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焰火
聽筒那頭傳來極細微的風聲, 帶着點電流音,輕柔地摩擦着程洛的耳膜。
他驀得往後退了一步,心跳有些亂。
半晌過去, 程洛沒有開口, 連呼吸聲都屏輕了。
裴予沒有催促他,像是很有耐心地等待一只猶豫不決的貓下定決心靠過來一樣。
程洛忽地深深吸進一口空氣,然後挂斷微信電話。
接着好一陣兵荒馬亂地來到玄關邊,開始翻找外出的衣服。
他穿着一身毛茸茸的家居服,顯然不能穿出門去。
翻完玄關, 又發現這裏只有外套沒有內搭, 于是又慌裏慌張地去了卧室衣櫃翻找。
米白色的毛衣,第一次穿還穿反了,差點沒把自己喉嚨給勒斷, 又趕忙一把薅下來反過來穿。
再套上深灰色的厚羽絨服和雪地靴, 拉鏈沒來得及拉, 站在門邊, 動作慢慢緩了下來。
自己這是……在幹嘛?
程洛低着頭,目光漫無目的地描摹着入戶地墊上的花紋,是一只橘黃色的招財貓,笑容可掬的一張胖臉。
這張地墊有多久了?
程洛想起自己這兩年工作不多,總是在家待着, 不出不進的, 所以這張地墊的幹淨程度保持得也相當好,如果不去細想,他都忘記這還是三年前買的。
是跟裴予剛在一起時, 他為了讓自己這套小房子看起來整潔溫馨, 特意買來做裝飾的。
雖然裴予并沒有來過, 也自然就沒有看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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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洛覺得自己是糊塗了,在剛剛換衣服的幾分鐘裏,有一瞬間忘記了如今已經是兩年後,竟然有種錯覺,還以為等在樓下的是自己抱着手機認真等待了很久很久的男朋友。
他沒在門邊猶豫太久。
畢竟是前男友,此時出現在樓下就已經很奇怪了,再把人晾上一會,大多數人估計都會選擇一踩油門絕情離去。
可能是因為除夕夜實在太容易讓人産生孤單的情緒,也可能是因為晚上的速凍餃子不太好吃,程洛在接起電話,聽到裴予聲音的一瞬間,忽然有點想見到他。
幸運的是,下一秒程洛又得知,想見的人就在樓下。
一個倒黴體質的人在除夕夜難得的幸運,不容他錯過。
程洛打開單元門的時候,腳步又慢了些。
他擡頭看過去,見裴予并沒有在車裏,而是倚在車門邊,看着自己。
“你……怎麽在這?”
程洛慢慢走近,第一句話還是問出了這個。
裴予低眼看着他,見他頭發亂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也有點七扭八歪,一看就是倉促換上的,像是一團未經整理的毛線團。
就這麽看了片刻,裴予收了目光,伸手過去整理他疊在一起的領子。
程洛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我自己來。”
他低頭整理衣服,才發現自己現在這樣相當不體面,任誰都能看出剛剛在樓上的兵荒馬亂。
“來得有些突然,抱歉。”裴予說道,“應該跟你提前說一聲,但是沒來得及。”
程洛把飄起來的幾根頭發壓下去,怎麽聽都覺得裴予這句抱歉裏沒多少歉意。
“你從哪裏過來?城州?”
程洛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兩城之間雖說不遠,但是車程也得有三個小時,也就是說裴予起碼下午就出發上路了。
“嗯。”裴予從車頭繞去駕駛座,“上車。”
程洛還在尋思裴予在車上三個小時怎麽可能沒空通知自己一聲,就見裴予已經上了車,副駕駛的車門鎖咔噠一聲打開。
程洛慢慢挪進了車。
一切發生得還是太突然了,他回不過神來。
裴予見他坐在座位上發呆,傾身過去拿他那邊的安全帶。
程洛忽地被人靠近,這才反應過來:“我自己來。”
裴予沒堅持,退了回去,輕輕笑了一聲:“這麽客氣。”
這話裏帶了些調侃,讓程洛在這幾分鐘裏的僵硬倏地緩和了些。
程洛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裴予這趟目的明确,大概率是來跟自己過除夕夜的,并沒什麽別的。
系好安全帶,裴予啓動了車子。
程洛看着窗外開始後退的景色,轉頭看向裴予:“我們去哪?”
裴予說:“本來我也沒有想好,路上聽到廣播裏提到今晚池洲有煙花表演,就去那裏吧。”
不道怎麽了,聽到這個答案的時候程洛沒覺得意外,反倒好像猜到了似的。
車窗外的路燈一根一根地向後飛馳,街邊公園的草地上積攢了厚厚的雪。
“最近很忙吧。”程洛想打破車內的沉默,于是問道。
“忙了一段時間。”裴予說道,“這幾天怎麽都沒有給我打電話?”
男人的聲音帶着一點點啞,但是細微的砂礫感,讓程洛覺得耳朵有一點癢。
上次打過視頻電話後,裴予讓他随時聯系自己,他當時答應了,之後的這幾天卻始終沒有發過一個字去。
偶爾有那麽一兩次,程洛躺在床上對着微信框猶豫,連撥打語音電話的界面都調出來了,但是最後還是沒撥出去。
他怕播出去以後,會看到一個“對方忙線中”,也怕裴予正在忙于工作,卻不得不騰出時間給自己回電話。
糾結一兩次之後,他就不再糾結了,把聯系裴予這件事徹底抛在了腦後。
還是一個人了無牽挂舒坦些。
“就幾天而已。”程洛把這個問題給繞了過去,“既然很忙,今天怎麽有空?”
裴予:“之前忙的目的就是為了能來找你。”
程洛在圍巾的遮擋下潤了一下有些幹燥的唇。
這話說得太直接,直接得他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今天是除夕。”程洛聲音小了很多,“是個大日子。”
這話沒頭沒腦的,沒把下半句說出來。
但裴予似乎理解他想表達什麽,于是說道:“大日子,所以跟你一起過。”
程洛更接不下去了。
他從裴予淺淡的嗓音中聽出了隐約的熾烈情緒,有些灼人。
“怎麽,不願意?”裴予輕笑了一聲。
“……沒有。”程洛轉頭看向他的側臉,又馬上挪開目光,“反正我也是一個人。”
“嗯。”裴予說,“我也是。”
程洛沉默。
裴予:“但現在不是了。”
程洛雙手交疊在一起,右手都快把左手食指揉搓得發紅了,聞言頓了頓,半晌慢慢點了點頭:“嗯,現在是兩個人。”
說完又覺得這是一句沒有意義的廢話。
但是這句廢話繞在舌尖,有些缱绻。
差不多行駛到大世界游樂場附近後,路上的車就多了起來。
程洛看了一眼時間,煙花秀八點半開始,現在只差五分鐘了,由于發公告的時間有點晚,所以所有想看的人都在這時往那邊趕。
還好因為除夕日子比較特殊,所以也不是人人都願意舉家出來看煙花秀,基本上只有在外過年的年輕家庭會開車過來,所以倒也不至于到擁擠的程度。
但是對程洛而言不算擁擠,對身邊這位站在那就吸睛的大明星來說……
程洛有點擔憂起來。
再加上他發現路上的車沒有一輛敢開得離他們這輛車近一點,就更加覺得不妙了。
光是駕駛着這樣一輛惹眼的豪車開在路上,恐怕就得進入一些懂車的人的朋友圈,更不用說一會站在人群裏看煙花了。
到時候是看煙花還是追星呢?!
程洛說道:“要不咱們找個僻靜的地方看吧。”
路上車流量大起來,裴予放緩了車速:“怎麽?”
程洛指了指車窗外:“人多,容易引起騷亂。”
裴予挑眉:“騷亂?”
程洛點頭:“嗯,因為你。”
裴予輕笑,搖了搖頭:“多慮了。”
程洛按了一下額頭:“是你對自己沒有精準認知。”
他這幾天沒敢登自己的微博號和超話,但是只要上了微博,就難以避免地看到跟裴予有關的熱搜。
十個裏面有三個跟自己的名字挂在一起。
他特意避開了帶自己名字的熱搜,時不時點進裴予的話題,或者他的個人超話裏。
分開的這兩年,裴予停止了公共活動,讨論熱度雖然有所下降,但依舊比不斷湧現出來的快餐流量高上一大截,更不用說在綜藝出鏡的這半個月了。
不用說,裴予肯定是不關心這些的,所以才會自信地覺得沒關系。
“我們是來看煙花的。”程洛堅持勸說,“還是保險點好。”
裴予單手扶着方向盤,另一只手戴上藍牙耳機,說道:“好,聽你的。”
程洛見他聽取了意見,松了口氣。
半晌後,裴予似乎撥通了一個電話,只是簡單說了一句就挂斷了:
“十分鐘內我會到,兩位。”
程洛疑惑:“去哪?還要跟誰報備嗎?”
裴予在一處十字路口打了方向盤,跟車流的方向岔開,駛進了一條沒有任何車子的有些昏暗的道路。
裴予打開了遠光燈:“到了你就知道了。”
銀灰色勞斯勞斯駛入了大世界洲際酒店的接轉區。
門童立馬上前打開車門,程洛有些發懵地下了車,擡頭看了看高聳的酒店大樓直直沒入夜空,怎麽看都怎麽覺得跟煙花沒有關系。
裴予見他發怔,輕輕碰了一下他的手臂:“走。”
酒店門口早有兩個經理模樣的人在等了,迎上來熱情笑道:“裴總,稀客稀客,真沒想到您還真來了。”
裴予回以淺淡得體的禮節:“都準備好了嗎?”
“早準備好了!”經理忙不疊給自己表功,“前兩天楊總跟我們提了您可能會來之後就都準備好了,三十層旋轉觀景臺,提前三天為您包場。”
程洛耳朵動了動,觀景臺,包場?
他對這個觀景臺有所耳聞。
大世界洲際大酒店是池洲最高規格的酒店,第三十層的旋轉觀景臺更能将整個城市一覽無餘,平時在那裏吃上一頓飯就要花費不小。
這幾年池洲常住人口外流,洲際酒店的效益也随着游樂場的衰落而越發慘淡,但是即使如此還是保留了觀景臺的高額入場費,所以即使恐怕沒什麽客人,還是不肯低這個頭。
程洛跟裴予走在一起,覺得身邊這位渾身上下都散發着敗家的氣息。
四面金漆的直達電梯垂直向上,來到了第三十層。
觀景臺裏是三百六十度的旋轉玻璃,程洛從玻璃窗看到外面游樂場裏的絢爛燈光,頓時就明白了為什麽要來這。
這裏的确是看煙花的絕佳場地。
兩位經理将客人引進來之後就退開了,沒有別人在旁,程洛便不會感到不自在,完全沉浸在了對景色的震撼力。
除夕夜,家家燈火通明,星星點點地散落在鋼筋水泥之間,幾乎連夜色都被映照得十分明媚。
八點半,第一朵煙花在空中炸開,照亮了整片星空。
程洛站在欄杆邊,連眨眼幾乎都忘了。
身邊的人影停在不遠不近的位置 ,不靠近,也不遠離。
在煙花一明一滅的照映下,出現在視野餘光裏,又慢慢黯淡。
但是始終在那裏,讓程洛不斷加快的心跳有踏實的落點。
程洛放在欄杆上的雙手慢慢垂下來,放到身側。
細微的動作間,指尖似乎觸碰到了另外一個微涼的指尖。
手指驀得蜷了蜷,伴随着顫動的心悸感。
一場煙花落幕,就像時光染上絢麗的顏色,即使慢慢褪去,也因太過驚豔而令人忘不掉。
等思緒冷卻下來,程洛坐在觀景臺落地窗邊的桌子前,看着面前擺上來的精致飯菜,擡起頭看向對面的裴予。
裴予看向他,深邃的眸子裏似乎還殘留着剛剛煙花的顏色:“晚上沒有好好吃頓年夜飯吧?”
事實乍一被戳穿,程洛避開了視線,有點嘴硬:“才沒有。”
“好,沒有。”裴予由着他,改口道,“我一路過來,還沒有吃飯,就當你陪我了。”
程洛拿起筷子,看着面前色香味俱佳的飯菜,發現大都是自己喜歡的。
比起晚上的速凍餃子确實好了很多。
“你特意過來陪我看這場煙花嗎?”程洛沒頭沒尾地蹦出這麽一句,“從城州開過來,也得不少時間,沒讓司機幫你開嗎?”
說完,程洛又自顧自改口:“也對,今天過年,哪有司機上班。”
也不是人人都像自己這樣,孑然一身,随時可以去工作。
裴予擡眼望向他,沒解釋自己沒有讓司機陪同并不是因為除夕夜團隊裏沒有值班司機。
司機替老板開車處理工作,是分內事。
不僅開車送老板,還得順道着吃狗糧,就不是分內事了。
“我是來找你過年的。”裴予說道,“不然我也只是一個人。”
程洛将一個肉丸子送進口中,慢慢咀嚼,沒追問為什麽“是一個人”。
兩年前的那個除夕,他可不是一個人,甚至要見的人還很多。
裴予見他吃得慢吞吞的,就像是認真品味食物的花栗鼠,眼中的情緒慢慢停下來。
繃緊了整整三年多的那根弦,好像突然在這時松了下來。
他終于可以安靜地坐下來,跟程洛面對面坐着吃飯,不用将心分成好幾份,挂在暗流湧動争權奪利的家族裏,懸在不知何時會從背後刺向自己和所愛之人的利刃上。
裴予看向窗外,遠處的夜空裏,還留着些許朦胧的煙痕,昭示着剛剛有着怎樣一場盛大:
“原本只是打算來這裏吃年夜飯,沒想到這麽幸運,正好碰上煙花。”
程洛咽下口中的時候,也看向窗外。
這麽幸運嗎?
程洛轉眼看向裴予,描摹他冷峻的眉眼,從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仿佛占據了全部。
“謝謝。”
程洛低聲道。
裴予頓了頓:“謝我什麽?”
程洛垂下眼:
“我是個倒黴體質的人。”
“這輩子就沒幾件幸運的事。”
裴予:“你……”
程洛擡眼,打斷了他,目光定定地望着他:
“所以我要謝謝你。”
謝謝你費心安排這場煙花。
裴予忽地沉默下來。
裴予看着程洛,在寂靜裏交換了語言,許多事情心照不宣。
半晌他輕輕勾了勾唇,笑道:“為什麽這麽确定呢?”
程洛單薄的眼皮擡起,一貫有些厭世感的眉眼難得染上些許明亮:
“因為上次這麽幸運,還是兩年前。”
都跟裴予有關。
裴予的視線就像是被程洛的眉眼桎梏住,再也挪不開,半晌輕聲道:“我也是。”
最後一道菜是果盤。
裴予拿起小簽子,将放在最中間的一顆剝好了的荔枝叉起,伸手放在程洛盤中。
荔枝雪白鮮嫩,新鮮得仿佛可以滴出水來。
只是看着,就知道有多麽沁人的甜。
裴予微微垂下眼,狀似若無其事:
“其實,我也想時時刻刻……”
他凜冽的眉峰微擡,看向程洛的目光裏帶着冰雪融化後的柔和,補了後半句話:
“都這麽幸運。”
作者有話說:
瘋狂暗示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