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鸠占鵲巢
前一世方雲宣的長相氣質都不錯,修眉長目,溫文儒雅,一派君子之風。祖父出身大家,對方雲宣管教極嚴,經史子集,文治武功,幾乎沒有方雲宣沒學過的。祖父常說,要想雕出一件好作品,胸中就要有大山河,若是雕刻的人肚子裏都是草,那雕出的東西也必定跟人一樣,是窩窩囊囊的殘次品。
祖父把必生所學都教給了方雲宣,想要他承其衣缽,繼承家業。可方雲宣卻因為陳磊的一句戲語,放棄了祖父的厚望,選了個和木雕沒有一點關系的職業,做起了廚師。
他對祖父說放棄家業,要去開餐廳,祖父沒有阻攔,而是拍着他的肩頭說支持。那也許是祖父最失望的時候。方雲宣至今想來,心裏都像長了一把野草,他到底還是讓自己最親近的人傷心了。
自己也是傻,比起方醜兒來,方雲宣覺得自己要傻得多,陳磊早就明白他的心思,卻一直用不遠不近的态度耍着他玩,哄得方雲宣把一顆心都掏給了他,最後玩膩了,就用最惡毒的咒罵結束了方雲宣的白日夢。
所以長得好又如何?再好的皮相也留不住愛人的心,他不還是悲慘收場。這輩子方雲宣是再不敢愛了,他只想一個人過随心所欲的生活,這張醜臉倒是便宜得很,一露面就能吓跑許多人,真真是好東西。
出門沷了髒水,方雲宣從草屋中出來,站在門前四下打量。
方醜兒家住洛平,是縣裏數得上名號的大戶,家裏祖輩務農,積攢下良田百畝,是标準的土財主。
方醜兒的爹,方世鴻是洛平村裏頭一個考中秀才的童生,當時全村轟動,都說方家的祖墳冒青煙,方世鴻日後一定能連中三元,博個狀元當當,到時全村人都跟着有臉面。
人人誇贊,方世鴻也志得意滿,三年後參加鄉試,滿心以為一定高中。誰料發榜時一看,哪裏有他的名字,從此後接連考了十幾年,回回名落孫山,堪堪卡在舉人老爺這道坎上,如今年過六旬,還是老秀才的底子。
方世鴻滿心不甘,無奈就是考不中,直到四十歲頭上,他才灰了心,放下一腔考功名的心思,安安生生回了洛平,娶妻生子,在村裏辦了個學堂,教書育人,也算沒有白白糟蹋了詩書。
方家住的院子挺大,頂頭上是五間正房,青磚砌的牆面,石灰抹的牆縫,一律坐北朝南,寬大敞亮。
方雲宣回身看了看自己住的草屋,屋外和屋內一樣破敗不堪,與正房相比,真是天壤之別。
方雲宣也奇怪了,這明明是方醜兒自家的房子,馮青蓮一家卻鸠占鵲巢,擠兌得方氏父子連容身之處都快沒了。方醜兒被趕到了正對院門口的草屋,而他爹也沒被兒媳婦如何善待,自從方世鴻卧病在床,就被馮青蓮從正房挪到了朝西的偏房居住。
方世鴻為人迂腐,極重禮法,方醜兒雖然窩囊,但為子至孝,每日晨昏定省,半點不敢怠慢。
今日已經遲了,方雲宣猶豫片刻,還是邁步往偏房走去,給方世鴻請安。
院子裏堆着不少谷物,如今正是秋收的時候,不少鄉間人家都在自家場院裏晾曬谷物,備糧過冬。方家雖是大戶,但也是标準的土財主,種地、秋收,打谷,曬糧,比尋常人家還要重視。
Advertisement
幾個雇來的長工正在院子裏揚場,見方雲宣出來,都笑嘻嘻的聚了過來,有一人擡高了聲音吆喝:“哎喲,這不是醜少爺?今兒怎麽沒出門,外面的小媳婦俊着哪,我帶你出去玩玩……”
那人張嘴就是逗弄小貓小狗的口氣,長工們笑做一團,朝方雲宣指指戳戳,嘴裏說的話已經不能聽了。
方雲宣皺了皺眉,停下腳步,忍了半晌,才繼續往偏房走。今日實在沒有心情,不然一手一個,大爺全把你們從牆頭上順出去。
方雲宣來到偏房門前,垂手站了片刻,心裏多少有點打鼓,說不心虛是假的。他雖然有方醜兒的記憶,但卻不想活得像方醜兒一樣窩囊,方雲宣骨子裏就傲,也壓根不想裝成別人來遮掩,再說他從氣度到舉止,沒有一樣跟方醜兒相仿的,勉強裝也裝不像,倒不如幹脆做自己,心裏還痛快些。就算有人起疑,大不了編個落水失憶之類的由頭。
打定了主意,方雲宣才推門進去。
偏房本是擱雜物用的,蓋的時候也沒想過要住人,窄小陰涼,四面通風,屋裏屋外還堆着不少用不着的零碎東西,比方雲宣住的草屋也強不了多少。
屋中陰暗冰冷,靠牆用長條凳搭起一張簡易床榻,方世鴻就偎在榻上,身上蓋着一床薄被,隔一時就咳嗽幾聲,聲嘶力竭,已露出将死之态。
方雲宣朝床榻上望了望,一聲“父親”脫口就叫了出來。
方世鴻動了動身子,想轉頭看兒子一眼。
方雲宣連忙上去攙扶,兜頭扶起來,又拽過一個枕頭擱在方世鴻腰底下,給他墊着。
“醜兒。”
方世鴻叫了一聲兒,眼中就滾下淚來,混濁眼淚從布滿皺紋的臉上滑下來,方雲宣的心不由自主的揪緊了。
方世鴻拉着方雲宣的手,一雙眼緊緊盯着兒子,他深知自己大限将至,看一眼就少一眼。
方醜兒面目醜陋,可再醜也是爹娘的心頭肉,方世鴻也愛得什麽似的,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捧鳳凰似的養到這麽大,從沒讓孩子受過半點委屈。
他後悔啊,後悔當初不該一時糊塗,娶了個母夜叉進門,非但不能替自己照顧兒子,反而還生性惡毒,不守婦道,勾搭野漢子勾搭到家裏來了。
落到今日慘狀,都要怪自己太在意臉面。當初知道此事就該讓醜兒休妻再娶,可他偏偏顧着方家的臉面,又念在馮青蓮生下楠哥兒,是他親孫子的母親,才瞞住了這樁醜事,枉想着勸一勸媳婦,勸她念在楠哥兒的面上,回心轉意,能好好跟醜兒過日子。
可哪想到,那婦人非但不怕臊,還把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還說……還說楠哥兒他不是醜兒的……
方世鴻想起馮青蓮說的話,登時又氣得心血翻湧,一口氣梗在胸口,戗咳兩聲,痰堵在嗓子眼裏,怎麽也咳不出來,憋得臉面青紫,手腳亂蹬,氣都上不來了。
方雲宣吓了一跳,他不懂醫理,只是看方世鴻的神情、症狀,與肺氣腫、老慢支之類的病相似,祖父去世前也得過這病,簡單的處理方法方雲宣還是知道的。
老人上了年紀,常有因身體虛弱,咳痰不出的症狀,若是救治不及時,很可能憋得窒息而亡。在現代,一旦發現這種情況,可以用吸痰器,實在不行就氣管切開,只要能緩過這口氣來,再處理傷口,調理身體都來得及。
方雲宣此時到哪兒找吸痰器去,忙把方世鴻翻個身,讓他趴在自己膝蓋上,攥起拳頭捶打他後背,用震動幫他咳痰,一面高聲喊人:“書墨,快去請郎中!”
書墨正在院子裏洗衣裳,聽到喊聲忙跑了進來,一進屋就見方世鴻憋得面目腫脹,一張臉青紫難看,吓得“嗷”一嗓子,退出老遠,指着方世鴻喊道:“老爺死,死了!”
方雲宣瞪她一眼,喝道:“愣着做什麽,還不快去請郎中來!”
救人如救火,片刻耽擱不得,她再這麽詐唬,方世鴻沒準就真憋死了。
書墨也慌了手腳,被方雲宣一吓,也未及細想,便連聲道:“是,我這就去,這就去!”
一溜風似的跑出門,才到門口,書墨就頓住腳步,看了看對面人的臉色,哆嗦着叫了一聲:“少奶奶!”
馮青蓮身穿鵝黃色裙衫,一頭墨發挽着庸妝髻,頭上斜插一支赤金的鳳頭簪,雪白的頸項上挂着一串翠玉珠子,珠串圓潤通透,顆顆瑩潤,像能滴下水來似的。她衣襟上別着一條桃紅色的手帕,輕移蓮步,走到書墨面前,問道:“老爺死了?”
書墨一愣,轉眼反應過來,悄聲道:“快了!只剩一口氣了,醜少爺讓奴婢去請郎中……”
話說到一半,書墨就住了口,暗罵自己真是昏了頭了,提這話做什麽,少奶奶不讓底下人幫醜少爺做事,她還上趕着說自己這是要去請郎中,不是得罪少奶奶嗎?
馮青蓮輕飄飄地掃了書墨一眼,哼笑道:“我說你跑得這麽快,原來是急着要去獻殷勤。到底是方家買來的奴才,再怎麽調/教,你也不跟我貼心。”
書墨渾身發顫,連連擺手,急道:“奴婢怎麽敢?奴婢是一心一意向着少奶奶的,要有半點異心,奴婢就不得好死!奴婢哪是要去請郎中,這樣急火火的,就是想給少奶奶送信去!”
馮青蓮伸出纖白手指,點了點書墨的額頭,“算你聰明。去,傳我的話,老爺病重,今日廚房不必給他屋裏備飯了。”
書墨就覺得額頭上劃過一個冰涼冰涼的東西,後背頓時爬上一道寒氣,想起馮青蓮素日的手段,吓得連話都不敢回,匆匆道了個萬福,鬼攆似的逃去了廚房。
馮青蓮望着書墨的背影,罵道:“沒用的東西!人沒死就鬼嚷鬼叫的,害我白高興一場。”
馮老漢聽了女兒的話,忙湊上前問道:“想不到那老不死的這般命硬,都這樣折騰他了,還不死去。閨女,這可怎麽辦?”
馮青蓮粉面帶笑,安撫道:“爹娘莫急,女兒自有主意。這次就算氣不死他,也得氣得他半死才行。”
如此這般,馮青蓮與爹娘耳語幾句。馮老漢臉上變色,猶豫道:“這,挺缺德的,能成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