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剖白
……
程洛只覺自己此時的情緒相當具有層次感。
先是十分後悔。
然後略感驚愕。
最後是失語。
後悔自己怎麽又想到什麽說什麽, 欲蓋彌彰地非得說出什麽“別想亂七八糟的”。
不然也不會讓裴予有了可乘之機。
驚愕的是他隐約覺得,裴予說這樣的話,貌似可能仿佛是在……
調戲自己。
程洛在模糊不清的光線裏低眼看着裴予, 一時恍惚地想着, 真該伸手去摸一摸這張俊美無俦的臉,看看是不是什麽人假扮的。
也太不像裴予能做出來的事了。
程洛無言片刻,轉開了視線,救命稻草一般地瞅見了房間裏還有小桌子和一對椅子,于是改口:“還是……去那邊的椅子坐着吧。”
裴予的目光随着程洛的手指挪過去。
他沒問為什麽要改變“姿勢”, 只是随意般地應了一聲:“好。”
程洛松了口氣。
還好他沒堅持一定要用“趴着”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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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予站起身來, 來到椅子邊坐下,脊背向後靠在冰涼的木質椅背上。
肩膀上傳來手心溫軟的觸感。
程洛站在他背後,兩手短暫地猶疑, 定了定心神搭在了裴予的肩上。
雖說趴着的姿勢更加适合肩頸肌肉放松, 能夠達到更好的按摩效果, 但是……退而求其次也行。
起碼這樣按摩的時候, 手不會打顫。
程洛按照小時候從外婆那裏學來的手法,輕輕按揉起來。
不多時,裴予側了側頭問:“程醫生,情況嚴重嗎?”
程洛手上一頓,差點沒收住力。
一定是假扮的!
程洛抿了抿唇, 也不肯落了下風, 于是道:“還挺嚴重,平時經常不舒服吧?”
裴予輕輕笑了一聲:“是。”
“那得多注意了。”程洛仿佛煞有介事,“年紀輕輕, 肌肉就這麽緊了。”
如果此時這一幕被任何人看見, 一定會感慨真不愧是兩個演員。
倒真像是個工作繁忙導致不适的病患一心求醫, 碰上了經驗老道妙手仁心的年輕醫生。
裴予沒再說話。
程洛按着按着,察覺到他繃緊的肩頸肌肉慢慢放松下來。
這種緊張感似乎是潛意識的,程洛微微蹙眉,想起了很早以前,第一次在節目裏進裴予卧室時,看到他藏在床頭櫃下的安眠藥。
程洛不确定裴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需要用藥的,或許跟這樣下意識的肌肉緊張出于一源。
在外人口中輕飄飄帶過的家族鬥争,作為商界談資的裴氏集團權力更疊,背後又該有多少外人想象不到的驚險?
程洛手上的動作慢慢輕了,生怕碰痛了他。
這樣按揉肌肉是很痛的,高中的時候學習到大半夜,外婆給自己這樣按摩時就經常痛到清醒,但是裴予此時一點也沒表現出來。
或許這點疼痛對裴予來講已經不算什麽了。
程洛如是想着,手下的動作越發不忍心加重。
略閉目養神的裴予只覺在最開始的疼痛之後,肩頸處漸漸松快許多,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但是恍惚間,肩背上的感覺有些不大對頭。
力道輕飄飄的,黏糊糊的,也不知道這位“醫生”在想什麽。
甚至不像是按摩了。
裴予心中冒出一個明明差之千裏,但是卻又好像相當符合的形容。
怎麽倒像……貓咪踩奶似的。
程洛心下咕嘟咕嘟冒着點酸楚,後知後覺地感覺,手心裏原本放松下來的肩背好像又繃緊了。
程洛:?
這不應該啊,自己的手法不會有問題吧,怎麽還把人越按越糟糕了呢?
程洛驚了驚,松開了手,不敢亂動了:“你……你感覺怎麽樣?”
不會把人按壞了吧?
背對着他的裴予微微垂眸,放在膝蓋上的手克制地蜷起,喉結上下滾了滾:“好多了,先這樣吧。”
程洛眨眨眼,好多了?
本來似乎是有好轉的趨勢,可是怎麽又反向發展了?
程洛還沒想通,裴予已經站起身來,也沒有轉向他,徑自走到沙發前坐了。
甫一坐下,便将長腿交疊,拿起遙控器按下去,清了清嗓子:“看電影吧。”
依舊沒有看向程洛。
程洛有點糊塗。
裴予看起來怎麽有些怪怪的。
不過應該不是按壞了。
程洛一心懸在別因為自己的不規範按摩傷到了他的頸椎,見似乎沒事,別沒再多想,走過去也坐在了沙發上,目光落在投影屏上。
“看點什麽?”裴予問道。
似乎嗓音有點啞。
程洛落在選片列表上,半天沒做出個決定來。
其實大部分口碑佳作他都已經看過了,雖說在如今內卷的大環境下,他只能勉強算個擺爛的鹹魚演員,但是私底下的功夫從沒少做。
只不過只為熱愛,不問收益的表演觀念,似乎已經跟這個圈子的主流有些脫節。
程洛看了一會,眼尖地在左下角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電影海報。
“看那個吧。”程洛手指指了過去,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沒好意思念出名字來,“我們……一起拍的那個。”
裴予目光早就定在了那一處海報。
在聽到程洛提出來的時候,竟然沒有太多意外感,只是心髒仿佛重重地落了一下。
這部電影是他們唯一一部合作的電影。
裴予是男一號。
程洛是本部電影臺詞最多的那位龍套。
因為周禹的争取和運作,他名義上其實是男五號,但客觀來說,也就比特約演員的臺詞多那麽一點。
電影開始播放。
程洛壓根不用看,實際上早把從頭到尾的臺詞記熟了。
這部電影當年得了國際大獎,程洛也借着這股風沾了點光。不過是有,但不多,也就接了兩部劇,都是跟他觀念一樣,認真拍攝不搞幺蛾子的劇組。
結局如出一轍,都糊了。
程洛還清楚地記得,自己跟裴予在這部電影裏有一處對手戲。
臺詞不長,內容不多,程洛自己是個臉譜化的工具人角色,但是這個工具人的作用,是推動裴予所飾演的男主角的某些觀念初次轉變。
所以意外得還算重要,雖然這個重要之處跟他無關。整個鏡頭裏,大部分時候都只有他的後腦勺或者側臉。
那場戲原本打算拍兩個小時。
但是即将結束的時候,程洛都沒來得及糾結該不該說,就對着面前這位只在熱搜上見過的冰山影帝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這裏處理得不太好。”
他開口時覺得自己是底氣十足大聲說出來的。
但是說完時才發現聲音并不算大,很輕易地就被片場嘈雜的聲音掩蓋了。
就像他過去的小半生裏的每一次一樣,即使吶喊,也不會被人聽見。
程洛對此毫不意外,竟也不覺得失落了,心想,那就殺青下班,還能趕上回去吃個晚飯。
但是那天晚上他甚至連夜宵也沒趕得及吃。
轉身時,他聽到那道冷冽如雪的低涼嗓音,從高不可攀的神壇降落在他耳邊:
“願聞其詳。”
電影慢慢播放着。
時間慢慢流淌。
就是這個情節。
程洛想。
“拍這場的時候……”裴予與此同時開口,“算是我們第一次說上話。”
裴予側眼看向程洛,眼角染上溫柔:“你第一句話說,我處理得不好。”
程洛纏在一起的手指捏得更緊了些:“當時……一時沖動。”
畢竟那麽生硬地指出來,也挺不禮貌的。
當然,最主要是壓根就沒想到裴予會把自己的話聽進去。
“你說得很對。”裴予輕輕笑了一聲,“若不是你提點了我,起碼對我來說,這部電影是失敗的。”
程洛纏在一起的手指一僵,忽地轉頭看向他:“你是……這麽覺得的?”
拔到這樣一個高度了嗎?
程洛有些意外,他從來沒想過裴予會将自己當時的建議看得這麽重要。
“我當時想,不知該如何跟你多說幾句話。”裴予繼續說着,仿佛絮絮地念着從前,“你似乎不愛與人社交,我想你或許會拒絕我。”
程洛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
他最開始是想拒絕。
他覺得,裴予這樣站在神壇之上的人,即使俯身看向塵埃時,也不肯低下頭顱。
他不覺得跟這樣的人交往有什麽必要。
但是後來他慢慢發現,裴予沒有站在神壇上。
他與自己并肩,與自己同坐,用着同樣簡單的目光,打量着這個荒誕的世界。
電影放完,開始放片尾。
程洛看到自己的名字跟裴予的名字隔得遠遠的,飛速劃過了。
轉移注意力的東西沒了,程洛又意識到自己正跟裴予獨處在這麽個昏暗的小房間,局促感又回來了。
“……肩膀好些了嗎?”程洛只好找這樣的話題。
裴予應了一聲:“想不到你還會這個。”
“小時候從外婆那學的。”程洛說道,“感覺你這也不是一日之寒了,以前也經常不舒服?”
裴予點了點頭。
程洛說:“只可惜之前見面太少了,不然經常給你按按,就不會……”
說到一半,他又驀得住了口。
當年他有很多次想問裴予能不能多見幾面。
但是裴予的身份擺在那裏,讓他覺得自己這樣的要求都是強人所難,抑或無理取鬧。
慢慢的,這個話題就是他不敢觸碰的禁區了。
裴予轉眼望向他,似是猜到了他的心思。
兩下沉默半晌。
“當初我克制了見你的頻率。”昏暗中,男人的嗓音透着複雜的情緒,“一是擔心你暴露出來,會讓他們算計着傷害你。”
裴予低垂的眸中翻湧起一些畫面來,後來的事實證明,他們确實算計了程洛。
只不過程洛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裏。
裴予将這些情緒壓了下去,擡眼望向程洛:
“二是,害怕跟你見面次數越多,越是無法忍受你不在我身邊的日子,而我們又不能總是在一起。”
因為又回到了第一點提到的擔心。
程洛瞳孔驀得一顫。
這是他從來沒想過的可能。
孤僻的貓咪太清楚被人冷落的滋味,卻未想到即使被人冷落,也是因為被他無條件地愛着的可能。
裴予靜靜地望着他,就像過去的許多次一樣,将他漂亮卻脆弱的眉眼一點一點描摹着:
“我那時經常自責,為什麽沒有能力做到萬無一失地讓你安全。”
他所做的一切,苦心經營也好,步步籌謀也好,最後的下幾着險棋也好,都是為了盡快讓自己有這樣的能力。
“我……”程洛的薄唇幾開幾合,半晌說不出成串的句子來,許久才壓抑着鼻間的酸楚,“我以為你太忙了,不想見我。”
帶着點訴苦,帶着點怨惱。
裴予聽在耳中,反而欣慰。
讓貓咪開口掏心掏肺,最是困難。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
裴予說出了前半句,仿佛為了讓自己下定決心問出這個問題似的。
程洛看過來,等他問出問題。
裴予對上他的目光,反倒又沉默了半刻。
“那天晚上之後,”裴予挪開視線,又重新擡起望着他,“為什麽要跑?”
他不可能相信之前程洛在酒後說的,因為自己太兇所以跑。
後來程洛又說,是因為覺得他最恨酒後亂性,害怕他會生氣,所以跑。
這個理由乍一聽很合理,或者說不僅是合理,可能也是程洛所以為的直接的原因。
但是他這段時間偶爾揣摩,總覺得這不會是最根本的問題,并不是解釋清楚那晚的事是他所欲之事,就能把問題解決的。
程洛沒想到會是這個問題。
房間裏昏暗無光,香薰味道淺淡纏人。
大屏幕已經暗了下去。
就像一把磨人的鏟子,不停地挖掘着心底最深藏的東西。
“那晚當天,我偶然聽到你跟秘書說,第二天八點你有會。”程洛說了個開頭,忽然覺得如釋重負似的,“第二天醒過來,我看已經八點半了,你的手機上有好多個未接電話。”
裴予微微蹙眉,靜靜地聽他說。
程洛的呼吸都有些亂了:“我很害怕,本來你肯見我就很不容易了,我還耽誤了你的工作。”
貓咪垂下了腦袋,想把脆弱藏起來不給人看:“我不想聽你說你不要我了,我寧願自己離開。”
程洛說完,感覺心裏一下子空了。
他想起那一年裏自己說過的太多逞強的話。
他說自己也很忙,自己也有很多朋友要陪,很多工作要做。
他說他不想裴予,見不見面都沒關系。
是倔強貓咪不肯示弱的那點點尊嚴。
但是現在他說出口了,說出口時甚至覺得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似的。
原來他真的害怕,害怕失去他那個觸碰不到的男朋友。
半晌後。
頭頂傳來溫熱的溫度。
男人揉了揉垂下來的柔軟黑發。
“那天,我早就打算推掉之後三天的全部工作。”裴予輕輕嘆了聲,低低道,“在我抱你進卧室的那一刻。”
作者有話說:
那天,打算大戰三天三夜的某禁欲系冰山大佬: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