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眼見得天色微沉,地昭衛死傷過半,姬謙終是令那黑影現身,正欲吩咐,卻見東面山坡上一隊精騎氣勢洶洶奔襲而來,迎着漫天霞光,恍似天兵神将。
姬謙微微一驚,那迎風招展的青錦将旗上毫無紋飾圖徽,唯一個血紅的陳字,平淡而刻板,低調而壓抑,不是傳說的中的陳家軍血字營又是哪個。
四王爺所派的這些死士殺手雖是幾經訓練,卻哪比得上這些刀口舔血,踏着屍海過來的精兵?
更重要的是,人數壓根不對等......
這奇葩的戰鬥持續了小半個時辰,姬謙站在竹林旁,負着手靜靜的看。
血字營配合默契,變陣極快,幾乎是毫無傷亡地結束戰局。
陳延青人老實,因為沾了一頭一臉的血,不好意思近王爺恩人的身,半近不遠地下了他那匹壯實的黃膘馬,行了個不倫不類的拱手禮。
姬謙眯眼,笑道:“閣下便是陳延青陳将軍罷?今日要多謝閣下了。”
陳延青聽不出客套話,只漲紅着臉,不住擺手,嗑嗑絆絆道:“環......瑜林找......我,投,投靠王爺,這......這是應,該的。”
姬謙本也猜出了這層,只道:“将軍之意,本王知曉,若将軍願意,本王當以上卿禮待之,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陳延青呆陳延玉可不傻,他本是在後頭指揮變陣的,此刻忙令親兵将他扶到姬謙身前不遠處,強撐着跪下。
他的癱症是後天落下的,有了名醫調養自然痊愈得快,如今也只是腿腳無力,不能久站罷了。
避開旁人欲攙扶的手,陳延玉伏首拜道:“當年王爺救臣一命,臣應以死相報,臣兄亦然。”
說着,瞥了陳延青一眼,知道弟弟意思,陳延青就地解了浴血的甲胄,露出一衣內裏的青衣,跪到姬謙身前。
他自掀了面具,姬謙看去,只見陳延青俊朗的面上一大片赤紅胎記,從左額蔓至鼻翼,卻是顯出許多猙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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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瑜林從趙老爹那聽了個大概,細一推測便明了原委。
陳延青當時打了勝仗班師,應是惦記趙嫣然生辰,脫離隊伍,緊趕慢趕早了大軍四五日上到京的。
那時他形容落魄,又加上嘴笨,見了趙嫣然就結巴,被趙大舅當成傻大個留下來打雜,幾日光景裏不知不覺就入了趙家人的眼。
“小子實誠,我看着不錯,你娘也是有意的,窮是窮點,好歹将來有咱幫襯......”
趙老爹上了年紀,有些唠叨,但沈瑜林最是耐心的人,面帶微笑,由他抓着手絮話。只是聽到這句,他強大的意志力還是沒有壓過抽搐的嘴角。
陳延青窮?莫提他這些年洗劫的戰利品,只這幾日今上敕造的大将軍府裏來來回回的賞賜與厚禮,便抵十個賈政的身家不止。
看趙老爹這意思,是準備招他入贅?
陳将軍......一個謊要用無數個謊去圓,祝你好運。
給沈府遞了信,說是歇在趙家,沈瑜林也不忙旁的,只坐在桌邊撐着手看趙嫣然繡花。
淡雅的顏色,精致的構圖,正是他早上畫的墨梅淩雪。
燭光暖暈,沈瑜林忽地想起初還陽時,他也曾這般于燭光裏,側頭看她繡花。
不由微慶幸,還好當時,沒有棄她而去,不然哪來的這般歲月靜好,聽雪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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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積了薄雪的回廊,沈瑜林一路解下披風,挂在正堂屏風旁。
沈襄坐在左側主位上喝茶,見他這般,責怪道:“也不怕凍着。”
沈瑜林接了老管家遞的溫茶,一氣兒灌了大半杯,笑道:“徒兒心中歡喜,竟覺不到這冬日寒意呢!”
永寧王昨夜便入了城,此事也已上達天聽,雖今上只是禁了永宏王的差事,但以他手段之低劣,人品之狠辣,想必已被聖上排除在儲位之列。
陳延青簡直是及時雨,永寧王的底牌沒用上,這件事上功勞最大的便是沈瑜林。
沈襄道:“切莫太驕傲,如今你一只腳踏進了仕林,更需謹言慎行。”
沈瑜林鳳眼彎彎,道:“徒兒知道。”
沈襄見愛徒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彷佛一只讨賞的小動物,霎是可愛,不由心中一軟,道:“此番你做的很好,同輩之中,無出其右。”
沈瑜林面上歡欣,心裏卻深深地嘆了口氣,同輩之中,無出其右......
當年的後遺症終于開始影響了他的心智,他越來越像個真正的少年了。
說來可笑,兩世為人,他真正少年意氣的時光卻唯有那金榜題名的兩個月,與同窗煮酒鬥琴,賭棋論詩,大雁塔下縱筆題詞,何其輕狂快意。
只是,母親的死讓他每每憶起這段時光,都有一種喘不過氣的感覺。
不能想,不敢想,不願想。
要爬得更高,更高,将那些人踩在腳下......
功名,功名,唯有功名!
......
沈瑜林閉上眼,輕輕吐出一口氣。
“瑜林,怎麽了?”
“師父,我只是很歡喜,歡喜地有些過了。”
何其有幸,遇見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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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寧王平安歸京,自是要設宴接風的,沈瑜林做為風頭正勁的少年謀士自然在宴請之列。
沈襄對穿戴不甚上心,平素就是幾款青藍雲錦儒衫換來換去,沈瑜林也早受夠了前世一日更五次衣的繁瑣禮儀,亦是淺玉長衫與玄墨外袍,玄墨長衫與淺玉外袍輪換。
時辰還早,沈襄便帶着沈瑜林去東城華錦坊挑衣裳。
入了店,果然是錦繡輝煌。
沈瑜林最喜的是玉暖鍛,可惜在大禦只是略貴些的布料此時卻是貢品,又看了幾種料子,只選了一件暗色銀絲祥雲的長衫配素葉紋外袍。
沈襄仍是儒衫,只是換成了月白色的,更顯君子氣度。
現改了幾處不合身的地方,兩人便離開了此處。卻未發覺,不遠處的茶樓上,一位玄衣的少年公子負手,一直看着他們消失在拐角處。
晚宴設在王府,永寧王妃早逝,府中四位側妃也沒有掌權的,一切都是永寧王派下的嬷嬷在操持。
賈元春抿了抿發鬓,又對鏡細照幾下,皺眉,在眼角微微描上一道翹影。
抱琴道:“娘娘,已經很美了。”
賈元音輕哼一聲,“你懂什麽?今日我能随王爺......”
話未說完,外頭便跑進一個小太監,氣喘籲籲道:“賈側妃娘娘,賈側妃娘娘......王爺讓你不用去了,好生待着。”
賈元春身形一晃,臉色蒼白道:“王爺為何......”
她可是有四個月的身孕了啊!王爺上次也沒有拒絕,怎麽會在此時打她的臉?
小太監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賈元春道:“王爺在何處?帶我去見他。”
小太監道:“王爺自然不會見賈側妃娘娘的。”
抱琴斥道:“大膽!”
小太監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道:“不過一個賤婦罷了,也值當這麽護着?”
賈元春聽了這話氣得渾身直顫,連身道:“來人!來人......把這個......”
小太監擡頭,露出一個惡意昭彰的笑。
“賈側妃娘娘想把奴才怎麽着?”
抱琴臉一白,跪下身去。
“世子爺......恕罪......”
原來這小太監正是永寧王世子姬元亦所扮。
姬元亦看着賈元春青青白白的臉色,頗為愉悅地眯了眯眼。
他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立時便有兩個黑影暗衛一左一右侍立。
賈元春福身行禮,心中暗恨。
總有一日,你所有的,都是我兒子的。
“總有一日,你所有的,都是我兒子的。”
賈元春一驚,擡頭看向姬元亦,卻見他眨眨眼,道:“你是這麽想的吧?”
賈元春連忙分辨道:“世子爺誤......”
“啪!”左面的暗衛收回手,冷冷道:“世子爺的話,只有對沒有錯。”
賈元春被扇得頭一偏,精美的釵環散落,卻死死站住了,雙手護着肚子。
姬元亦忽然失了興致,輕蔑而鄙夷地掃了一眼賈元春微微隆起的小腹,揮袖而去。
賈元春站在原地,表情看不分明,那精美尖銳的指甲卻是刺破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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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不早也不晚,沈瑜林尋了蘇明音自去應酬,沈襄的知交也紛紛來招呼他。
蘇明音已知了沈瑜林事跡,他對這些不感興趣,只纏着要他講陳大将軍。
沈瑜林無奈,指指角落裏那格格不入的兩人,道:“你若敢,便去吧,那戴青銅面具便是了。”
蘇明音看去,被那森森煞氣一震,立時縮了腦袋,只是一雙鹿眼水亮亮的,極是興奮的模樣。
“陳大将軍不愧是陳大将軍,這憂國憂民的神情,這一往無前的氣勢,何等......”
沈瑜林面無表情地看着好友敬仰的神色,開合的雙唇,以及那雙激動得幾乎要哭出來的眼眸,決定還是不告訴他,這位陳将軍臉黑只是沒趕上心上人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