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兼任範陽、平盧、河東三地節度使的安祿山,悍然發兵20萬,以讨伐楊國忠為理由,率兵直奔長安。
十二月十二日,叛軍入東都洛陽。
跨年六月,哥舒翰領兵出潼關,中誘敵之計,二十萬大軍折損至八千,潼關失守。
消息傳至長安,玄宗攜宗室子弟等自延秋門出逃,行至馬嵬驿,六軍兵變,殺死楊國忠等人,高力士缢殺貴妃。
此後,玄宗南下入蜀。
一轉眼又是一年春
渝州城還是往昔模樣,百姓可安居,商賈小販、來往行人雖行色匆匆,面有隐慮,到底還是囫囵全的樣子。
唯一不同的便是街上多了許多兵甲,時不時巡街而過,口中喊着號子——‘提防生人,若有發現別國間諜、刺客,報由官府,必有重賞。’
自馬車上下來,正好與一隊行甲擦肩而過,趙玲珑順着他們離去的方向看去。
兵甲所到之處,人人扭頭不敢正視,手臂縮在寬大袖間,身形瑟縮,唯恐引起別人主注意。
整個劍南實行內外雙緊的政策,混亂年間,人人自危。
渝州免遭戰火,卻是蜀南重鎮,其他方向無什麽大的困擾,但西有吐蕃窺伺,故而有幾分戰時的緊張氣氛。
她搭上杏仁的手腕,借着力氣,站穩身子,“吩咐廚間的夥計,夜間廚上的炭火不要熄,多備上些肉湯,若是有兵甲夜間下值,定得有一碗好面食。”
掌事應喏,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您如今身子不便,若是有事,便吩咐人來傳老身,何必走這一趟?若是街面上有哪個不長眼睛的,沖撞了您,二爺回來,勢必要心疼的。”
春暖花開,晴空萬裏。
她今日一身寬大飄逸的團花紋綠衫子,下着折枝花紋樣的紅裙,正好遮住微微隆起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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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期已過三月,醫者診脈說是萬事無礙,出來一趟也當不得什麽。
管事是崔家的人,說一番話也是好意,趙玲珑應和幾句,轉而問道:“貴客到了嘛?”
管事道:“回娘子話,貴客一炷香前已經到了,如今人在甲字房等着呢。”
趙玲珑點點頭,吩咐好茶水招待,人卻不上去,只直直進了後廚。
這幾日正是萬物複生的季節,時節饋贈,這一處酒樓不類隐廬、辛香彙那樣的高雅,一貫招待的都是平民人家。
這會兒生意也沒受了影響,正是紅火的時候,進來便看見堂中坐得滿當當。後廚自然是濃煙赤氣。
管事急急在前面引路,後廊最邊緣正是早早回備好的小廚房,“娘子雖不在意,到底還是謹慎些。原先廚堂都是赤膊的郎君在忙活,那些愣頭青知道您下廚,必然會慕名圍觀,恁多些障礙。”
此一處安靜,也方便自己發揮。
她謝過掌事的好意,見竈上紅紅綠綠都是自己要求的東西後,更是滿意,“我便自此處掌勺。煩您去一趟貴客哪裏,便說只稍稍一會兒,便可擺膳。”
掌事應聲離去。
侍女将她飄逸衣衫收整,一身利落,趙玲珑伸手拈起食案上擺着的銀光刀,左右嚯嚯,發出锃亮的光來,動作潇灑似乎劍客一般,“許久不曾動刀,真是痛快。”
一旁的侍女婆子卻吓得捂住胸口,心裏默念菩薩保佑。
杏仁做慣了廚間的下手,将竈上洗淨的棕苞拿過,又取大口寬碗,手起蛋碎,手腳麻利地攪拌蛋液糊糊。
“娘子,姑爺不叫您下廚,那是為着您肚子裏的伢子好。這一回趁着姑爺不在,您就得意一回,過過瘾吧。”
自診出自己有孕後,崔昫便嚴令自己不能下廚,更不必說是揮舞菜刀。
往日手起刀落,砍雞剁肉的日子頓時同她揮手,無奈只好借着指點趙家弟子,看別人做飯做菜過過眼瘾。
趙玲珑呵呵笑,同一旁的婆子們使了‘你們放心’的眼神,視線落在案側,随手拿過一根胡瓜。
‘剁剁剁’聲響下一瞬便響徹不大的屋中,片刻後,趙玲珑看着一片片晶瑩透亮、厚度均勻的瓜片,滿意地點點,“還好手藝沒有生疏。”
既然已經切好了便不要浪費。
雪花似的細鹽撒在胡瓜表面,放在一側腌制出水。
晨間剛被摘下枝頭的棕苞花米,顏色燦黃喜人,放在鼻尖,仍舊能聞到一股獨屬于山谷間的清冽氣息。
新鮮棕苞研磨成漿,在研磨的過程中便發成如鮮血般的紅色,以微有苞皮的面粉與适量木薯粉進行調和,反複揉搓形成粘糯清香的面團。
接過杏仁手中的蛋糊液,趙玲珑輕輕拭去額間的細汗,手掌翻動将已經塑形成餅的面快速裹上一層金黃的蛋液。
竈下重新被挑起大火,有油滾熱,炸制上浮,最終成就便是外酥裏嫩,清甜味美的棕苞餅。
早有山間住民送來的野菜被熱油烹制,抱有最真的味道,清新與爽口,正是滿足了食客對于春日時節的幻想。
一桌野菜宴上齊,前後不過半個時辰,趙玲珑摘下套裙,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碗蜜水,“懷了身孕,确實不好再疲累。”
只準備一頓平常的素菜宴,自己便如此勞累。
一邊感慨,趙玲珑跨出小廚房,順後邊長梯,終于到了甲字房。
門口有人見她到了,早有人機靈地進去彙報,等她到了跟前,笑着躬身請禮,細長嗓音報喜道:“主子們吃得開心,趙掌櫃有心了。”
喚她趙掌櫃,而不是崔二娘子,也不知道是這內閹靈巧,還是得了主子的吩咐。
趙玲珑眉目不動,淺笑一下,順着他指引,進到內間。
甲字房不大,卻也有折疊山水畫屏分成內外。
縱是闊別多年,再見他,依舊能回憶起那時的情景。
那時得意嚣張,自認嫁給崔昫還不如嫁給他自己的青年,已經一身沉穩,頗有八風不動的大将氣勢。
她只匆匆一眼,而後屈身行禮,“見過十三皇子。”
李繳微仰首,示意她起身,指指右側的位置,“廚上忙了這麽久,想必你也累了。且安坐吧。”
趙玲珑告謝。
她并不亂看,可眼角餘光仍舊可知屏風之後有人影晃動。
崔昫早有信件傳送,對于屏風後的人,她自然知曉是誰。
當年呼雲山尚未接濟難民時,曾有十三皇子迎接吐蕃公主入唐朝。那時候,和親隊伍還曾停留在趙家小院幾日,趙玲珑作為東道主自然接待過。
後續雖不專心留意,卻聽說吐蕃公主祿東明珠和親并不順利。
彼時大唐國力強盛,太子李亨不願意有這樣強大的外族影響聲譽,醉酒後以祿東明珠身形為戲,做了一首詩。
宗室自來以天/朝大國自居,自然無人願意接手這塊燙手山芋。
後來,皇十三子以迎親路上,朝夕相對,暗生情愫為由,求得聖上恩旨。
豈知,時随事易,那時嘲笑吐蕃公主的宗親貴族,落難蒙塵,屯居于蜀中,又怎會想到今日,需要吐蕃公主出使講和,不叫西邊胡人趁勢作亂。
真是好一個天道輪回。
也不知李繳如今的情形是尴尬還是得意。
她掩下心思,聽內侍将蜀中風土人情,時不時附和幾句。
算不得席宴的一頓飯,也算是賓客盡興。
臨了,李繳掃一眼下首,問起:“今日這一桌子菜得了野趣,甚是滿足。只是,不知趙掌櫃可否解釋,緣何滿桌請青綠,未見葷腥?”
說罷,視線掃了掃屏風處。
趙玲珑眼尖,他話音剛斷,見屏風處有一發福身影靠地更近,那樣子一看便知道是将耳朵貼在上面,生怕自己聽不清。
她清清嗓子,示意杏仁。
一黑漆描彩鳳紋路的大盤上,擺着的正是一只金黃燦爛的棕苞花米。
內閹将東西接過,細細勘驗過,這才交到主子跟前。
趙玲珑解釋道:“此物顏色好看,恰似盛秋稻田豐收之景。于春日綻出實屬不易。山裏老農一年光景,尋不到多少生財的機會。眼巴巴盼着棕樹上開花了,采摘後,走上數十裏山路,換點銀錢。”
她指指桌面上的幾個餐盤,道:“老天爺賞臉,這時節無災無亂,地裏長出些野菜,一并叫他們送來了。您是貴主,多少珍貴未曾見過,這一餐便算是嘗個新鮮吧。”
李繳深深看她一眼,而後點點頭,只中途聽聞她說到‘無災無亂’的時候,眉峰動一下。
他的問題,她回地很好,甚至比他預計地還要好。
視線落在趙玲珑食案右側未被動過的酒水,還有隐在她身後扮做侍女實則身懷武藝的身影,一時感慨。
他飲盡一杯酒,朗聲笑過,“還記得那時我與你在街上相遇,你曾說我是無銀錢使喚,這才搭你家的白車。如今再見面,車錢和飯錢,便一并結算了吧。”
趙玲珑一愣後,淺笑着應下。
示意身後侍女接過內閹手中的大紅盤子,這一次她跪地行禮,真真切切地磕了頭。
那大紅盤上有明黃布巾,若是自己再敢類先前一樣屈身行禮,只怕要遭人口舌。
雖如今李皇家指着劍南争活路,到底天家不能冒犯。
退出房間前,回首一眼,正好瞧見有一身穿丹朱色胡服的女子繞出屏風,不意與她對視,而後輕輕颔首。
确實是祿東明珠。
門扉已經關上,趙玲珑順着扶梯下走,心說:也不知方才那一番話有沒有打動這位公主,哦不,應該是這位皇妃的慈悲心腸。
崔昫臨行成都前囑咐再三,雖不禁锢出行,卻也不想她出府。
為着不叫親人擔心,她也老實地守在府裏。
西苑很大,往後還有一大片開闊地,尋常吃喝玩樂足矣。
直到外門遞到她手裏一封信,信中留者乃是李繳的私人印章,其上所求不過是路過渝州的一頓飯食罷了。
她思慮再三,終究決定前來。
千裏之隔,她不知祿東明珠在長安的日子是好是壞。可一個女子,因為吃得胖些,便如蹴鞠一般任人推擠,想來心中郁郁。
若是過得不如意,心中暗恨,帶着這一番心志前去吐蕃求和,如何能成?
做一頓飯罷了,費不了多少功夫。
重要的是能有見上一面,言勸一番。
她出身黎民之家,最懂地是從百姓角度出發,所以那一番話,是想叫祿東明珠知道,戰争之下,受苦的只有百姓。
也不知這樣的苦心,能不能叫人知曉?
已經付諸努力,之後的事情,自己也做不得主。
眼看酒樓前已經有崔家下人探頭探腦,她吩咐掌事幾句,出門歸府。
甫一見到她,阿喜差點蹦起來,“娘子,快些歸府吧。飛鷹有傳書,阿郎已到臨溪驿站,很快便能到家了。”
嗬!不過是出門做個飯,至于驚動他歸家嘛
心裏腹诽,趙玲珑面上卻又帶笑——崔昫為準備軍中糧草,出門已有半月,今次歸來,她終究是歡喜的。
酒樓前熱鬧一陣,重新歸于尋常。
李繳看着已經離去的馬車,莫名一笑,“當年從此處出發接你,正聽聞崔趙兩家和離,卻不想,這二人如今二婚,又黏糊在一塊了。”
提起夫妻緣起,祿東明珠溫柔笑笑,她早已不是當年如小山一般的肥碩身形,雖仍有些胖,最多可算得上豐腴之姿。
陪在丈夫身側,她同樣放眼長街——
有兵甲裝備,呼喊不停。
更多的卻是那些低頭,穿着最樸素衣衫、默默走着的平民百姓。
正如那位崔二娘子所言,此處無災無亂,卻也因盤踞在百姓頭上的戰争陰影,人人謹言慎行。
若真是戰火席卷....
恰聞一陣女童哭喊聲傳來
她轉首看去,原是女童癡纏着想要一串冰糖葫蘆,家中親長不願買,說她小牙已經發黑,再吃就要掉了。
女童年幼,哪管掉牙不掉,只惦記着甜嘴兒,一邊假哭,一邊悄悄睜開眼睛看她父親會不會心軟。
祿東明珠不由面上露笑,最後見那漢子無奈,終究掏了銀錢買好一串,哄得女童笑起來,嘴裏念叨着‘你阿娘回去必定饒不了我’雲雲,漸漸走遠。
她低首不言,臨行前女兒那張爬滿淚珠的小臉蛋浮現在腦海中,她心生懷念,貼在丈夫懷裏。
“阿郎,明珠好想元宵子呀!”
元宵子是他們女兒的乳名,還是他起的。
李繳抱緊妻子,視線落在已經收拾幹淨的食案上,“講和一事落成,很快就能回去了。”
是呀,只要講和.....
祿東明珠睫羽顫顫,落下一顆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