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穆承林這個人其實心機很深沉,只是他有一張清官的皮相,蒙住了那顆黑不溜丢的心,尋常的外人都看不出來。
還沒到二月,江德弘逐漸對他的态度有所改觀。
江德弘是個很善良很體貼家人的弟弟,他不願意姐姐們為了自己受盡委屈,不願意她們為了自己一個人的仕途搭上兩個人的人生。
看來看去,穆承林算是好的。
至少,他是真正對姐姐用了心。
穆承林搞定了江德弘,就琢磨着怎麽從江德茗身上拉票。江德昭太疼愛她的弟弟妹妹了,如果江德茗和江德弘認同了他,先把江德昭的人給娶進門,再慢慢得她的心是易如反掌的事。
時機一直沒有,穆承林也跟一頭守着獵物的豹子一樣,潛伏在草叢中靜靜等待着。
春闱考試二月初九,十二和十五。
初八的晚上穆承林又來了,兩人在書房裏最後一次讨論最新的政事,穆承林和江德弘都覺得考題會跟最新各國之間的局勢有關,皇帝也喜歡讓學子們分析西衡的國力。
前些日子江德弘看書太晚,得了風寒,病好了後江德昭就給他炖冰糖雪梨羹,穆承林也跟着喝了幾天,只覺得呼出的氣息都帶着雪梨的甜香,并不膩。
江德弘難得的看到他發愣,問他:“在想什麽?”
“在想以前做縣令的時候。暴雨下了兩個月,整個縣裏沒有一塊可以下腳的地,到處都是泥濘,莊稼本來不多,下雨之後全部都掩了,沒飯吃。我那時候初來咋到,跟鄉紳打擂臺,讓他們減米價,挨家挨戶的去說項,最後每個富庶人家出了一擔米。”
“知道一個縣有多少人嗎?每戶人家一擔米,我讓人熬成粥,往裏面放紅薯一起煮,熬得稀爛,吃了半個月,又沒糧了。師爺不肯開糧倉,情願讓糧倉裏面的米發黴。我那時候蠢笨,不知道怎麽籌錢,無意中看到有人賭,自己就去賭了一把,贏了銀子就去買糧食。一個人的力量很有限,我鬥不過鄉紳,焦頭爛額四面楚歌。”
“有一天,商會的會長請我去赴宴。宴席上山珍海味雞鴨魚肉樣樣齊全,所有人都喝酒不吃菜,一大桶一大桶的米飯煮好了沒人吃,丢去喂狗。商會跟我說,要麽合作要麽我死他們活,沒有別的路。”
“那晚我回衙門,胃絞痛,一個人倒在了桌案上。當時我就想,我身邊怎麽沒一個人呢,在我疲累歸家的時候給我熬一碗粥,或者煮一碗姜湯去去寒氣也好。”
江德弘只關心穆承林與鄉紳們鬥智鬥勇的結果,不停的問:“然後呢?”
“然後?”穆承林慘笑,“我做了一件藝高膽大的事,被抓了的話足夠我抄家滅門。可我當時已經沒有路了,只能放開膽子去做。”
江德弘小心翼翼:“說罷,我家隔牆沒耳。”
穆承林輕笑:“有災的地方就有難民,有難民的地方就有強盜,有山賊。我把來不及進城的難民聚在一起,僞裝成山賊,專門搶奪沿路送米的商隊,到了後來鄉紳們自己的米也告急了,他們讓我派人去剿匪抓賊,我就要他們捐贈銀子,還給他們褒獎,給他們減稅。”
“等他們給了銀子,我再把搶奪的米賤價賣給米商,并且偷偷将米倉挖空,讓師爺背了黑鍋。大量的米糧湧入商鋪,米價大跌,所有人都緩了一口氣。”
江德弘哈哈笑:“于是,你就成了有求必應的父母官,對平民,對商賈都有了交代,還有了政績,一箭三雕。”
江德弘聽了很多穆承林在窮困之地為官的事,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也知曉考了功名只是第一步,做官只是另一個開始。
江德弘心态放得很平和,安然睡去了。
江德昭對穆承林鄭重道謝,穆承林不以為意,只說:“德弘心有天下。他一切都好,只需要一個領路人,讓他少走彎路而已。”
江德昭還是感激,穆承林說:“你不需要這般見外。我對他好,一方面是他值得,一方面是為了讨你歡心。”
江德昭面若紅霞,連夜晚的星光都蓋不住了。
穆承林很少看見她這模樣,印象中似乎就大年初一燈會,在廟裏短暫相逢時見過。
現在的江德昭,羞澀中帶着矜持,眸如春水,在初春的桃樹下靜靜綻放。
穆承林上前一步,帶着點忐忑的去碰觸她的手背。兩人驚蟄般的顫了顫,江德昭垂着頭,穆承林再靠近一點,掰開她指尖,将她的纖細手指納入了自己的掌心。
溫暖而柔軟,連心口都慰貼了起來。
送走了穆承林,江德昭沐浴更衣,在臨睡之前又忍不住打開了枕邊的詩集,很随意的就翻到了一張帶着梅花香的紙簽。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
幾個字,一句詩詞,已經全然說出了男子不肯吐露的寂寞和委屈。
那樣一個人,原來對家人的期待就只是月涼如水的夜晚送上的一碗熱粥嗎?
江德昭将簽紙壓在書頁裏,把書放在枕下,安眠。
白瓷起了大早,今天二公子要去考場,府裏的人大半都早起了。
白瓷去廚房看了看早點,吩咐下人半個時辰再送去大姑娘的房間,站在去廚房的長廊上等,沒多久,大丫鬟優玲也過來了。
白瓷湊過去悄聲問:“老爺起了沒?”
優玲是白瓷同村的姐妹,當年是一起賣到了周家,兩人十分親近。
“還沒起呢,夫人倒是起了。”
白瓷皺着眉:“老爺不知道今天二少爺考春試?”
優玲嗤笑道:“昨晚老爺跟夫人鬧騰到半夜,這會子睡得身都沒翻一個,哪裏還記得二少爺的大事。你也別跟大姑娘說,聽了只會心寒。不知道的人,還未這府裏就大少爺一個兒子呢。”
白瓷也不綴:“算了,大姑娘自己也沒提過,二少爺年三十的晚上都只給老爺磕了一個頭,什麽都沒要的就走了。”
這個府裏的老人都記得當年大公子江德玉考鄉試的事兒,府裏從半年前就開始折騰,只把大公子捧得跟天皇老子一樣,說話都不能在他面前喘氣兒,就怕別人的濁氣把大公子的功名給吹跑了。
二公子江德弘考鄉試是在外地的書院考的,只有周家的舅舅陪同,一路順暢,年節回來才跟江德昭說考上了。江老爺還是半年之後聽同僚攀比兒子的功名之時,才知道自己的嫡親兒子已經過了鄉試,回來要辦酒,被江德昭給攔了。
江德弘說得好:一個鄉試而已,有什麽打緊的,真正擺酒大慶,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得了狀元呢,別丢人現眼了。
如今真的要去考狀元了,老爺硬是屁都沒一個,壓根忘記還有江德弘這麽一個兒子。
好在,江德弘也不在乎這麽一位父親,江德昭更是提都沒提,只當弟弟考試不關府裏的事,純粹就是江德弘為了自己奮鬥,與旁人無幹。
白瓷也是不死心,硬是想要看看江老爺是否有心,現在問清楚了,就只覺得寒心,臉色不愉,握着優玲的手道:“你也別提醒夫人了,免得他們那一夥子陰陽怪氣的,壞了二少爺的心情。”
優玲點頭。
白瓷握着她的手:“到時候二少爺真的考上了進士,我給你留一份紅包。”
優玲這才笑道:“好。”
大清早的,穆承林就來了,陳禮昌也到了,周德洳居然也跑了來,還帶來了周老夫人送的鯉魚躍龍門玉佩。
“老夫人說了,考得上她會高興,考不上就以後再考。不過,沒考上這玉佩就得收回去,別讓你糟蹋了好東西。”
陳禮昌拿着那玉佩仔細翻來覆去的看了看:“這個我也有個,應該跟我那個是一對兒。”
江德茗推他:“這天底下好東西你家全都有。”
陳禮昌道:“真的有,我母親特意請高僧開的光,供在佛祖跟前供了好些年,一直到我去考春試,殿試的時候也讓我戴着了。”
周德洳道:“我記得你沒去殿試啊,你是同進士,殿試沒你的份兒。”
陳禮昌面上一紅,咳嗽一聲,張羅着:“唉唉,吃早點,早些吃完德弘就要去考場了,別誤了時辰。”
衆人嘻嘻鬧鬧的,終于出了門。
江德弘是真的不緊張。他還小,不過十四歲,雖然西衡重文輕武,少年得志的文官更是比比皆是,神童更是如春筍一樣,一年冒一茬,可他在與穆承林接觸後覺得,真的考了狀元也沒什麽。去翰林院修撰一些古書或者法典,還不如下放去做個縣令做實事。
九品縣令,只要考個同進士就夠了。
千多人裏面取前三百名,沒什麽困難。
當然,這些不能告訴姐姐們,江德昭不會罵他心無大志,可江德茗會真的發飙,會敲他腦袋踢他腿肚子,甚至會放狗咬人。
他一個姐姐寬容大度,一個姐姐嬌憨無畏,他舍不得她們為他犧牲。
他更願意自己為姐姐們撐起一片天,替她們遮擋風雨。
在邁入考場的那一瞬,他忍不住回頭看,江德昭依然站在哪裏,一如過去的年月,默默的支持着他,守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