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3)
說不出是輕松還是失望。
她頭一次遇到自己巴拉巴拉說了一串對方卻沒有一點回應的情況,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只得轉移話題,指了指還在他手裏的手機,說道:“謝謝你幫我把手機追回來。”
他終于察覺到自己的失态,連忙把手機遞到她面前,認真說:“不客氣。”
她生活圈裏的人大多都是八面玲珑的花花公子,即便是有一些正兒八經的人但也都是花花公子們三四十歲以後才會呈現出來的狀态,所以甚少遇上如此有板有眼的年輕男人,不免多看了他一會兒。這個男人的目光給她的感覺并不陌生,甚至應該說有些熟悉,所以她不由自主就問了句:“我們,是不是認識的?”
他眼裏有光在閃爍,那些不知道是在什麽時候播下的愛情的種子像是在一瞬間沖破了泥土的束縛。地鐵是停是走,那些風究竟是怎麽來的,廣播裏說了些什麽,他都不想再理會。或許他應該否認,搖着頭告訴她,他與她并不認識。那樣的話,她日後想起來大概會記得曾經在地鐵裏,有個好心人幫她把被搶的手機追了回來。可那樣的話,他以前錯過的,以後,也将永永遠遠的失去。
他終于下了決心,很認真、很認真的看着她,緩緩說:“樊長安,我是葉至曦。”
葉至曦這三個字說出來究竟能有多大的影響?
樊長安後來才明白,其實也沒多大的影響。因為他原本就是一個誠懇的人,所以站在他的角度來看,他是不願意欺騙她,哪怕是一丁點兒的欺騙都不願意。可那時的她還不懂,只知道葉至曦這三個字對她而言意味着葉家人,意味着是将樊家推向萬丈深淵的敵人。所以站在她的角度來看,她是一句話也不願意同他多說的了,所以她可以連個道別的眼神都不再給與就匆匆轉身,匆匆沖進馬上要合上門的地鐵裏,仿佛此時此刻只有這個密閉的空間能保護的了她。
大千世界,每天都有千千萬萬想不透的事情在各個角落發生着。葉至曦為什麽幫她追回手機?或者更深層次一些的,葉至曦為什麽會和她坐一趟地鐵?為什麽會去音樂會?這些問題都是樊長安不願意想的,她只牢牢記得樊父被帶走之前交代了她兩件事,一是不要自己開車,二是離葉家人遠一些。
她當然明白樊父的意思,不讓她開車是怕出意外,離葉家人遠一些是希望她離得遠了,不會讓他們日日惦記着樊父最寶貝的人。其實她心裏清楚的很,意外這種事不是不開車就能避免的,而葉家人,也并不是她想遠離就能遠離的了的。唯一能逃離這一切的就是離開,可她不能離開,因為樊父還在這裏,即便她可能永遠也見不到他了,但只要他還在,她就會在。
☆、騙自己(8)
李崎是第二天早上七點到的樊家。
漸漸入冬,天色亮的晚。樊長安睡的輕,聽到李崎一路乒乒乓乓的沖上樓來,并沒有起身的意思,反倒是換了個舒适的姿勢靠在床邊,随手拿起床頭擺着的一本書,剛剛翻開一頁,李崎就擰開了房門。
李崎昨晚喝多了酒,還未全醒過來,加上行事向來不怎麽合禮數,開門見樊長安安安穩穩坐在床上,先是一皺眉,然後慢慢晃動起手裏的一串門鑰匙,盯着樊長安看。
朱媽這會兒才趕上來,站在房門邊,面露難色的看着樊長安,唯唯諾諾說:“小姐,我沒攔得住少爺。”
樊長安對這個情況并未有什麽責怪,十分平緩的告訴朱媽:“你先下去吧,早餐多準備一份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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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崎脾氣不大好,一聽這話,立馬就朝樊長安翻白眼:“誰要在這兒吃早餐了?!”
樊長安連看他的那一眼都省了,直接低頭看着自己手裏的書,慢條斯理說:“誰說早餐是給你準備的了?”
李崎被堵了話,氣一上頭,立馬就吼道:“樊長安,咱也別浪費時間了,我今天來就為了一件事!”
樊長安突地合上書,擡眼看着李崎,認真說:“我沒錢。”
李崎明顯不信,快步走到樊長安面前,狠狠瞪着她:“開什麽玩笑?誰不知道老頭兒最疼的就是你,錢不在你這裏,難道還會在我那兒?”
樊長安這半年來已經因為財産的事被李崎騷擾了多次,所以看着他看似兇神惡煞的模樣反倒有種想笑的沖動,而且他身上酒味甚濃,肯定是昨晚喝多了找她沒沒回應,所以才會一大早的來興師問罪。
李崎最煩的就是眼下樊長安這種似笑非笑的表情,于是奪了她手裏的書使勁摔在地上,說:“做人得公平點!咱都是財産的合法繼承人,你不能獨吞!”
旁邊屋子的潘宜蘭早被這麽大的動靜給驚醒了,而且一旦設計財産分割的問題,她就跟打了雞血似的,眼巴巴的跑過來了,等李崎話一落就立馬接上說:“那我也得分一份!”
李崎也習慣這位總在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都不稀得看潘宜蘭了,只盯着樊長安。
樊長安心情還算不錯,在這兩人的注視下深深吸了口氣,又深深呼了出來,然後先是看着李崎,問他:“你公司出了財政方面的問題?”
李崎使勁“呸”了聲:“老子的公司運轉的再好不過了!你少在這裏咒我!”
樊長安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問他:“那你要錢幹什麽?”
李崎眉毛一橫:“我都給你說了萬兒八千次了,我自己開公司掙錢是我自己的本事,分樊家一半家産那是你爸欠我媽的!”
樊長安見他眉毛橫的直直的,忍不住笑了笑,又問:“良姨都過世那麽多年了,你還拿她當幌子?況且她要是真的在乎錢財,當年幹嗎把財産都捐給社會?”
李崎嘟着嘴“哼”了一聲,說:“那是我姥爺姥姥教得好,所以我媽才不跟你們一般計較。”
樊長安接上話說:“所以你才更要感謝良姨,還有你姥爺姥姥,要不是他們在世的時候積累了那麽多人脈,你的公司還開得下去嗎?”
李崎十分不滿:“你什麽意思?”
樊長安平靜的看着他,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還希望自己的公司能順利經營下去就不要打家裏那些財産的主意,且不說我這兒真的沒有錢,即便有也不能給你,萬一日後你的公司被人整垮了,良姨那麽多年的心血不就付諸東流了嗎?”
李崎頓了片刻,又重新吼了句:“說了半天你就是不肯把錢給我!”然後氣沖沖轉身離開。
樊長安笑着問了句:“不吃早餐了?”
把李崎打發走了,房裏還杵了個潘宜蘭。
樊長安平日裏對潘宜蘭還是比較尊重的,所以說話的語氣也要溫和許多:“蘭姨,我還是那句話,你要是願意出國,我可以給你安排好一切。”
潘宜蘭想了一想,又搖了搖頭,然後問她:“我一會兒去上瑜伽課,你去嗎?”
相比起潘宜蘭抵抗外界異樣眼光的能力,樊長安覺得自愧不如,這也許和潘宜蘭是歌星出身有關,也有可能這世上有一些人天生就比別人要堅持,雖然也不見得很清楚的明白自己堅持的究竟是什麽。
葉至曦是因為處裏有人生日而請大家吃飯所以才會遇上李崎與人打架的情景。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平日裏太嚴肅的緣故,在言語間得知老徐過生日,于是很自然的提出處裏一起到外邊吃飯的時候,全處的人第一個反應都是驚訝,第二個反應就是點頭表示贊同。面對這樣的情況,他多少有些無可奈何,以前在海拉爾的時候,同一個科室裏的人三兩天就聚在一起喝喝小酒、吃些羊肉,明明是件簡單的事,反而在回京之後變得複雜了。這樣的飯,自然就成了飯局,吃起來索然無味,連酒裏頭都像是參雜了功力的氣味。
結果他出包廂到外邊透氣的時候就看到了樓下回廊裏正在與人厮打的李崎,确切的說,應該是被人打的李崎。
葉至曦的堂哥衆多,而且個個都是厲害的角色,從小到大沒有人敢欺負他。說來有些遺憾,他長到二十七歲,連被人揮拳頭或是朝人揮拳頭的滋味是什麽樣的都沒嘗過。所以他的第一次揮拳頭打架的結果并不理想,最大的用處就是替李崎擋了不少拳腳。
李崎是個十分仗義的人,見有人過來幫自己的忙,竟然還千方百計的從被打的間隙裏抽出機會來向他道謝。
他哭笑不得,盡量不讓自己的臉被打到,然後也千方百計的從被打的間隙裏抽出機會對李崎說不客氣。可他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遇上這種情況,他頭一件該做的事明明應該是叫保安,怎麽會傻到自動送上門來挨打?
好在路過的服務員光榮擔當了這個使命,拉扯着嗓子滿地亂跑的吼道:“打人啦!救命啊!打人啦!出大事啦!”
本來這也沒什麽大事,人嘛,相處起來矛盾肯定是有的,不小心揮了拳頭,也是私下就能解決的事情,可有過度熱心的人報了警,又值城裏正在嚴管治安,所以李崎和葉至曦,還有那幫牛鬼蛇神都被拉上了警車。
李崎被打的鼻青臉腫的,眯着都快要睜不開的眼睛看了葉至曦片刻,這才恍然大悟,幾乎是驚叫道:“你不是葉至曦麽?”
負責看管兩人的警察是個新丁,先是吼了一聲李崎,讓他安分點兒,然後又看了葉至曦,不過新丁資歷尚淺,想也不會曉得他是誰。
葉至曦沒想到李崎的反應會這麽大,聲音也這麽大,先是咽了咽口水,然後點頭,有意壓低了聲音,問他:“一般遇上這種事,你都找誰解決?”
李崎就葉至曦提出的問題認真想了一想。以前樊家還沒敗的時候,他通常都是給樊父的秘書打電話,秘書是個聰明人,遇上這種事從來也不給樊父報告,直接就把他給弄出來了。樊家敗了之後他也因為打架的事進過一次警察局,那會兒他沒好意思找別人,主要是覺得找別人,別人也不會搭理他,所以給樊長安打了電話。誰知道那個丫頭竟然以為他是戲弄他,沒來警察局保釋他,後來是張好好發現他不見了,這才托人把他弄了出來。可問題是張好好昨天出國旅游了,沒有十天半個月根本回不來。他在心裏仔細想了想,最後誠實的告訴葉至曦:“我家那個妹妹的想法不太好把握,打了電話也不見得會來。”
雖然樊長安的想法不太好把握,但葉至曦覺得只要有一線希望就還是不要讓旁人知道這事的好。可他與李崎把之所以打架的前因後果聊了一通,又牽扯出許許多多往事,經常過漫長的感慨之後,樊長安還是沒來。
李崎心中有愧,十分抱歉的看着葉至曦:“雖然我家現在敗成這樣和你們家脫不了幹系,但我這人愛憎分明,不會把所有的屎盆子都往你腦袋上扣。無論如何,這次打架的事主要還是我連累了你,等我們出去了,我一定帶上你最好的醫院做個身體檢查,看看有沒有肋骨被打斷了之類的情況。”
葉至曦倒不是怕肋骨被打斷,他本來是出來吃生日飯的,結果半路閃了人,要是明天能正常上班還可以向同事解釋解釋,可如果要在這裏關禁閉,別說明天上不了班,光是晚上回不去,家裏人肯定也是會生疑的。所以此刻,他找來救急的人不但得有能力讓這裏的所有人當今晚的事沒發生,而且得嘴巴嚴,不愛紮堆說閑話。于是他想到三哥葉至謙。
作者有話要說:李崎,你是一個很搞笑又很真實的好哥哥。
☆、騙自己(9)
作者有話要說:好久沒讓葉至謙出來打醬油啦~~
人說年少容易輕狂,可等到二十七歲才來輕狂,葉至曦覺得自己的生活過得有些遲緩了。
所以想當然的,在應該輕狂的日子裏輕狂過,應該沉澱的日子裏開始慢慢沉澱的葉至謙肯定也覺得他的行為不太合常理。但他甚少開口提要求,而且在電話裏說的十分晦澀,所以葉至謙辦起這事來并沒有興師動衆,只同夏正楠說有個朋友鬧了點事。夏正楠是聰明人,一句話都沒多問,直接就給下邊打了電話。
李崎并不曉得他找了葉至謙幫忙,等警察過來告訴他們可以走的時候,還是納悶的問道:“這就完了?”
他拿不準李崎會不會領葉家人的情,于是從後邊拍了拍李崎的肩膀,說:“也許是那邊的人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咱們走吧。”
李崎心情大好,朝他咧嘴一笑,說:“今天運氣還不錯。”
他看了看李崎那張被打的紅一塊、紫一塊的臉,無奈的笑了笑,只覺得今晚的事十分烏龍,雖然不會捅到家裏了,但畢竟驚動了葉至謙,一會兒還得想個萬全的理由來解釋才行。
誰知道他與李崎剛出了派出所的大門,正好碰到趕過來的樊長安。
初冬夜靜,冷風都是成片成片的拂過來,他心在發顫,說不清究竟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對面高大的路燈下那個陌生又熟悉的人。
他想起昨夜,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她問他,他們是不是認識的。他從未像那個時候那樣近距離的看過她,她的睫毛濃不濃?鼻子挺不挺?下巴彎不彎?在他的腦海裏,從來都只是個大概的印象。有那麽一瞬間,他胸口堵得無法呼吸,明明還是那個人,卻像是被什麽無形的物件隔在了兩個世界。
以前葉至琏告訴他,所有的姑娘都喜歡聽漂亮話,即便說不出漂亮話,至少也不能把實話盤全托出。他并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他不願意戴着面具生活,更不願意騙樊長安。所以他告訴她,他是葉至曦,就好像從前那樣,她不記得他了,再遇上的時候,他總是不厭其煩的對她說,‘樊長安,我是葉至曦’。
樊長安是準備過馬路的時候看到葉至曦的。
她本來沒打算來保釋李崎,她這個哥哥,以前把打架當飯吃,這大半年來才收斂了許多,有時候她反倒覺得把他關幾天也是好的,一來可以少喝些酒,二來也能磨磨他的急躁脾氣。只是剛才坐在臺燈下看書的時候覺得窗外的風刮得厲害,也不曉得平日裏養尊處優的李崎受不受住小黑屋的艱苦條件。
結果她趕過來,看到的竟然是李崎和葉至曦肩并肩走出來的畫面。
李崎并不是什麽觀察能力很強的人,自顧自的噼裏啪啦說了好些話,才反應過來身邊的葉至曦杵在他身後沒動靜了。他先是回頭看了葉至曦一眼,然後又順着葉至曦目光的方向看去,這才看到同樣杵在馬路對面的樊長安。對于樊長安的到來,李崎十分驚訝,同時也有些小激動,臉上迅速有笑意蔓延開,沖着葉至曦說道:“你看吧,我就說我這個妹妹的想法不太好掌握。”
葉至曦仍是望着馬路對面的樊長安沒搭腔。
李崎察覺出一絲異樣來,猛地又朝樊長安看去,只見樊長安已經是轉身要離開的架勢了。
葉至曦身子不由自主想往前邊走,卻是被李崎無意的攔了一下胳膊。
李崎這時倒是十分明事理的,笑着說:“折騰了大半個晚上,你也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吧。等哪日空了,我再請你吃飯。”
葉至曦曉得他話裏的意思,終究是壓住了躁動的心,默默看着李崎快步追上幾乎已經消失在光亮盡頭的樊長安。
有些事情,他做不了,至少現在還做不了。
葉至曦又在原處獨自站了許久。
原本打算等葉至曦自己緩過神來的葉至謙都有些耐不住了,從停在角落的車上下來,緩緩走到他跟前,半笑着問了句:“還不想回家?”
葉至曦并不曉得忙碌的葉至謙會親自來接他,霎時聯想到剛才那一幕背後的種種十有八`九是瞞不過去的。但葉至謙似乎沒有盤問他的意思,甚至連為什麽鬧進了警察局都沒問,只等上了車,開了來一段路之後才從身上掏出手機遞到他面前,告訴他開鍵盤的密碼:“0926。”
他摸不透葉至謙的用意,只能滑動手機屏幕,輸入密碼。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女人抱着個兩歲大男孩的照片。這個女人,他見過幾次,是傅家的女兒傅小影,也是他五哥葉至信的同學,但因為葉家與傅家政見常年不和,舊怨新仇累積了不少,所以兩家從來都只是門面上的關系算是勉強過得去。前幾年,他三嫂文景妍流産的事聽說與傅小影有關,但這種事,歷來都瞞的嚴實,他又不是好八卦的人,所以即便作為葉家人,了解的也不多。現今看來,他對這事,何止是了解的不多,根本就是從未知曉過其中的隐秘。
葉至謙看了他一眼,又瞄了一眼快要暗下去的手機屏幕,然後愉悅的告訴他:“我兒子,馬上就兩歲了。”
他下意識又碰了碰手機屏幕,照片一下子亮了起來,傅小影懷裏的男孩笑的極開,細細看去,倒真是像家中那些老照片裏葉至謙幼時的模樣。他一瞬間想了許多,又覺得想的這些都是無所謂的,至少對葉至謙來說,能把這麽私密的照片給他看,顯然是對他放心的。
葉至謙見他在發怔,也頓了片刻,然後說:“我剛接到電話,至琏病了,過陣子要做手術。家裏最近事情會比較多,今晚的事瞞一瞞,相信不會有人特別在意。我別的也不說了,就提醒你一句,只有翅膀硬了,才能逃得開一切束縛,但在做好萬全的準備之前,該低調的一定要低調。”
☆、騙自己(10)
作者有話要說:看吧,我努力的寫,終于讓你們又相遇了。
樊長安歷來睡不好,朱媽心疼她,每夜都要熱上一大杯牛奶給她喝,希望能助于睡眠。總是當着朱媽的面喝得一滴都不剩,可就像咖啡不能幫所有人提神一樣,牛奶對她來說連解渴的作用都發揮不了。反倒是臨睡前抱上一本布滿了密密麻麻字眼的讀物,好比《紅樓夢》這種詞詞句句看了一遍還能再看三遍的,随意翻上那麽幾頁,興許能起到一些催眠的作用。
其實以前,她最不愛看的就是《紅樓夢》,樊父布置幾十頁內容給她,說等出差回來再考她,她都要揚着一張笑臉,擰上兩條眉毛,噘着嘴表示抗議。樊父就問她為什麽不喜歡看《紅樓夢》,她那個時候也就十一二歲,可說起原因來就像是經歷了許多風霜的大人,是因為不喜歡看那些盛放到極致的景象頹敗之後的慘況,所以不願意看。可過了這麽多年,當她重新翻開這本書,懷揣的已經是另外一種心情了。
也許只有直面慘況,才能得到內心真正的平靜,就像今天章學寧要娶別人了,她只有親眼見到了那畫面,才能真正将這個人從心裏拔去。
潘宜蘭知道她要去參加婚禮,昨晚專門給她搭配了好多套可選的衣服,大多都是白色,遠遠看着,與新娘的裙紗有七八分相似。
她并沒有想着去搞破壞,于是撥開潘宜蘭手裏拎着的衣服,從衣帽間找出一套大紅色的裙裝來。既然是恭賀新婚,不妨穿的喜慶些。
只是這一身穿起來顯得十分華貴,去到地鐵站,引起了不少人側目。她原先就是習慣被萬衆矚目的,如今更是對任何人的任何目光都有了免疫力,所以一路去到酒店,心情都十分平靜。
不平靜的,是同來參加婚禮的賓客們,還有站在酒店門前迎賓的新郎和新娘。
這個冬天異常的冷,才剛剛十一月,就有要下雪的架勢。
安齡穿的是一件裙尾很蓬松的婚紗,上面套了件白絨絨的披肩,也不知是因為凍着了,還是化妝化的,臉上紅撲撲的。章學寧的禮服也沒什麽可挑剔的,他本來身板就好,穿什麽都不錯。
這樣看着,實是不錯的搭配。就好像去年的聖誕節,她與安齡關系還不錯的時候,一群朋友到外邊玩,安齡喝多了些,胡亂靠在了章學寧肩上,開玩笑似的對她說,借她的男朋友用一用。她當時并沒有覺得這有什麽不妥的,反倒是看着昏暗燈光下的這兩人也挺般配的。
後來家裏出了些問題,她起初也沒有太放在心上,畢竟樹大根深,偶爾被風刮亂了些也正常,直到發現所有的焦點都聚集在了樊父身上,她才真正明白什麽叫‘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那個時候,她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腦子裏想的事情比之前活了二十三年想的還要多得多。她知道什麽叫株連,也知道這樣古老的刑法到今天仍舊以一種隐晦的方式存在着,所以她是打算和章學寧分手的,只是他比她快了一步,就快了那麽幾秒鐘的時間而已。其實她是真的希望他能平安,他的家族能平安,可惜他沒有給她表現的機會,可笑她到很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早就放棄她了。
牆倒衆人推,她不怪衆人,也努力的騙自己這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但安齡來了,帶着勝利者特有的昂揚氣勢告訴她,她的公主夢,該醒了,她的王子,轉頭別人的懷抱了。她想安齡是希望看到她哭的,所以她一直攥緊了手,指甲幾乎掐進了肉裏,她不覺得疼,只知道一定要笑,笑着告訴安齡,她的王子,已經死了。
章學寧事後來找過她一次,她從未對他發過脾氣,所以直到最後,她都沒有對他大聲說一句話,只是很平淡、很平淡的問了句:“章學寧,你有心嗎?”。
就這樣一句問話,駁回了他的一切說詞。什麽章家中老少人多,經不起大風大浪,什麽安家與葉家交好,與安齡在一起是逼不得已,什麽他還愛她,統統都在一瞬間變得蒼白無力。因為他沒有心,所以永遠無法明白她笑着的時候內心在躺着怎樣大片大片的鮮血,因為他沒有心,所以對她而言,他只不過是個已經死去了的人。
她十六歲生日的時候,樊父笑着跟她說,這世上的男人,沒有哪一個會為了一個女人放棄所有,如果有,那就只能是這個女人的父親。她故意蹙眉看着樊父,問道:“那你也不能為媽媽放棄所有嗎?”
樊父那時已經年過五十了,因為她的一句問話,眼眶突地就濕潤了起來。她只怕自己問錯了什麽,正想說些別的來緩解氣氛,樊父卻又笑起來,摸着她的頭說:“你媽她不稀罕。”
其實這世上的女人有哪一個不稀罕會有個男人為自己放棄一切的?只不過有的是因為過不了自己心裏的那道坎,而更多的,是沒有機會遇上那樣的男人。
樊長安之前也猜測過今天她手上拿着的這張喜帖,章學寧是壓根不知道的,只不過是安齡想在她的身上撒鹽,才有了這一出。可既然這一出開了曲,就沒有不唱下去的道理,所以她幾乎是漠視了所有人的目光,穩穩當當的走到章學寧和安齡面前,像是祝福自己尋常的朋友那樣,微笑着說了聲“恭喜。”然後又穩穩當當的去到簽名臺,筆畫流暢的寫上了自己的大名。
負責接待賓客的是樊長安原先也算相熟的龍可顏。
在這樣的場合再見面,龍可顏多少有些不自在,但樊長安手裏确實拿了喜帖,也确實對新郎新娘說了恭喜,就算不看在過往的情面上,今天來了這麽多有頭有臉的人物,也是萬萬不能鬧出什麽事來的。所以龍可顏還是擠出十二分的笑容對着樊長安說:“長安,你也來了啊。”
樊長安十分自然的晃了晃手裏的喜帖,說:“既然想讓我分享他們的喜悅,我當然是恭敬不如從命。”她沉寂了大半年,樊家的敗落也漸漸被別的新鮮事給掩蓋了過去,當衆人快要将她遺忘的時候,她出場的如此突然,着實又引起了不少人側目。
龍可顏嘴角抽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又不能斷,心裏愁着之前不曉得樊長安會來,沒有給她安排座位,思尋片刻,只得把她往多預留下的那幾桌帶。龍可顏走的十分急,等到了邊角,見這那桌總共也只坐了一位二十七八的年輕男人,長得挺好,但面生,穿的也不惹眼,便以為是章學寧的普通同事。于是回身随便指了個位子,告訴樊長安:“你坐這兒吧。”
樊長安也知道她若是坐到中間那些席位上,恐怕那一桌的人就算不是逃席,也都是如坐針氈的,反正她該表現出來的大度與修養都已經表現完了,只等着觀禮就是,所以答了個好字。結果等龍可顏像是終于解決了大麻煩逃之夭夭的竄離之後,她才赫然發現那個獨自坐着的男人竟然是葉至曦。
這個她認識了十五六年,卻總是在見面的時候忘記他叫什麽的男人,最近出現在她生活中的頻率簡直高的有些詭異。前兩次她都是二話不說掉頭就走人了的,可這一次,她總不能因為遇到了一個低調到連負責迎賓的龍可顏都認不出的葉家人,就在這麽多人面前退場吧?沒準安齡還以為她是心裏難過才走的,那她之前的表現都不白表現了?
生活,果然處處有意外。
好在還沒等到需要她做出別的反應來,就有另外七八個成群混雜的人過來了。為首的是個五十來歲的胖大媽,一聽就是純正的東北口音,大概是安齡的遠房親戚,一見樊長安站在桌面沒落座,連忙攢着她,指着葉至曦旁邊的位子:“小姑娘,你往那邊坐坐,我們幾個人是一起的,你插在中間,怕說話聲音大驚着你。”見她不動,以為她是怕陌生男人,又添了句:“你放心,我看那小夥子長得就是一張端正的臉,你就往他旁邊一坐,他要是敢有什麽出格的,我立馬把他收拾了。”
樊長安騎虎難下,只得乖乖走到葉至曦旁邊的位子坐下。原以為也就到此為止了,可那胖大媽見她與葉至曦之間隔得遠,又急了,解釋說:“我們都長得胖,你們兩個這麽單瘦,幹嗎把椅子隔這麽老遠啊?小夥子,趕緊挪一挪。”
葉至曦還是比較配合胖大媽的,把位子往樊長安那邊挪了一些。雖然中間仍舊是空出了不少,但大媽也不傻,已然看出些端倪來,沒再強求兩人再靠近一些,又笑嘻嘻和同桌別的大爺大媽白話去了,留下同是一言不發的樊長安和葉至曦。
樊長安覺得這劇情完全偏離了自己預定的軌跡,時不時看一眼手表,只想着這婚禮能快些結束。可世上偏偏有些人心眼特別實在,就好比胖大媽這樣的,大概是原想着不理會她與葉至曦,但後來又看不下去了,于是主動同她答話,卻是問她:“小姑娘,你是齡齡的朋友?還是章學寧的同事啊?”
這個問題,問的着實讓她有些尴尬,本想着随便說個話圓過去,可一旁安安靜靜坐着的葉至曦突然開口了,不鹹不淡的說:“我們是章學寧的朋友。”
結果人家胖大媽既沒有把重點放在‘章學寧’上,也沒有把注意力聚焦在‘朋友’上,反倒是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後笑道:“我就說你們肯定是一起的嘛!”
樊長安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胖大媽別的都沒在意,光是聽到了的是葉至曦說的‘我們’兩個字。
遇上耿直憨厚的人,果然只有無可奈何的份。
葉至曦難得笑了一下,主動問起胖大媽:“大媽你們都是安小姐的親戚?”
胖大媽邊笑邊點頭,然後挨個把桌上的人介紹了邊。
樊長安聽着,大約知道她們雖然算是安家的親戚,但眼下的身份卻比不上安家的百分之一,也難怪會被安排到這裏來坐。想到這裏,她又覺得奇怪,按理說安家現在依附的是葉家,葉至曦來參加婚禮,就算不安排主位,再怎麽也應該是大廳正中間才對?總不能是因為他太低調了,低調到所有迎賓的人都不認識他,所以才把他打發到這裏吧?如果一會兒有個人同時認出了他們倆,是不是會驚得下巴都掉了?樊家的女兒與葉家的兒子,竟然坐在了一起?
☆、騙自己(11)
最後發現這個問題的人是章學寧,只不過在他發現這個問題之前,安齡忍不住想要給樊長安一些顏色看看,所以提前出現在了這原本不起眼的角落。
胖大媽幾人還以為安齡是來找她們的,高興的拉着安齡說這說哪兒。
樊長安見安齡一副想翻臉又不好意思翻臉的模樣,心情頓時愉悅起來,主動說:“大媽她們這麽老遠的趕過來,安齡你一會兒是不是該多敬杯酒?”
安齡沒想到樊長安竟然會先開腔,立馬甩開胖大媽的手,盛氣淩人的看着樊長安:“你竟然真的來了?”
樊長安輕松了笑了笑,反問安齡:“你親自去送喜帖給我,我不在,你又再三囑托別人一定要交到我手上,莫非你幹的這一切只是因為你很閑,并不是真心要請我來參加婚禮?”
安齡原本有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