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本行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着。幾日後的一個晌午,孟淩照例端着剛煎好的藥進了江翎的屋子。
“原來江兄也在啊,我來為江姑娘送藥的。”孟淩看到一旁守着的江湛略微颔首打了個招呼,便徑直端着藥在床邊坐下。
江湛心中奇怪,原本送藥這等小事兒之前都是讓小厮來的。可自從孟淩為翎兒診斷起,便每日親自熬藥送來。雖說孟淩一向對病人照顧周全,只是江湛心中總覺着孟淩對翎兒的病情格外上心。
“江姑娘,趁熱把藥喝了吧。”孟淩用手背試了試藥溫,感覺正合适便将手中的碗遞給翎兒。
“孟大夫,這幾日喝了你的藥感覺精神是好了些,只是這藥未免太苦了些吧。”翎兒嘟着嘴抱怨道。
“苦口良藥,你也不想你大哥再為你擔心吧。”與江氏兄妹處了這兩日,孟淩發現個有意思的地方。凡是與江湛相關的,江翎必會退步;而與江翎相關的,江湛也必會妥協。于是,經過這幾日的嘗試孟淩算是将江湛也算是制的服服帖帖,完全不見初見時劍拔弩張的樣子了。
孟淩見翎兒雖然不再做聲,臉上卻依舊一副苦惱的樣子,柔聲道“那這樣吧,我看江姑娘也悶在屋中多日了,只要你乖乖将這藥喝下,我便帶你出門去散散心如何?”
“那就一言未定,不許反悔哦。”江翎聽到孟淩的話即可來了精神,即刻便捏着鼻子将藥一口氣灌了下去。
“孟淩,”一旁沉默良久的江湛開口道,“翎兒的身體才剛好些,應該多休息才是吧。”
“江兄,論武功我不一定比得上你,可這醫術我可是比你有經驗的多了。江姑娘這病最重要的是保持心情的開朗,靜養倒是其次。”孟淩說的一點不錯,別的病或是需要靜養。而江翎卻是中毒,先不論這毒性的發展與是否靜養并無太大聯系,孟淩倒是盼着這毒快些蔓延,才可盡早為江翎解毒。
江湛沉默了一會兒,似是也想通了其中的關節,點了點頭,“那好吧,等我回房拿些東西再出門。”
江湛雖是習武之人,但因怕被翎兒發現他為替她籌錢治病而幹起了殺人的買賣,故在翎兒身邊時從不攜帶刀劍。再者,想是在這沈銘府中也出不了什麽大亂子。只是,出門時難免有個萬一,便回房取了柄短刀傍身順便問沈銘借了件披風給翎兒。可當他再次出現在翎兒房中時,孟淩與翎兒卻早已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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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鬧市街上,喧嚣沸騰。
孟淩雖然曾到過阜城幾回,可每次都是有要事在身或是窩在二哥的藥廬中幫忙配藥,因此也未曾抽空好好游覽過這兒的世俗風情。
孟淩推着江翎在并不寬敞的街道中穿梭。江翎來了阜城已有了些時日,除了孟淩偷偷帶她出來溜過兩回,幾乎每日都被大哥盯着,不準她到處亂跑。此時難得有了機會不禁好奇的四處張望。孟淩閑來無事,也就随着她的心思,四處閑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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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公子,你瞧那裏的紙鳶好漂亮啊,我們去看看吧!”翎兒興奮地指着不遠處的小攤。
“嗯。”孟淩笑着應道,小心翼翼地将輪椅轉了個方向,向那小攤行去。孟淩特意在江湛回房拿東西的時候帶着江翎偷溜了出來,生怕這大哥一會兒又在旁啰嗦個不休,惹人心煩。
“淩大哥……”話未說完,江翎似是意識到了什麽,連忙改口道“孟公子,你看這紙鳶真好看,快到清明了,只是也不知道我才能再去踏青。”
孟淩看着翎兒,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安慰道,“放心吧,等到來年江姑娘的病好了,便又能随你的大哥去放紙鳶了,除非,江姑娘信不過孟某的醫術?”
“不不,怎麽會呢。”江翎連忙搖頭道。
“好了,那既然江姑娘喜歡,我們就先買回去,等到姑娘病好了再去山頂放紙鳶。”說罷,孟淩低頭從懷中掏出了錢袋,順口道,“對了,我與江湛年齡相近,姑娘若不嫌棄,日後也可稱我一聲大哥,整日被人公子公子地喊着怪難受的。”
“好啊,那淩大哥以後也就随我大哥叫我翎兒吧!”江翎望着正将紙鳶遞來的孟淩,乖巧的一笑。雖說翎兒一早便覺得孟淩甚是親切,只不過大哥似是特別不喜歡這個人,總是讓自己除了治病的時間之外別與他有過多交集。翎兒看得出孟淩似是知道大哥的用意,只是也不在意的樣子,依舊每日兩次準時送藥過來,還不時帶些新鮮玩意兒給自己解悶。
更有意思的是,自從孟淩為自己治病起,大哥有時會也為了自己的病與孟淩争執,可最後總是身為大夫的孟淩将大哥噎到說不出話來。想到平時對自己的病情管得甚是苛刻的大哥氣結的樣子,翎兒不禁輕笑出聲來。
“嗯,翎兒,那我們再去前面看看吧,我想你大哥也應該快跟上來了吧。”孟淩的眼中透着着溫和的笑意。
才剛走出沒多遠,兩人就聽得背後傳來一聲洪亮的叫喊,“孟公子!”
孟淩聞言回身望去,只見一青衫男子快步朝着孟淩走來,“孟公子,真是好久未見啊!我剛看着前面那人身形舉止與你頗為相似,只是随口叫了一聲,沒想到還真是你啊,你什麽時候來的阜城,怎的也不通知我一聲啊!”
那青衣男子比孟淩略高出一些,膚色黝黑,神采飛揚,乃是當地的主簿,荀奕。“原來是荀主簿啊,我也是前日剛到的阜城,尊夫人現在身體還好嗎?”
“自從你上次為我夫人診斷之後,我便一直用你配的藥為我夫人調理,這咳喘的病症已經好多了,現在就算是這春季柳絮飄灑,也極少再發病了,這都得多謝你啊!”荀奕興奮地向孟淩道謝,突然注意到了輪椅上的翎兒,便問道“瞧我太高興了,都還未請教請問這位是?”
“你好,我叫江翎,是孟大夫的病人。”翎兒淺淺地一笑,輕聲答道。
“幾年未見,孟大夫真是一點未變啊。”荀奕笑道,“若孟大夫不急着回去的話,不如随我回府一聚,我夫人定也很想見見你。”
孟淩低頭看着翎兒,眼神中透着詢問的意味,自己去哪兒倒是無妨,只是翎兒難得出來一次,總得讓她玩兒個盡心。再者,翎兒與荀主簿乃是第一次見面,這樣唐突去人家府上作客,怕是多少有些尴尬。
翎兒卻毫無察覺孟淩的用意,調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睛,爽快地應了下來,看着竟是一點不怕生。荀奕在一旁看着翎兒答應了,便笑道,“那真是太好了,前面不遠處便是我宅子,我家小女與翎兒姑娘年齡相仿,定能聊到一塊去,到時我介紹你們認識。”
三人便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不久就來到了荀奕的屋院。雖說他是當地主簿,但生活起居卻頗為簡單,庭院中晾曬着新鮮摘下的辣椒,內堂也只是挂着幾幅自己閑時所作的字畫作為裝飾。
“兩位先坐,我去裏屋請夫人和我的女兒出來。”荀奕親自為兩人斟上茶,便轉身往裏走去。
“淩大哥,我們這樣未交待一聲便來了別人家中做客,若是等會兒大哥在集市中找不到我們,會不會着急啊。”翎兒擔心道。
“翎兒放心吧!我們待會兒早些回去就是了。這荀主簿為人極好,在阜城口碑甚佳。當年我途徑阜城,本有要事在身,卻硬生生被當地的民衆給‘劫’了過來給他夫人治病,後來才知道原來那些都是受過他恩惠的人……”孟淩話音未落,只聽得門口傳來一陣喧嚣聲。孟淩正欲出門,卻看見同樣聽見門外吵鬧聲而跑出來的荀奕。
“孟大夫,你先坐。我去外頭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荀奕皺了皺眉頭,便大步向外走去。
孟淩雖然心中好奇,但畢竟主人家都發話了,只好靜靜地待在內堂心不在焉地喝着茶。過了約莫半柱香的時間,門外的聲音才漸漸弱了下去,只見荀奕眉頭緊鎖,從門外一步一躇地回來了。
“孟大夫,真是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難得邀你來府上作客,沒想到讓你幹坐了半個多時辰,實在是過意不去啊。”
“無妨,我本也就閑來無事。只是看荀主簿眉間似有憂色,是不是遇到什麽煩心事?不如說出來聽聽,也許孟某可以獻上綿薄之力。”
荀奕擡頭看了孟淩一眼,眼中似是有些猶豫,過了良久,他才嘆了口氣,終于開口道,“原本此事與七殺門有關,我也不好當着孟大夫的面多加非議,只是我看這百姓的日子着實是太苦了些啊。前些日子,海天幫與七殺門大戰,海天幫大敗歸去。自此一戰海天幫耗損了不少元氣,就隔三差五地來我們這兒搜刮,你說,這府衙裏的那些官差哪是他們的對手啊。我們阜城地處兩大幫派勢力的交界處,不屬于任何一界,哪裏會有人管我們死活。再加上今年國庫吃緊,朝廷加大稅收力度,這該讓老百姓該如何自處啊。雖說我已經上書請求減免賦稅,只怕沒個十天半月,戶部也看不着。他們生活窮苦,我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唉……”
孟淩聽荀奕說完,心中不禁恻然,原本他有意避開江湖紛争,不願看見這些無辜的百姓被卷入。只希望能以自己的微薄之力救人于這亂世之中,沒料到終究還是逃不出這命定的預設。
翎兒看着發怔的孟淩,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身邊,輕輕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小聲道,“淩大哥,你還好吧?”
孟淩聽到翎兒的聲音,如夢初醒,看着荀奕道,“那以往也這樣嗎?”
荀奕憂心忡忡道“是啊!只是之前曲擎蒼當道時尚知收斂,可現在這新進的幫主曲鵬旭貪婪成性,每月都要來我們這鎮上幾回,那些有錢的財主一早就巴巴地奉承上去,回頭便來搜刮那些窮苦百姓。長此以往……”
孟淩心下了然,開口道 “荀主簿,看來今日我來的還真不是個時候,既然你有事正忙,那孟某就不再叨擾了,改日再登門拜訪。”孟淩朝着荀奕略一拱手,也不顧着他的挽留,便推着翎兒出門去了。
出了荀府,孟淩腦中不時浮現出荀奕的話,也便失了游玩的興致。翎兒則怕在外耽擱久了大哥擔心,再看着孟淩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便乖巧地提議回沈府去。
待二人回到沈府時已近黃昏,還未進門就遠遠瞧見江湛坐立不安地向外張望。見是翎兒回來了,江湛急匆匆跑了出去,面色略沉地看着孟淩。眼中閃着怒火,似是快要發作,又瞥見一旁巴巴望着他的翎兒,硬是将一口氣生生地吞了回去,冷冷地撞開了孟淩,将翎兒推回了屋裏。
才剛進屋,江湛便扶着翎兒在桌邊坐下,問道,“你下午同孟淩去哪兒了?”
翎兒極少見到大哥如此嚴肅的模樣,心中不禁有些害怕,小聲道,“我就和淩大哥上街逛了逛,買了些小玩意兒,後來淩大哥遇見了他的舊友,我們就去那人府上坐了一會兒。”
江湛見翎兒顫顫的模樣,心中雖是氣惱她竟不聽自己的話,就這樣同孟淩跑了,語氣卻也放緩了些許,“翎兒,大哥并非不讓你出去,只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大哥無非也就是怕你出事。”
“知道啦,翎兒保證定不會有下次了。”翎兒聽得大哥松了口,心下也安了不少,便向江湛撒嬌道。她原想只不過是先随孟淩出去,稍後大哥應該不久便能追上,沒想到大哥竟然會如此生氣。
“那你先休息吧,我先出去找沈大夫了。”江湛順手捋了捋翎兒鬓角的碎發,便起身出門了。
江湛剛出門便看見孟淩悠閑地坐在門口的石階上似是正在等着自己。陽光照得他烏黑的長發灼灼生光。
江湛一見是孟淩,氣就不打一處來,冷着臉道,“孟淩,你偷偷将翎兒帶出去我還沒找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了。”
孟淩卻只是不以為意地笑笑,“看來江兄還真是個盡職盡責的大哥啊,怪不得翎兒在外時也不忘念着你。不過,大哥也不是那麽好當的,許多事并不是你認為對翎兒好的便是對的。翎兒已經十六了,她知道自己想要些什麽,不再是個時刻都要躲在你身後的孩子了。”孟淩頓了頓,将之前翎兒落下的紙鳶遞給了江湛,“等翎兒病好了,就多陪她出去走走吧。”
江湛默默地接過紙鳶,心中不禁冷笑一聲。十二歲那年,他的父母為了攀采藥草不幸墜崖身亡,他心中茫然,在街上整整游蕩了五天。就是那時,他遇上了在路邊走失而手足無措的翎兒。正所謂感同身受,他突然覺得眼前這女孩和自己好像,不自覺地就走到翎兒身邊陪她坐着。奇怪的是,那女孩見了江湛也不怕,反倒因為有人陪着自己漸漸安定了下來。兩個孩子就這樣沉默地坐着,這一呆便是三天三夜。終于在三日後的一個晌午,翎兒小聲地對着身邊的人說她餓了。江湛至今都記得,翎兒當時看向他時眼中的那分悲傷和倔強。自此,二人便相依為命整整十年。孟淩與翎兒相識不過十日,卻敢在他面前如此妄言,真是可笑。
孟淩看着江湛輕蔑的眼神,心中不由得哀嘆一聲,“江兄,人情繁複,最難醫的不是病而是人心。江兄若是覺得在下說得不對,那就權當是一句笑話好了。”
孟淩看江湛并不做聲,便自顧道,“今日來找江兄其實是有一事相求。”
江湛皺了皺眉,“什麽事?”
“這事說來對你并不難,只能算是幹回老本行吧。”孟淩刻意壓低了嗓音,怕被房內的翎兒聽到。說罷,便從懷中掏出了一張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的紙遞了過去。
江湛不接地接過紙來,定睛一看,即可便明白了孟淩的用意。江湛盯着孟淩,眼神中夾雜着一絲不解、猶豫甚至還有憤怒。兩人就這樣在幽長的走道中對立了許久,江湛才緩緩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