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唇間的齧咬傳來疼痛,徐暮遠推開遲臨。
遲臨期待地看着他的眼睛,卻發現裏面是死水一般的寂靜。
“我……”
沒等遲臨說完,徐暮遠打斷他:“對不起,是我讓你誤會我了。”
“你……”
“你對我也不是沒有感覺,不如我們試一試?”
遲臨點頭。
“是我讓你誤會了。”徐暮遠又重複了一遍,“不管你如何理解我,我的确不是那個意思。”
遲臨妄圖從他眼裏找出別樣的情緒,但是那雙眼睛像一片平靜的湖,沒有被表白者的欣喜,亦沒有拒絕者的冷漠,甚至沒有一絲憐憫。
遲臨在雨中垂下腦袋,努力讓聲音和他一樣平靜無波:“我知道了。”
徐暮遠想起遲臨來蘭鎮的第二年,遲臨爺爺在京城去世,而遲臨無法回去奔喪,遲臨就是這副表情,也是這樣平靜的一句“我知道了”。
徐暮遠有些心疼。于是柔聲說:“回家吧,會感冒的。”
徐暮遠自诩潇灑果決,對感情上的藕斷絲連痛恨不已。這一次卻淪落到束手無策的境地。既不能委曲求全發展那種關系,又舍不得用平常敷衍回絕的那一套去傷害他。
我為學弟的待遇鳴不平,徐暮遠很無奈:“遲臨和別人,怎麽會一樣呢。”
年後,遲臨父親仍然陷在政、治的泥淖中,林盈只得帶他繼續留在蘭鎮。
開春遲臨去鎮上的小學報到,徐暮遠也到了上學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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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徐暮遠母親寄來一箱東西。花花綠綠的的學習用品,一摞《城南舊事》、《草房子》之類的書,還有一套顏色齊全的水彩。
小姨的女兒叫宣宣,和遲臨一般大,在鎮裏的書畫班上課,看着全套水彩用具豔羨不已。
小姨幫忙把書摞到桌上,指着箱底的水彩說:“你還小,這些也用不着,就給宣宣用吧。”
徐暮遠拉住箱子的一角,眼睛一動不動盯着小姨,說:“不。”
小姨惱怒:“你這孩子,小小年紀就知道吃獨食。你媽寄這些東西來不就是為了讨好我們?等你長大了,還要靠我們養你呢。”
徐暮遠固執地拽住箱子邊緣:“不。”
小姨掰開徐暮遠的雙手,指使宣宣:“快拿走。”
徐暮遠眼眶發紅卻不肯掉眼淚,只蹬着雙腿不停掙紮。
林盈站在窗戶邊問:“怎麽了這是?”
小姨不好意思地笑:“小孩子沒教好,不懂事。”
徐暮遠掙脫她的束縛奪門而去。
直到天黑,徐暮遠也沒有回來。外婆拄着拐杖在門口望了又望,幾個幾個表舅出門找人,小姨臉上也有了慌亂。
後廳香火臺下的櫃子裏,徐暮遠雙手緊緊地攥着拳頭,眼淚無聲地流下,周身是迷茫而無助的黑暗。
最後是遲臨找到了徐暮遠。小小的身體蜷縮在潮濕的木板間,臉上爬着髒兮兮的淚痕,一雙大眼睛餘着未燃盡的恨意,像一只捂着傷口的小獸,對着敵人毫不客氣地龇着犬牙。
看清來人是遲臨後,徐暮遠眼底的敵意化為赧然。慌亂地用手擋住羞恥的淚水,伸手要拉上櫃門。
遲臨用手拉住:“你要在櫃子裏睡覺嗎?”
徐暮遠對上那雙過于坦蕩的眼睛,确定裏面沒有責備,亦無鄙夷。伸出腦袋看了看,除了遲臨并沒有別人,于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出來。
遲臨使勁拍了拍他背上的塵土,走到他前面,說:“走吧,吃飯去。”
徐暮遠卻在後面不走了。
遲臨不明所以,回頭看他。
徐暮遠擡頭看看他,又低頭踢腳下的泥土。青苔一蹭就掉,和着泥土貼在白色的小球鞋上。
遲臨無奈地嘆氣,走回去拉起他的手:“放心吧。我會跟外婆說,你和隔壁的小孩一起撈魚,回來晚了。
徐暮遠“哦”了一聲,任他牽着往前廳前走。
外婆擔心,飯桌上斥責了徐暮遠幾句,小姨笑吟吟地打着圓場。
飯後林盈擔心徐暮遠,拍拍遲臨的腦袋:“小朋友看起來不太高興,兒子,你跟去看看。”
徐暮遠坐在床邊發呆,正值倒春寒之際,又悶在櫃子裏面一下午,衣服上都是潮氣,嘴唇丢了血色,遲臨上前摸了摸他的手,果然冰涼冰涼的。
“洗漱了嗎?”遲臨問。
“嗯。”現在倒是軟綿綿的模樣。
遲臨蹲下給他脫鞋,力氣有點大,徐暮遠被拉得上身往前撲,腳踝被摸得有些癢,咯咯地笑了起來。
遲臨索性拉着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徐暮遠抱住他的脖子。
遲臨被他的氣息弄得脖子癢癢,抓着他的後背拉開:“脫好了,睡覺吧。”
徐暮遠喜歡他身上的暖意,扒着他不放:“等等,等等就好。”
“小朋友就是愛撒嬌。”遲臨蹲下來任他抱着,又說:“就五分鐘,我也要回去睡覺。”
“嗯。”
遲臨呼嚕徐暮遠黃黃的軟毛,想了想,說:“以後你想哭,不要躲在櫃子裏,來我這裏。我會幫你關上門,不讓別人看到。”
徐暮遠不答。遲臨拍拍他的臉頰:“喂,知道了嗎?”
徐暮遠側頭在他臉上“吧唧”親一口,算作回答。
遲臨被濕熱的觸感吓了一跳,反應過來後立馬嫌棄地擦了擦臉上的口水。
徐暮遠說這世界上其實并不存在什麽不善表達的說法,沒有人會真正選擇把所有東西積累在心裏,人生來就是表達的動物,愛憎貪癡,不以言語表現,也會從行為透露。所以不存在什麽不善表達的人,只有不被理解的人。
并不是所有在你身陷黑暗時出現的光都能照亮你,不是所有出現在你的戚戚然裏的人都能拯救你。何其有幸,有一個人能讀懂你無聲中的言語,尊重你蜷縮的軀體下天生的倔強,願意透過你冰冷的皮膚,觸到裏面的熱血,無論你是天地間多麽渺小的存在。
暮春三月,輕寒薄暖,山花爛漫,蝴蝶繞橋翩飛。遲臨騎着自行車載着徐暮遠,在田間的小道上穿行。大片水田中,苜蓿連成紫海,一直綿延到山腰。
徐暮遠正是愛玩的年紀,晃着遲臨的衣裳要他停下來:“求求你,就下去看一眼。”
遲臨亦被漫山遍野的紫色感染,欣然應許。
徐暮遠撒歡似的跑進苜蓿地裏,耕種季節将至,水田已經通水,甫一下地,徐暮遠的鞋子就陷阱泥土裏,遲臨在身後喊了幾聲“慢點”,徐暮遠故意不告訴他下面有水,一臉淡然地站在泥地裏,遲臨追進去,半只腳便英勇就義,徐暮遠捧腹大笑,遲臨黑着臉把腳拔出來,突然大喝一聲:“等着你這個小混蛋!”,沖上前去追徐暮遠。
徐暮遠慌不擇路,踩進更稀的泥土裏,舉步維艱,最後只得手腳并用往前爬。
那些歡聲笑語沒有用任何文字、相機記錄的必要,它們早就以最真實最美好的形态,镌刻在了記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