許文琅恭謹地引路,沈瑜林垂眸跟在姬謙身後,也不同人寒喧,只做出一副興致頗好的模樣打量衆人。
在禦史府這段時間也足夠這些官員探出沈瑜林底細,便有侍從為他引了席位,正是右座下四席,好似對他極是敬重。
姬謙在主位坐了,卻未應衆人半句話,旁人還俱是帶着笑互相給了臺階下,只是漕運總督張政遠的臉色有些不好。
這也難怪,他是永宗王一脈,永宗王生母為吳貴妃,母族極顯貴,當年若非姬宸歆有克妻之說,怕是早就封了後,又有鄭太妃寵溺,他在諸皇子間一貫覺得高人一等,他的黨羽也一貫傲氣,只道姬謙便是王爺,架子也太大了。
沈瑜林似笑非笑地斂目,端了杯冰鎮過的梅子釀細品。
許是教這金粉繁華迷了眼,這些人大禍臨頭,卻猶不自知。
真當他是來湊熱鬧的麽?不過是看着今日人齊,先認認臉罷了。
雖自古法不責衆,但鬧出了這麽大的虧空還妄想抱成團混過去,呵,果真是山高皇帝遠的太平日子過多了,竟連這天下跟誰姓也忘了。
姬謙這回辦的,可是名震千古的江南虧空連坐案,百餘名犯案官員的屍骨砌成的廉政臺千年之後,猶自矗立。
這樣想着,沈瑜林不自覺地瞥向冷着臉的姬謙,忽然覺得,他離他是如此地遠。
姬謙察覺到有人在看他,擡眼,正與沈瑜林有些出神的目光對上,一瞬間,柔和了神色。
沈瑜林怔了怔,故作無事地端了面前的荷花涼盞,撇頭去看場中歌舞。
姬謙黑眸略彎。
此時的歌舞不比後世千篇一律,很有些不拘一格的韻味,才退了妖嬈歡悅的步步金蓮舞,又是一曲飄渺別致的瑤池華月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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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臂纖媚,彩袖回環,腰似楊柳,舞動清風,倒真有些仙子下凡塵的意味,沈瑜林不覺有些認真起來。
姬謙抿了口酒,覺得這些舞女穿得也太少了些。
江南文風鼎盛,沈瑜林又是才名遠播的少年狀元,見他對歌舞有興致,便有人笑道:“聞聽金科狀元公善吟詩,今日為王爺洗塵,不知......”
沈瑜林擡眼,卻是個面白微須的中年官員,笑得很是和善模樣。
待他說完,立時便有人笑道:“正是呢,狀元公文采風流,不知吾等可否有幸聞聽大作?”
“所謂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間無,狀元公......”
沈瑜林心下好笑,他一個随行小官哪裏當得起這麽多誇贊,明擺着借機奉承永寧王呢。
正欲推辭,卻見姬謙微微擡眼,對他颔了颔首。
心念電轉,沈瑜林起身,淡淡揚了揚眉,道:“既如此,瑜林便獻醜了。”
說着,沉吟一會兒,立到場中擺好的桌案前,提筆寫了首《念瑤池華月》。
昨夜曉風過船艙,似夢還醒半推窗。
烏翡點金群星隐,绫帕玉染雲紋霜。
何年何人曾笑言,明朝日晴坐東床。
月中嫦娥應有恨,白頭鴛鴦拂碧江。
......
宴中薄醉,沈瑜林靠在馬車內側,鳳眼似蒙了霧般看着姬謙。
螭陽行宮并不遠,只是這會兒夜深,馬車行得極慢。
“方才宴中,為何那般看我?”姬謙道。
沈瑜林微擡頭,沒有應聲。
姬謙撫了撫他發頂,嘆道:“罷了,你今日也累了......”
沈瑜林忽道:“沐琦......”
姬謙朝他看去,卻只見少年雙目迷離,口中喃喃道:“沐琦,沐琦......”
不由失笑,将人攬進懷裏,低低道:“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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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後總是頭疼,滿廷懂醫,用熱水浸了手後在他額邊幾個穴位推揉了一番,竟好了大半,待洗漱後出了房門,迎面一陣夾着草木清香的風一吹,沈瑜林已是神清氣爽。
因螭陽行宮建在山頂,所以此時雖是盛夏時節卻不顯燥熱,一路行來,只見處處綠意盎然,鳥語花香。
到了正廳,卻只有姬元亦并馮紹欽坐在一處用早膳,見他進來,二人行了禮,姬元亦笑道:“父王事忙,一早便去了,師父若要尋他可去巡鹽禦史府......”
沈瑜林疑道:“為何要尋王爺?為師是來收功課的。”
姬元亦笑臉一僵,姬謙昨日把行宮一應事宜都丢了給他,他哪裏還記得什麽功課?
馮紹欽哼哼一笑,從袖袋裏掏出一卷字帖,展平,恭敬道:“這是徒兒的功課。”
馮紹欽天資确是極好,沈瑜林看去,只見那字已有了些風骨輪廊,不似尋常孩童般軟趴趴的。
沈瑜林贊揚了馮紹欽幾句,又朝姬元亦看去。
姬元亦的功課是以“春秋無義戰”為題,做一篇文章,此刻半字也無,只好垂頭道:“是徒兒的錯,請師父責罰。”
沈瑜林見他未辯駁什麽,便道:“既如此,将......”
馮紹欽住得近,卻是知道的,昨日他直到亥時才睡,此刻見他不解釋,咬了咬下唇,對沈瑜林道:“師父,行宮事宜俱是師弟令人打點的,很是繁雜,他也不是有意的。”
沈瑜林挑眉看向姬元亦,“可是如此?”
姬元亦瞥了馮紹欽一眼,悶悶道:“嗯。”
沈瑜林皺了皺眉,道:“那便罷了,今日補上便是。”
說着,便出了正廳。
見人走遠,姬元亦哼道:“誰要你多管閑事?”
馮紹欽眯了眯鳳眼,淺笑道:“師弟莫害羞,師兄知你心中感激......”
姬元亦說不過這個臉皮能當城牆用的,伸手在他玉雪可愛的臉頰上掐了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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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荷花池畔看了會兒錦鯉,沈瑜林終究還是閑得發悶,帶着錦繡出了門。
千年之前的江南看着倒繁華,因服色裝飾還沒有後世那樣嚴苛,略略看去,只教人覺得處處鮮亮。
記憶裏的江南永遠是晦澀的,最初,是庶母庶兄人後毫不遮掩的惡意,後來,便是父親那死不瞑目的模樣。
沈瑜林閉了閉眼,狠狠皺眉。
又行了一段路,不知不覺竟到了昨日來過的巡鹽禦史府。
也好,去尋些差事來做,省得還有心思傷春悲秋。
因昨日沈瑜林是跟着姬謙來的,門房也不敢多問,恭謹着放他進去了。
方到了昨日正堂,還沒來得急通報,便有一道素色折本被擲在他腳下。
“護官符,好一個護官符!”
沈瑜林拾了,也未看內容便知裏頭說的是何事,所謂“地主豪強,高官親旁,能讓便讓,青雲直上”,護官符上記得便是這些地主豪強,高官親旁的名姓了。
說來這也是官場一道隐晦,卻不知如何竟捅到了姬謙面前。
“王爺息怒......”
“官官相護本是尋常,王爺何必動怒?”沈瑜林慢慢進了正堂,道。
姬謙餘怒未消,見沈瑜林進來,勉強壓了壓火氣,道:“雖如此說,可他們向天借膽!羅織黨羽,以朝廷名義欺壓百姓,從前只道江南多災禍,可這一查方知竟大半是人為!”
沈瑜林聽着,沉默良久,緩緩道:“江南久為富庶之地,距京都又遠,待得長了,任誰也要染上顏色的。”
許文琅道:“王爺,瑜林所言極是,整肅江南之事還需從長計議......”
沈瑜林卻笑道:“哪裏這樣難辦?此番鹽政事了,瑜林卻有一法,教江南政清如水。”
姬謙看着眼前的少年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挑了挑眉,雖不信他有什麽驚天奇策,卻也知道這少年從不說大話,道:“說來聽聽。”
沈瑜林鳳眼一揚,笑道:“此法名為監舉制。”
許文琅皺眉道:“九省監察古來有之,初時還有些效用,後來......徒增一職罷了。”
沈瑜林笑道:“以一人監九省自是不妥,但若以百官監百官又如何?”
許文琅目光一亮,道:“何解?”
沈瑜林道:“以下制上,以官制官,上級有失,下屬可越級上書而無罪,若事屬實,下屬可即上級之位,層層類推。”
許文琅聽着,目光越來越亮,口中卻道:“若是同屬一黨......”
沈瑜林勾了勾唇,道:“沒人不想往上爬。”
姬謙衡量了一下利弊,不得不承認這是個極好的法子。
沈瑜林見二人眼中滿含贊賞,心中有些好笑,這法子原是寧朝開國君主約束功臣時所用,被後來即位的文宗給廢了。
他為相期間曾試過此法,雖得罪了不少權貴,但效用甚好,只是他告老還鄉後,新帝壓不住世家的反撲,終是形同虛設。
但在這君權空前強盛的大晉,卻是極适用的。
也算他重活一世,積些善緣罷。
三人又商量了一會兒,姬謙見外頭天色已晚,道:“文琅且喚人收拾間客房出來,本王要與瑜林抵足相談。”
沈瑜林笑容微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