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韋二大公雞般一嗓子後,猛地擠到崔昫的桌前,一把拉下對方面前的書本,頗有幾分聲嘶力竭的樣子,“你是不是瘋了?!”
喜歡趙玲珑,所以和她和離?
這不是有病,就是有病。
崔昫撩起眼皮掃他一眼,挪了個向,慢條斯理地解釋:“怕什麽。今日和離,明日再成親便好。”
瞧他雲輕風淡,韋二簡直無法理解,最後歸根于自己不懂他們夫妻的情趣,只好悻悻地挨着高七郎,“算了,你們小兩口的花活,我是看不懂了。”
他不是個耐得住寂寞的,見屋中二人各自忙,自顧起身在窗口散漫着,正巧看見樓下一馬車,輕咦一聲,“這不是楊家的馬車嘛?”
楊家,楊國忠的楊,楊貴妃的楊,來者身份不低呢。
高七郎一步到了窗前,看清下面前呼後擁的一須發花白的老者,淡然一笑,“原是這位大家呀。”
韋二:“你認識?”
高七郎目光在衆人中游離,分神給好友介紹,“最中間,穿竹石滴水紋的那位,他是楊家威望深重的族老,大名楊修年。宮裏的那位,都得尊稱人家一聲叔叔。”
“他身旁那個青年,啧,就那個羅雲紋的,那是楊國忠的從侄兒,楊啓年。”
剩下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角色,高七郎懶得談論,“楊修年曾是洛陽千秋宮禦膳房的掌勺,一手蜀州菜頗地宮中貴人的稱贊,今日來,該是沖着隐廬這段時間的名聲。”
這麽一位貴人莅臨,趙玲珑要費些功夫喽。
趙玲珑酣睡一夜,不僅沒有宿醉的頭昏腦漲,相反,神清氣爽地陪着趙母用過早膳。
飯罷,臨出門,想起早上在枕頭旁發現的那一封書信,最終還是着杏仁将消息送到後院中。
反正她是不敢親自和阿耶阿娘講,能躲一時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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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棚車剛出大街,後邊就有小厮追上來。
趙玲珑以為是母親派人追來,誰知竟是族中祠堂因為自己掌管隐廬一事,同父親發難了。
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天,卻未想到,只過了月餘,族中耆老就忍不住了。
啧啧啧。
她不将事情放在心上,比起那些庸酸人,隐廬之中炖上一夜的壇子肉更讓她牽腸挂肚。
叮囑小厮幾句話後,她不管對方一臉的震驚,直接驅車揚長而去。
隐廬生意從朝食開始便熱鬧非凡,趙玲珑不意驚擾他人,從後院偏門進了廚間。
胡師傅已經等在內裏,聞着空氣中濃郁無比的肉香,口水都不知道咽下去幾回了,“勺頭,壇子肉已經悶炖了一整夜了,就等着您來揭蓋子。”
趙玲珑淨手後,圍上油布,聞言淺笑一下,“這第一壇照舊是給您嘗,請您指點下。”
說什麽指點,女郎手藝要比他深,不過是謙虛罷了。胡師傅心裏嘀咕,面上還是樂呵呵的,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附近幾個小弟子對視幾眼,心說女郎厲害,還不是得讓胡師傅指點嘛,他們定要好好向胡師傅學習。
濕白布已經改在壇上,趙玲珑并無拖拉,蓋子一起,未等白霧騰起,手裏動作飛快,一把嫩綠蔥芽末灑上。
胡師傅第一個下筷子,一口囫囵着吞下,口舌中品味各種香料,眼睛不離開壇子。
只見壇中五花梅條形态豐腴,肥而不膩,色澤棕紅。口中味道濃厚,湯濃味香,肉爛不膩。
他照舊嘗過三次以後才矜持地點點頭,贊許道:“女郎心思奇,這一道蜀州壇子肉,某是輸遠了。”
趙玲珑并不覺得受之有愧,坦然接受對方的誇耀,而後吩咐,“這一道壇子肉,你送去二樓甲字號,就說是咱們隐廬感謝那日不良帥的仗義出手。”
跑堂的應了一聲,端着盤子要走,卻被胡師傅攔下,“新菜引新客,這蓋子就先拿了吧。”
趙玲珑不由失笑,非是她不願意宣揚,而是出于食物本心,想着客人親自啓蓋帶來的驚豔感。
不過,胡師傅考慮的也在理。
跑堂的剛走,趙玲珑和胡師傅對視一眼,點了幾個小弟子進來,要他們嘗嘗新出的菜,說說各自有什麽心得。
被叫出去的幾人心裏一動,激動不已,不由猜想這一問是不是正和胡師傅說的收徒一事有關。
幾人又激動又緊張,生怕自己一個字不對,錯失良機,大多謹慎開口,唯有一個踟蹰着,“好吃是好吃,就是,有點貴了。”
他說完,就知道自己露怯了,稚嫩臉頰上頓時布滿尴尬之色。
趙玲珑看他一眼,憶起這小郎君應該是趙家族中一窘迫人家之子,能說價貴,可見日子不好。
“成本在前,只能高價,所以此菜只供應上等之家。你是這個意思嗎?”她道。
小郎君一怔,下意識點點頭,女郎這樣圓話,可見不會低看他。
趙玲珑又額外問了幾句話,心中斟酌幾下,“你們幾人…”
幾位弟子的心猛地一提,只等女郎說出決定他們命運的話語。
偏偏外面一陣匆忙的腳步聲趕來,趙玲珑話語被打斷,就見管事滿面慌張,聲音帶着焦灼,見着她人像是捉住救命稻草一般,“女郎,楊修年來了!”
楊修年…是誰?
胡師傅低喝一聲,見女郎一臉茫然,解釋道:“楊老爺子,就是在洛陽千秋宮做過禦膳大家的楊修年!”
趙玲珑想了一會兒,才終于對上號。
上一世她并不像這輩子一樣早早接受家中生意,所以并不知同行中人人尊崇的大家是誰。
那時候她重整家業,每到商會,總會有飨食大家提起這一位楊老先生。
那時,楊老先生已經離世,據說是小輩不懂事惹怒京中皇子,聖上發了大火,他氣急攻心,吐血而亡。
比起管事和胡師傅的受寵若驚,趙玲珑便顯得有些過分鎮定了。
于她而言,這一位大家的聲名一直是口口相傳,便是曾經禦廚出身,如今,在她眼中,不過就是一個上門食客罷了。
胡師傅恨鐵不成鋼地看她一眼,“女郎,這楊修年能給臉來咱們隐廬,不管從他嘴裏說個好壞,将來咱們名氣都是更是一層樓。”
管事忙不疊地點頭,“楊大家的脾胃刁鑽,他嘗一口,若是說你好,天下都認咱們好,要不還是您親自掌勺吧?”
趙玲珑搖搖頭,指着竈上的壇子肉,“将這新菜送上他桌案便可。年長之人,吃食過分油膩不好,吩咐人做一道推紗望月送上去。”
別人還要再勸,就見方才離去的跑堂倌進來,“勺頭,謝九霄謝大人說,您若是真心感謝,不若親自一見。還有,路上有一老者,自稱姓楊,指明了要壇子肉吃。”
管事哪裏還站得住,哎喲一聲,又沖去接應招待。
胡師傅見趙玲珑還是堅持方才的選擇,只好認了,心說年輕人還是過分張狂了。
二樓
東廂
楊修年等了片刻,耳聞推門聲起,偏頭一看,進來的還是那位管事。
管事一臉生意人的笑,拱拱手,“楊老先生,讓您久等了。”
身後的兩三個小厮端着盤子,俱是小碎步進來,不一會兒楊修年面前的食案就擺滿盤碟。
當中一青白小壇,正是他方才指明要的東西。
管家觑着對方眼色,最先将壇子蓋掀開,一等氣味彌散,“您是貴人,今日這一來,正好給我隐廬臉面,嘗嘗這道新菜。”
楊修年并未說話,另一側的青年輕哼一聲,“我叔父是千秋宮的禦膳家,到你隐廬是給你臉面,怎麽不讓那什麽勺頭出來,竟是你這個老貨現眼?”
俗話還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呢。
管事平日裏迎客送往,哪一個不得敬一聲好稱,如今被一小子奚落,面上一僵。
楊修年心思都在那壇子肉上,分神揮揮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青年尚不服氣,卻顧忌什麽,嘀咕一句後,幫着布菜。
嶺南稻米不如江南,尋常人家素愛做粥湯,但趙玲珑覺得米食幹,配湯菜還是淨食,滋味更好。
故而用輕甕烹制,出來的嶺米顆顆晶瑩,粒粒分明。
楊修年配着一壇子肉,接連吃了四五碗飯,猶自覺得不舍,青年早就看傻了,此時勸道,“叔父,醫者吩咐了,您該節制飲食。”
管事适時上前,将最角落的一青瓜盞打開,“您若是意猶未盡,不若再喝上一道推紗望月。”
推紗望月,這名字倒是新奇。
楊修年年歲大了,眼神不好,他眯着眼看了片刻,只見碗盞之中,白的鴿子蛋,澄黃養神的高湯,還有幾絲燙地正好的竹荪,顏色搭配清逸,便是擺上皇宮的食案,都不落下乘。
他新奇,端起淺飲一口,接着一僵。
這味道…一個字,鮮!
楊修年斂起心思,一勺勺慢品細咽,終于還是吃光了。
這一次他餍足地接過巾帕。
江山代有才人出呀。
不管是什麽行當,他們這些老人終究是要給年輕人讓路了。
“聽說,你家勺頭是一個女娃娃?”
管事:“正是我趙家嫡親女郎,玲珑。”
名字也是好的。玲珑心思玲珑人。
楊修年帶着笑意點點頭,“她不來見我,是怕我說她的菜不好吃?”
畢竟整個蜀中的名家大廚,少有沒被他犀利評點的。
管家為難一瞬,還是實話實說,“女郎說,您是食客,不是作客,她若過分招待,未免影響您吃飯的心情。”
楊修年稱奇——這些年他走到哪裏,別人不為他禦膳出身,為他姓楊都會畏首畏尾,難得一小小娘子,不以權勢衡量上門客。
“啓年,結賬吧。”他吩咐一聲。
楊啓年‘啊’了一聲,他跟着叔父出來吃飯,何時都是被人請,怎麽今日竟要自己出錢?
馬車晃蕩,他将疑惑問出口。
楊修年淡淡道:“我是什麽身份?一沒官身,二不是隐廬的掌櫃,憑什麽白吃人家東西?”
這些年,從侄兒一直跟在自己身邊做事,楊修年提點他一句,“你是楊家人,但生父不喜,跟在我身邊時日長,今日便有四字給你——富貴遮眼。”
“莫要因為自己出身高些便張狂,須知人上人,天上天,記住了嘛?”
楊啓年乖順地點點頭,餘光落在車簾子晃蕩而漏出的隐廬臺階,心中卻想:怎麽一頓飯的功夫,叔父竟有這樣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