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吓到了?”
飄渺的雲接連成絮, 被曬得焦黃的葉片掠過車窗,快的只剩殘影。
賀堇掃了一眼路邊指示牌,認出這是往西山的路。
他擡腕支着下颌, 繼續往窗外瞧,餘光卻瞥見冷白腕骨處的一點紅色勒痕。
賀堇回想了一秒, 就匆匆打住。
他早晨雖然得償所願,但也付出了代價。
那卷皮軟尺變得皺巴巴的,出門時被他一起丢進了垃圾箱。
賀堇揉了揉手腕,問駕駛座, “什麽時候到?”
“就在前面,還有兩公裏路。”傅容介注意到他的動作,眼角微挑起弧度。
“你今天要訓練多久?”賀堇問。
“今天只在戶外跑幾圈……正好帶了錄像設備, 到時候會拍給你看。”傅容介說着話,眉眼浸染着愉悅。
賀堇小聲嘟囔了一句“精力真好”, 才疏懶地擡開眼, 看向遠處逐漸在青霧裏顯露高峻山體的西山。
他們停好車, 剛到目的地,挂着碩大招牌和廣告牌的俱樂部裏就有人迎了出來。
“我都換好衣服準備跑了。”
來人個子不高, 體型寬且壯, 穿着黑紅相間的騎行服拿胳膊肘撞了撞傅容介的肩臂。
“你先跑你的。”傅容介後退一步,示意他先走。
張元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的模樣, 笑紋很深, 顯得人和氣開朗, “你都來了, 那不得等你一起嘛。”
又看向一旁的賀堇, 遲疑了一瞬, “這位是你的……”
還沒到近前時, 傅容介就和賀堇簡要介紹過張元——和他關系不錯的騎友。
現下賀堇動了動嘴唇,又停住,轉頭看向傅容介,等他介紹自己。
“對,是我的。”傅容介噙着笑,說的斬釘截鐵。
賀堇:“?”
他懷疑是晨起過于黏乎的小互動讓學弟失了智,以至于現在還處于不正經的狀态之中。
他只好自己做了自我介紹。
張元也愣了一下,左看看右看看,反應過來了,“靠!臭情侶!”
“直說是男朋友呗,這段時間聽你提好幾次了。”張元領着他們往俱樂部裏面走,“非得當我面秀一回。”
賀堇跟着往裏走,又低頭朝身側看,他曲着的指節被勾住握在手心。
“說實話,我剛剛遠遠一看,以為你帶的程辭安,我心想小程也沒這麽高啊。”張元想到什麽說什麽,說到這裏還自覺好笑,哈哈笑了幾聲。
傅容介聽着不對勁,低聲朝身邊的人解釋,“程辭安之前說他感興趣想接觸,所以我帶來過兩三次。”
又補充道:“總共是三次。兩次是大三的時候,上一次是月初。”
賀堇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彎起眸,“倒也不用解釋這麽細。”
“對了。”張元回頭看傅容介,“你昨晚怎麽突然不來了,都說好了的。”
賀堇聞言,一臉茫然地轉過頭。
學弟明明說他昨晚沒有安排訓練。
傅容介面色坦然,依舊牽着手,“要陪男朋友。”
張雲頓住了,兩秒後加快速度往前走。
“我就多餘問你!”
賀堇捏了捏傅容介的虎口,表達對莫名其妙背了鍋的不滿。
他聽到學弟在笑,似乎還挺得意。
順着廊道,賀堇見到了穿各色騎行服身形矯健的人,老少都有,也看到了聚堆擺放在架臺上的山地車,一旁的頭巾小哥在拿着小型氣筒給輪胎打氣。
他們走到專用的器械訓練室,傅容介停下和他簡單說了幾句有關哪樣綜合器械訓練上肢或下肢力量,騎行臺平時用的少,而哪些專項力量需要在坡道上練習。
張元催促他,“你趕緊先去熱個身,然後換衣服咱們出去跑兩圈。我來給你男朋友講解。”
傅容介和賀堇對視一眼,被推了一把才離開。
賀堇跟着張元走,沒一會兒就大概弄清楚了很多事情。
比如他們已經報了名的比賽叫做亞洲DH山地自行車邀請賽,今年在帝都舉辦。
賀堇之前做了有關山地車的功課,因此也并不陌生。
這種大賽多是大石頭路,林道、轉彎牆、落差、各種抛面設計地緊湊又刺激。
DH山地車正是為了長而險的下坡而生。
同時也要求騎手具有傑出的控車能力和優秀的耐力爆發力,才能夠應對連續不斷的高強度輸出。
但賀堇搜羅資料的時候同樣也看到了它的危險性。
由于地形起伏落差大,騎手如果長期面對突發的瞬間沖擊,對身體的負面影響不可忽視。
賀堇禁不住開口問:“會經常受傷嗎?”
張元正要帶他去看自己的愛車,聞言回過頭,“哪那麽容易受傷,摔是都摔過,但摔出經驗來了才不會怕。”
又說,“新手和不要命的那些人才容易傷到,但那是因為他們莽,咱們專業啊。”
張元撈來自己的山地車,一邊檢查零件,一邊和賀堇繼續說:“這玩意兒為什麽燒錢?一個車架都好幾萬,全套頂配又得十幾萬,這後避震器、變速組件你得體驗一把才知道多厲害,操控性、制動能力反應速度跟普通自行車那不是一個級別,啥地形都能跑,跑不了那是車不行,只要自己不作死,人和車都摔不出事。”
張元檢查完車,正好傅容介也穿戴完護具,簡單熱身後和其他幾名騎友彙合。
墨色騎行服包裹肌理流暢的肢體,頸和腰線處暗藍斜紋環繞而過。
賀堇多看了幾眼,實在沒辦法挪開視線,欣賞的神色對上傅容介的目光時也毫不收斂。
“來齊了,走吧走吧。”張元催他們檢查零件,“去上回訓練的山道。”
山道兩旁早聚了人。
真到了地方,賀堇才對先前視頻裏看到的賽道有了更深的感觸。
那是連走都要考慮危險和硌腳的下坡,有一段甚至沒有路,直直的幾米落差。
用張元的話來說,那是用來“飛”的。
盤纏的樹根、堆積的大小碎石随處可見,更不提人工鋪設的各類高且險的抛面。
張元年紀大點,幾個騎友都愛聽他組織,張元就讓他們先在一旁坡地做下坡、彎路、障礙路面的适應訓練,練習定車剎車對抗性等。
眼瞧着傅容介戴上全黑的曲線流暢的頭盔,放下擋風鏡,賀堇看向張元的腦袋。
張元順口跟他說明,“日常練習我喜歡戴半盔,他喜歡戴全盔,全盔雖然保護性更好但夏天悶啊。”
賀堇看向傅容介,滿意地點點頭。
挺好,安全點好。
見幾人下了坡地,張元看着傅容介的背影,又忍不住繼續說:“你看,這就是最正确的騎行姿勢,下把位時候的骨盆和豎直面角度得差不多二十度,旁邊那個阿浩是新手,你看他這姿勢,騎久了他就得喊累,對脊椎還不好。”
聽別人不停誇自己男朋友是十分愉悅的體驗,但賀堇沒想到,這還只是開始。
“其實我們這幾個,我覺得有拿獎希望的就是小傅。”張元扶了一把山道邊系了藍色賽道繩的木棍說。
“怎麽看出來的?”賀堇瞟過不遠處飛過的幾道身影,虛心求教。
他看得很表面,只能看出來傅容介騎得很穩,速度也快,動作利落幹淨,身形像一把拉滿的弓,虬結的肌肉诠釋着爆發力。
張元一聽就來了勁,轉過身滔滔不絕地唠着話,“他不是在法國待過嘛。法國那是山地賽的發源地,他一開始玩的耐力賽……不過速降賽和耐力賽差別本來就不大。”
張元接着說,“我玩的比他早,但沒他好,獎也沒他多。過幾年我身體素質下去了,就不玩了,現在也就圖不後悔來的。”
他說着,突然看了賀堇幾眼,回過頭笑了笑,“我還以為他那樣一心撲在事業上的,起碼得到我這年紀才能想通找個對象。”
“?”賀堇看向他發出疑惑,“為什麽這麽說?”
學弟肯定有很多人追,即使沒有他,也會遇到別的合心意的人。
張元比了兩根手指,“前段時間來的一群新人裏,有兩個追他的,被他冷着臉趕跑了,也不知道他怎麽拒絕的,反正那兩人會員卡都退了不來了。”
賀堇:“……”
“不過現在看到你我就明白了。”張元拍拍他,又小聲嘟哝,“我平時看他還以為他天生不愛和人太親近,原來是人不對。”
賀堇不知道該怎麽接這話,但不管怎麽接都像在自誇。
好在……
“啊,他們回來了。”
看人騎回來,張元戴上騎行眼鏡,跟傅容介說一起跑那條很陡的山道。
“嗯。”傅容介摘下頭盔,“等我戴個錄像設備,我跟拍你。”
賀堇幫他拿過頭盔,在手裏端詳兩眼。
“還行?”傅容介一邊将半個巴掌大的攝像機放置在胸部固定肩帶上,一邊問。
“超酷啊bro。”賀堇笑了笑,幫他戴回頭盔,隔着防風鏡和他對視。
傅容介流了點汗,順着頰邊淋下脖頸,呼吸也微微急促。
賀堇突然有點想親親他,但場合不對,只能碰了碰他的手,“注意安全。”
傅容介應了一聲,眸光微亮。
一旁的張元準備就緒,朝他們喊了一聲,“你把小賀帶入門,以後你們倆一起騎呗。”
省得在這膩歪。
“暫時沒這個打算。”傅容介低頭擰住車把手。
賀堇也回應道:“比起山路騎行,我更喜歡用走的。”
出去旅行,他一般都會選高山。
爬山對戶外愛好者來說是個既鍛煉身體又很有成就感的運動。
傅容介笑了下,朝他溫聲道:“你在這等我,我很快回來。”
說完,就順着坎坷的山道飛馳而下。
揚過的風驚起枝杈上的鳥雀,落葉打着旋兒,輪胎的碾壓磕碰聲響悶鈍地回蕩在林間。
等在兩旁的同好哦嚯幾聲高高揮舞手臂。
賀堇有十幾秒的心跳加速,被氣氛感染的原因,手心也發着熱。
……
如傅容介所說,賀堇很快重新見到了他,也拿到了拍攝的視頻。
賀堇打開視頻時并沒有想到,還是帶講解的。
只可惜這個角度他看不到半點傅容介的影子,只能瞧見前方疾馳的張元以及驚險的山路。
“這裏,三個擡壓……之後是兩個S彎……“
風聲接連不止地呼嘯而過,或許是相機被固定在胸前的原因,調整呼吸的喘氣聲以及低沉微沙的嗓音從上方攏過來,會讓人覺得他似乎就在自己身後說話。
賀堇微微紅了臉,繼續看。
恰時張元也補充完水分走過來,見賀堇視頻剛看了一半,皺眉道:“你是還沒看到後面,氣死了簡直,新手多就是麻煩,剛剛一個新來的男生在我們前面跑的,突然在賽道當中停了,我差點沒撞到他,吓死了。”
“小傅當時正轉彎,他就追在我後面,一剎車就碰到拐彎那棵樹了,還好只是胳膊上蹭掉點皮。”張元指向不遠處正在喝水的傅容介說。
賀堇順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因為角度問題,他并沒有看到所謂的傷,剛剛接過相機時也沒有留意到。
他突然發覺到自己的失職。
他應該先檢查的。
賀堇收起相機,跨步快走。
傅容介見他過來,擰上瓶蓋從靠着的堅硬山壁旁直起身,“怎麽了?”
“傷呢?”賀堇斂着眉,問。
傅容介愣了一瞬,翻轉過擦紅了的手臂遞給他,“沒什麽事。”
又問:“心疼了?”
賀堇握住他的手腕,盯着那處,沒說話。
如果換成賀俞破皮,他得教訓一頓下次別那麽莽撞,再給噴點雲南白藥。
但傅容介受傷,他既不舍得教訓,也沒有帶雲南白藥。
“你不疼?”他問。
傅容介淡淡搖頭,“擦了點皮而已。”
“那就行。”賀堇放開他的手。
學弟應該有分寸。
他心疼也沒用。
“我再跑兩趟就回去了。”傅容介看着他道。
“嗯。”賀堇淺淺地應。
為了方便一起下山,賀堇特意同其他人一起去了賽道終點等。
這一段路騎行不過幾分鐘,徒步下山卻花了不少時間。
賀堇等在終點的碩大遮陽傘下,和旁觀的人一起見證騎手抵達終點的那一刻。
他并沒有等多久,看到傅容介出現在視野盡頭時,那一段路恰好落差極大。
他聽到一旁有人說,剛剛就有騎手在那裏摔了。
與地面不過兩點的接觸面積,使這種運動極具可能性。
半空滑行而過的人與車在烈陽下投落濃黑的陰影,像是某種沒有羽翼的巨物急速掠過,以林木為冠、白雲為飾。
落地時震蕩起片地的揚塵。
剎那,耳邊響起歡呼,以迎接勇士。
矯捷的黑影長驅而至,幾乎是眨眼間的功夫。
賀堇看着傅容介摘下頭盔抱在懷中朝自己走來。
身後慢幾秒趕到的張元下了車,朝終點的人笑着說:“還行吧,用時很短了這次。”
賀堇趁着兩旁的人被吸引去問用時的功夫,極快地在傅容介唇上親了一下,“很厲害剛剛。”
那麽陡的道,是恐高的人站上去就會害怕的程度。
賀堇方才心也揪緊了一瞬,直到人安然無恙地落地才松了口氣。
傅容介追着他的唇又親了親。
他額間滲着汗,眼睫都是濕潤的,因為喘氣而顯得聲線不穩,呼吸熾熱,“一會兒我們就回……”
“去”字噎在喉間還沒有吐出來,他突然被巨大的聲響震了一下,回過頭。
賀堇因為正對着山道,因此這幾秒原原本本地看到了。
他看到一個很瘦的男生從平臺板上直沖而下,和車一起摔進土裏,又彈起,抛物線般繼續往下摔落。
“草!”張元瞧見的第一眼就是飛快上前去查看情況。
賀堇眼睛一眨不眨,也拉着傅容介一起。
摔車的人是之前張元提過的新手阿浩。
“你是不是浪過頭了啊你!”張元蹲在地上想把人灰頭土臉地扶起來,又不大敢扶,怕對方傷着了骨頭,“落差三四米的板你直接就沖??技巧全忘了?還有,摔車有技巧啊,我說過要抱頭的吧,盡量身體側面着地,實在不行打滾總會吧??!”
張元咬牙切齒的,說他莽說他沖動,說到最後嗓子都啞了。
“張哥,咳咳……”阿浩試圖自己撐着手起身,啞着嗓子,“我不是硬沖,我前輪來令片掉了,突然剎不了。”
“我抱頭了,頭沒事,我就是現在腿疼麻了。”
阿浩伸出手想搭在張元身上,也因此露出血色模糊的胳膊肘。
一點一滴的血往土裏落。
“哎呀,我真沒事。”阿浩擺擺手,仰頭把疼出來的生理淚水往回倒,“你們別看我,丢死我了靠,第一次摔這麽大的……”
“誰有車在這?趕緊送醫院去!”張元朝身後喊。
有人立刻應了,說車就在旁邊盤山公路上,直接把人擡過去就好了。
周圍喊亂成一片。
………
回程的路上仍然陽光明媚,路過一片綠葉林子時,有果實熟透的香氣。
賀堇眼神微茫,沒去辨認到底是什麽果子,只聽着風聲在耳邊穿梭。
過了一會兒,發現方才看見的場景依舊在腦海裏揮之不去後,才關了車窗。
阿浩被擡進車裏時,有醫學相關專業的人在一旁推測,說骨裂或骨折的可能性比較大。
車內一時無聲。
在紅燈的等待間歇裏,他才聽傅容介開了口。
“吓到了?”
賀堇垂斂了眸光。
親眼見到的沖擊力無比巨大。
他以前聽人說有的見過慘烈車禍的人會一輩子走不出陰影。
金屬的彎折損傷是其次,人的慘叫哀嚎和被撕扯的血肉才是噩夢根本。
他現在才有了一點切身體會。
“這不是還挺危險的……”賀堇動動嘴唇。
他現在心有餘悸。
傅容介食指輕敲了一下方向盤邊緣,滞了兩秒才說:“摔車的幾率很小,阿浩也只是意外。”
他緩緩道:“國內的DH和耐力賽沒有國外玩的強度那麽大。我訓練這麽久,你也只是看到我這次一點擦傷和上次的淤青。”
“……”
賀堇其實知道運動中難免受傷,即使是跑步還會磨損膝蓋。
各類極限運動無不是在苦痛和快樂中汲取經驗,然後成長。
他理解想攀登珠峰的人,并敬畏死于半道低溫缺氧的勇者。
他覺得他想得很通透。
但可惜……
“要不你……”賀堇啓唇。
他說了一句之後每每想起都會後悔的話。
“盡量少參加太難的比賽,只當作l愛好……”賀堇看着他,又很快轉回視線。
“算了,我開玩笑的。你想做什麽就去做什麽。”他說。
這種事一旦把設想放在自己在乎的人身上,就會激起人內心的恐懼和不安。
他剛剛被這種情緒統治了,到現在也只是稍微緩和了一點。
他開始分不清支持和不支持哪種才叫做理智。
眼前的黃燈在跳,傅容介遲遲沒有松開剎車。
直到指示燈變成鮮豔的綠,才啓動了車輛,他呼吸聲微重。
“……本來也是這麽打算的,我跟你說過吧,我媽也不大同意我繼續玩這個。”傅容介目光直視前方空曠的道路,“等比完這一場,就不會再跑這種賽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