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放榜那日偏生下起了小雨,天灰蒙蒙的,看着遠處的人影都不清晰。
“晴了這許久,今日倒下起來了。”蘇明音撇撇嘴,關上蒙了明布的雕花窗。
他未參加這屆科舉,因着書院裏備考忙亂,這幾日請了假歇在家裏,今日倒是一大早便來了他這梧桐院。
沈瑜林坐在鏡臺前任錦繡為他束發,略側頭道:“你來這麽早做什麽?若名次靠前些,只怕報信的要傍晚才到。”
蘇明音笑道:“我這不是急着來看會元郎麽?”
沈瑜林眉梢輕揚,奇道:“太傅親口說的?”
蘇明音眨眨鹿眸,笑道:“這是自然,據說為了這個,陳相同鄭尚書還吵了起來......你這會元郎,可是聖上欽點的呢!”
發已束好,沈瑜林順手抽了根白玉祥雲簪定住,轉過身對蘇明音道:“陳相欲舉之人,可是唐應澤?”
蘇明音道:“你知道他?”
看來是了,沈瑜林略點了點頭。
蘇明音又道:“父親本是極愛惜這人才華的,只是那日見了人便覺他輕佻,很是不喜。”
“我那日遠遠地瞧着,也覺這人......嗯,彷佛有些......”
蘇明音不知用什麽才好形容,沈瑜林卻笑道:“你想說的是玩世不恭罷?”
蘇明音撫掌笑道:“正是呢!我倒奇怪着,卻不知他一個縣令之子,哪來的這般皇子王孫也及不上的恣意輕狂。”
人家是季天揚獨子,在那海島上便是名正言順的太子爺,這些步步為營,謹慎自持的皇子王孫自是比不過的。
沈瑜林輕嘆一口氣,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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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間已布上了早膳,因怕他耗神過多傷元氣,沈襄這些日子令廚下做的都是些滋補藥膳,聞着身上都有了股藥材味。
沈瑜林淨了手,只見桌上擺了一碟三鮮小籠包,一碗文思豆腐羹并幾樣糕點,不由一笑,今日倒是難得。
蘇明音來得急,也沒有用早膳,便對錦繡笑道:“也替我盛一份來。”
沈瑜林道:“且換了肉餡的小籠包。”
蘇明音撇嘴道:“我身子月前便大好了,如何便碰不得這些了?”
雖這般說,他倒也沒有反對,蘇明音鼓鼓臉頰,不知怎麽,面對沈瑜林時總覺得自己平白矮了幾輩似的。
用過了早膳,太傅府裏便着人尋了蘇明音回去,想是今日天氣陰寒,大長公主不放心罷。
送走了蘇明音,沈瑜林也沒有旁的事可做,便喚了馮紹欽來提點功課。
馮紹欽這些日子一直懸着心,見了沈瑜林也不似從前親近,蔫頭蔫腦地行了禮,眼神都有些打飄。
沈瑜林疑道:“紹欽可是同世子相處不慣?”
或許是他想當然了,紹欽再早慧也只是個九歲孩童,将他同姬元亦放在一處,必是吃了虧的。
馮紹欽點頭,“世子師弟他......”
“本世子怎麽了?”一道咬牙切齒的少年音色從外間簾後響起。
錦繡打了簾子,卻見一個臉色煞白的少年在兩個小厮攙扶下緩緩進來。
馮紹欽嘆氣,情真意切地自責道:“都是我這做師兄的不是,世子師弟身嬌肉貴,怎能請他一道用那些鄉野玩意呢?唉,卻是叫世子師弟吃了這些苦頭,師兄心裏着實過意不去......”
沈瑜林挑眉。
姬元亦忽而笑了笑,道:“怎麽能怪師兄呢?這明明是我、自、找、的......”
馮紹欽只覺背後一涼,扭頭看去,姬元亦卻是回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馮紹欽嘆道:“世子師弟也太客氣。”
姬元亦冷哼一聲,撇過頭去。
沈瑜林同姬元亦只有幾面之緣,因青史之故,次次覺他深不可測,如今見了他這般小兒情态,反有些好笑。
“紹欽,世子既入為師門下,便是你師弟,怎麽稱呼如此怪異?”
馮紹欽應了一聲,鳳眼上挑,朝姬元亦遞出一個得意洋洋的眼神。
姬元亦卻是對沈瑜林笑道:“師父所言極是,師兄不必同元亦客氣,倒是元亦學識淺薄,不知近日可否向師兄讨教些功課?”
馮紹欽臉頰一紅,他天資雖好,但習課時日尚短,只先學了急就篇,略略識些字罷了。
沈瑜林笑道:“孔子曾言因材施教,紹欽的功課與世子自是不同。”
說着,他令錦繡從書架上搬下一套厚重的書來,姬元亦叫身後的小厮接了,定睛一看,卻是一套《戰國策》。
☆☆☆☆☆☆
既已得了準信,沈瑜林也不着急,用了午膳後瞧着雨不下了,方打發了錦繡并幾個小厮去看榜。
歷來科舉便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榜上有名的自是喜不自勝,更多的人卻是黯然落第。
沈瑜林午後一場小睡,果然醒時便接到了喜報。
聽着四周賀喜聲,沈瑜林忽記起,前世放榜時,似乎也是這樣的雨。
......
“不過一個會元罷了,他竟還傲起來了!”
......
“哼......便是金科狀元又如何,我要他一生庸碌,他便再翻不出花來......”
......
“老爺,四少爺如今還未得志,便猖狂至此......日後......可教我們孤兒寡母怎麽活呀......”
......
“他敢!只要老爺我還活着一天,他就休想升官!”
......
“子不越父,老臣認為沈會元不應點頭名。”
......
“林閣老言之有理,卿之容止,當為探花。”
......
沈瑜林閉了閉眼,忽而勾出一抹嘲諷的笑。
打發了報喜人,沈襄倒極為欣慰地拍了拍沈瑜林的肩,道:“如今瑜林已是連中五元,六首登科古來無一,想必聖上也不會苛求什麽,三日後殿試上無需太緊張。”
沈瑜林眸色微暗,心中卻笑道,若無他斜插一杠,這古往今來第一位六首狀元便是那位“唐應澤”。
他并不想同這樣的人扯上關系,對他來說,未知便代表危險。
他也從未想過搏一把救駕之功,事後被猜忌事小,若一不留神丢了命,也太不值當。
不過,這并不妨礙他用這事謀算最大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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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想當年本公子下場之時......”
衛若蘭淡淡道:“遲到了兩柱香,被轟出貢院了。”
馮紫英表情一僵,揮退了一雙嬌甜可愛的小丫環,無奈道:“衛大公子一天不拆小人的臺能憋死麽?”
衛若蘭哼道:“你編得實在不像。”
馮紫英撇嘴,倒了杯茶潤了潤嗓子,道:“你當她們聽不出我在說瞎話麽,不過是捧着我高興一場,偏你沒趣兒。”
衛若蘭道:“說你是馮大傻子你還惱,哄你玩笑還要把身子湊得那麽近?”
馮紫英撇嘴,岔道:“聽說今年賈鳳凰蛋是捐了監生下場的,也不知道考得如何了。”
衛若蘭自知了當年之事,對賈寶玉的感情頗有些微妙,只輕描淡寫道:“第一日便昏在考場,教京禁衛送回去了。”
馮紫英卻沒什麽顧忌,哈哈笑道:“賈家鳳凰蛋這回又要出風頭了!”
衛若蘭蹙了蹙眉,卻沒說什麽。
馮紫英又道:“這回考校的可是兵法韬略,他那條只知風花雪月的肚腸......哼,倒在情理之中。”
衛若蘭并不想提賈寶玉,正欲說些什麽,卻又聽馮紫英道:“你是個不聞後宅事的,有許多事情不知道,那賈家如今便似個泥壇子,任誰也不能沾上一點兒。”
“姑姑從宮裏傳話說,那賈家二房小姐,也就是那給了三王爺做側妃的賈氏,假作有孕,暗地裏尋了個男嬰來欲混淆皇室血脈,被當場拆穿,卻是咬出了她老娘,聖上震怒,還是那賈老封君請出了當年先帝爺欽賜給代善公的免死金牌,才壓下這事呢!”
馮紫英的姑姑是宮中唯二的貴妃,聖寵頗深卻無子繼,後來年歲大了,自知子嗣無望,便一心一意為家族籌謀,每每傳回來的消息極準。
衛若蘭聽得目瞪口呆,“這......這怎麽可能!”
混淆皇家血脈,賈家這是瘋了麽?
“哼......三王爺子息不豐,若世子......這樣大的好處擺在面前,那位王夫人會不咬?”馮紫英冷哼,心下卻想着還好自家妹妹是明禮的,沒被姓賈的一嘴甜言蜜語哄了去。
史家,王家,薜家,只怕這回便要在聖上心中連坐一把了。
衛若蘭反應過來,長嘆了一口氣,卻不知是為誰。
馮紫英道:“我是個混日子的,這些朝堂之争也不想管,同你說了這許多,只是想告訴你,這些世家看着風光,內裏不知多少污糟,能不沾手就別沾。”
衛若蘭點頭,他自記事起便随父親分了府出去,對這些事實在不精通。
只是......
“你怎知道地這樣清楚?”
不是他看不起馮紫英,而是這話實在不像一個被妻妾算計得圈圈轉的人能說出的。
馮紫英高深莫測的表情一僵。
對上衛若蘭那雙了然的眸子,心下一虛,無奈撇了撇嘴,扭頭道:“好吧,是我娘說的。”
衛若蘭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