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杏白首先擦幹淨臉,走到屋中看到這光景如遭雷擊,悄悄拉起杏枝下樓取吃食。
妖狐醒來一睜眼,陌生的屋頂,陌生的被褥。
他頭昏眼花的左右看看,嗯,旁邊的人倒是不陌生,自己這是讓棺材臉神仙給救了一命。
他又靜靜躺了一陣,躺倒繼續裝睡感到實在是有些尴尬,那就醒了吧。
看這安安靜靜睡在他枕邊的棺材臉暫時不會醒那我幹脆跑掉算了,他盡力撐起上身,眼前一片白花花的,看來此次着實兇險。
這棺材臉對自己真是救命之恩了,話本裏救命之恩怎麽着來着?哎哎,頭疼得不行,沒辦法思考,小生聰明的頭腦不會就此不再了吧。
管不了許多,先跑了吧,将來這棺材臉有什麽難事小生也幫他一幫,不過這棺材臉碰見的難事也不是小生能夠幫得了的罷。
咦!小生的衣服呢?
莫不是這禽獸——對哦,從狐身變回當然是沒衣服的,小生需得向這棺材臉屋主人拿,或者借來穿。
妖狐閉眼鎮定下心神,強忍着頭昏,悄悄溜出被子,光腳在石板地上走兩步,将絨尾巴抱在懷裏取暖。
哎,好涼,衣櫃——衣櫃在哪裏?衣櫃——
啊,原來是衣箱,這就對了,他們這是要回山裏神社嘛。
棺材臉啊,今日你救了小生的命,小生來日會報答你的嗯嗯。
什麽嘛,不是黑的就是白的,山裏人的穿衣品味真是啧啧。嗯嗯這個月白色的好看,這棺材臉比小生要高一些,穿上他的衣服不知合不合身——
大天狗看他彎腰去折過長的褲腿,又整理領子,全不像是要着急偷衣服跑路。
哎這一件更好看呢,這面料好光滑,有沒有配套的扇子——他整個狐鑽進衣箱裏翻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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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沒有,果真是個山裏來的暴發戶,其實小生的扇子也好看,就是顏色有點不搭,顯不出小生的眉翠唇紅。
大天狗眼睜睜看着妖狐試了一件又一件,連穿帶拿卷走了他兩件外袍、兩件襯衣、一條緞子腰帶,從窗戶口逃走了。
其實月白色外袍也挺襯他,大天狗心想,他閉眼假寐不知不覺睡着。
大天狗一向淺眠,窗口的窸窣聲将他吵醒,這是——又有賊?京都城社會秩序真不是一般的亂啊。
他眯眼朝窗邊看去,居然是那狐妖小賊去而複返。
妖狐攀在窗臺上往裏看了看,棺材臉屋主人正在熟睡,姿勢都不曾動過。
他輕輕爬上窗框,像一片落葉一般悄悄落地,在窗邊站了半晌,才往裏走來,在大天狗榻邊站了一會,又轉身走了。
待樓下的腳步聲音已經遠去,大天狗才睜開眼睛,枕邊多了一個油紙包。
小賊這是給他偷衣服的回贈。
他起身靠在枕上,雙手将油紙包捧在臉前聞了聞,有濃濃的桂花香,和着淡淡的油脂香味。
這大半夜的,确實是點餓了——
大天狗将紙包拆開,仔細的捏着裏面的桂花點心。
點心皮很薄,咬開便是蜜腌的糖桂花餡兒,用牙齒将一粒粒的桂花咬破,香氣濃的熏人欲醉,原來吃花也會醉?
果真平生頭一回知道。
他一連吃了三塊點心,舔幹淨手指上的酥皮,又捏起點心下面的一張折的方方的紙條。
這是——小賊的感謝書?他把油紙包将剩下的點心團了一團,塞進衣襟裏,展開點心下壓着的紙條。
“恩公啓:見信如面。”
他視線随着字跡下移:“古人雲,受點滴當報湧泉,吾思之可也,故願長伴恩人左右,煎茶打扇,方不負世間至理,也是吾心中所盼,勿忘勿忘。”
直至看到最後一個字,大天狗才猛地反應過來,小賊居然打趣他,當真可惡。
“大人醒了嗎?”
他從持續的發呆中驚醒,将手裏的字條倏然攥緊,擡眼看是杏白進來了。
杏白已梳洗好,端着水盆布巾慢慢走進來:“大人,天已大亮,請梳洗。”
小畫眉慢慢放下水盆,将布巾在熱水裏潤濕又擰幹,恭敬的捧過來。
大天狗接過熱烘烘的布巾,輕輕敷在臉上,熱熱的蒸汽蒸的皮膚都舒展了。
他感覺十分受用,又将布巾折了一折,在臉頰上輕輕碾着,餘光中看見杏白在絮絮的收拾東西今日就要回山中了,此次出行天皇府并不成功呢,看來大師傅說的對,吾果然會不适應山下的世俗環境。
那以後的游歷怎麽辦呢,回到神社需得與大師傅好好商量。
杏枝從門口進來,因為要趕路穿着男式的衣褲,衣袖下面露出提盒的一角,要回去了她顯然很放松。
“現在便出發罷。”杏白檢點了要帶走的箱櫃:“咦?這個衣箱怎麽打開過?”
她說着走過去要過去查看。
“我昨日想找一條腰帶,因而打開了。”大天狗不想生事,幾件衣服而已。
杏白聽言仍有些不信,這位一向是嬌生慣養,在神社像個寶貝疙瘩似的養大,想找一條腰帶還要自己親自去找?
但是呢,大人要這麽說當小婢的還是不要多事的好。
杏白檢點好行李,杏枝已托老板雇了挑夫,備了車馬。
掌櫃看她年紀小小,與自己孫女仿佛,便多叮囑了幾句:“路上要走一天,你們需得帶好幹糧,你們人手太少若是路上遇到歹人可如何是好,不如還是再雇幾個人手一同去吧。”
老板拿了錢辦事很盡心,杏枝難得好聲好氣的解釋道:“老伯多慮了,我家公子便是一把好手,任他百餘來個歹人也不是對手。”
老板看着這三人的形狀,并沒有一個看起來能打一些,又叮囑:“這一路上要趕車又要留心安全,你們家公子是要辛苦了,路上還是要多留個神。”
杏白瞧着挑夫将一箱的箱籠搬上馬車,她自己又在車廂裏鋪上一張棉褥,在座椅放上靠枕,又在小香爐中點了一支青草香才服侍大天狗上車。
這個馬車很破舊了,但是是神社裏唯一一個空閑的。
神社的財物随便拿出來一個都有些來歷,這馬車是前前代神社主人的車廂。
當時制作時用的也是好木頭,現在看來是有些陳舊氣息,但車廂骨架據說都是用當時定好的材料制作。
大天狗摸了摸車廂壁剝落的油漆,應該是工藝的問題,車廂很厚,大約是年代久遠整個散發着防蛀的樟木味。
杏枝擡起馬鞭拍拍馬兒,那馬就自己邁開步子走了起來,也不用人多餘的招呼,自己按照來時的原路往大街上走去。
大天狗從袖口裏取出一張白紙來,對折一下,慢慢撕出一個形狀,掏出随身攜帶的簡易筆墨,舔舔筆尖,在紙皮上畫了幾筆,随意放在車廂地上。
随着悶悶的砰的一聲,車裏憑空出現一個中年人。
紙皮人一副車夫的打扮,很有一些走江湖的神韻,熟練的将脖子上搭的毛巾取下握在手裏,朝召喚它出來的大天狗略施一禮便自己走到車前,坐在車前板上駕起車來。
杏枝被紙人車夫替換下來,便鑽進車廂裏,與杏白一同生起車裏的小炭爐煮茶。
神社的木炭并不冒煙,多餘的熱氣也被車廂地板上的法陣關在一處,車裏的溫度并不多高,在這苦夏時節也并不難捱。
前前任神社主人想必是個會享受的人,車廂裏有固定在矮桌上的一整套茶具,茶桌上還有超小型的流觞曲水,将茶水倒在刻在小茶桌上的凹槽裏,茶水便彎彎曲曲的溫順流着,像一條小型的可愛河流。
杏白又從車板箱裏翻出了一套圍棋,她将羊皮棋盤鋪開,兩盒亮晶晶的棋子分列左右,杏枝便與他家主人下棋解悶。
馬車辘辘駛過石板路,走出城門。
杏白看車窗外是農人的麥田,便把車簾掀開與兩人一同看麥田景色。
麥穗還未成熟,綠油油的一塊一塊鋪在道路兩邊,一派不同于山上的田園風光。
天公作美,昨夜下了些小雨,大早又是晴天。如今空氣濕潤,豔陽普照,和風微醺,令人心曠神怡,這兩天在山下受的氣散了不少。
馬車路過一個村鎮,杏白下車買了卷餅和白切肉,稱了一包桃脯,店家算錢時又給她搭了一把大棗。
待付錢時她掏出一把銅板,也不細數,将其統統放進店家的錢匣子裏。店家頓時喜笑顏開,又抓了炸豆面馃子、土焙米豆、小仙貝,将買的東西整齊的打包在一個原來盛果脯的木匣裏,送她出了鎮子。
杏白走到車邊,紙人車夫正在閑等,像模像樣的閉眼養神,嘴裏咬着一只嫩草稈,聽她回來也不招呼,随手接過包袱和裝零嘴木匣。
杏白也未多言,随即鑽進車廂,車廂微微一震,便又緩緩前進了。
“你回來啦,看我發現了什麽?”杏枝正跪在廂板上,食指拱起不停的在車廂板上敲敲打打:“我們在座位板下發現了一個暗格。”
杏枝雖是姐姐,但還是十足小孩子心性,她興奮的走遍車廂,還變成畫眉的樣子飛起來去敲車廂頂。
杏枝的原型是一只拳頭大的畫眉鳥,将翅膀使勁扇了一陣,猛地用短喙啄廂頂的木板。
聽着有節奏的敲擊廂板聲,看着随着前行緩緩搖動的車廂地板。
地板上零零散散的放着一些小玩意兒,大天狗一件件看過,也略猜出用法。
這個馬車廂是前前任的神社主人遠行的車駕,一定是安全為上。
此任神社主人一生少有在神社安坐,一生帶領弟子們征戰南北。
那個年代正是神鬼現世,大妖頻出的時代,屢有河淖出怪魚食人,妖魔染指神塔,天女現世作祟。
陰陽術士的身份也水漲船高。
神社主人殺大妖惡魔無數,封印惡蛟、毒蟲巢穴,一生征戰功德赫赫,卻死得不明不白,屍身也尋不到,只在白峰山立了一座石碑。
大天狗見過這石碑,就在後山一處偏僻的小山坳裏,面朝孤崖,背靠峭壁,終年無人來悼念。
此等有大功德之人死後卻無一點香火可用,真是諷刺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