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所謂番外2
番外:歐玉書——溺殺之殇
“快走!”
負責看守的死神在後面兇神惡煞地催促着,推着他往前走,撞得他手鏈腳鏈相碰,發出“叮鈴咣啷”的聲音,回蕩在介川四壁之間。
他眯着眼睛,不甘不願地向着混沌漩渦的方向走着。
混沌漩渦已經在眼前了,附近亡靈稀少,看守的死神卻有三層之多,甚至在樹叢的陰影中,似乎還有無數的眼睛盯着這裏。這不是普通人所使用的混沌漩渦,而是亡靈界專門給重犯準備的。
在這裏,重犯們被洗去記憶,然而會被直接扔到地獄場,接受那裏惡魔的懲罰。這種贖罪會持續很久,直到所有的罪過被洗滌幹淨,才能再次轉世進入現世。一般來說,有資格在這裏進入地獄的,不是牛人就是做事壞得天怒人怨的人,因此看守衆多也是正常的。
他看着不遠處咆哮嘶吼的混沌,眼神忽而有些迷蒙。
他在想,自己是怎樣一步一步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的。
***
時間總是會逼走記憶,他已經快忘記自己本來的名字了。歐玉書?應該是這個吧。
原本的他,是大虞王朝最為受寵的小皇子。雖然不是嫡子,也與長子無關,但父皇就是那麽寵他。他的母親,父皇最寵愛的妃子因為生他難産而亡之後,父皇便将所有的愛都投射到他身上,從小不舍得打不舍得罵,有什麽好東西都想着他,說“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真是一點都不誇張。
他與兄弟們鬧了矛盾,一定他是對的,他不喜歡了誰,那麽那個人一定是該死的。甚至于他對太子大哥出言不遜,父皇都能讓太子閉門思過,暫停他的一切職務。
他被父皇寵得無法無天,自己也逐漸迷失了心智,變得嚣張狂妄。他看見了宮裏越來越險惡的環境與衆人越來越嫉妒厭惡的眼,但他不怕,因為他知道父皇一定會保護他。絕對的信任是最讓人上瘾的,甚至超過罂粟與愛情。
他享受着父皇的溺愛,卻漸漸地不甚滿足起來。珍寶已經不能滿足他,他想要權力,想要名望,想要掌握一切。逐漸地,他已經失格了。
父皇沒有怪罪他。在他試探着往前越界的時候,父皇總是微笑着,雖有嗔怒,卻暗中提供幫助。他最終昏了頭,以為父親的內心深處是屬意他的,于是他再不将除父皇外的任何人放進眼裏,權傾朝野,一呼百應,明目張膽的收賄受賄,将朝堂弄得烏煙瘴氣,更四處出擊,将太子置于不堪之地。
從小到大,沒有人告訴他這些是不該做的。他沒有讀過詩書,因為小兒貪玩,總是不認真學,一看到厚書和夫子就頭痛。還好父皇愛他,略一撒嬌,也就免了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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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他,雖然有時覺得父親有些怪異,卻也沒有多想。他太相信他的愛了。他不知道,對于皇家來說,“虎毒不食子”從來就沒有市場。
親情有什麽用?沒有用。
他的心大了。
毀滅發生在那年京查開始前的最後一天。他至今對這個坐标記憶猶新,因為那一天大雪紛飛,落于黑色冠發之上,仿佛一夜白頭。
如同往常一樣,一批□□在朝堂上大肆彈劾着自己,他不在意,卻沒有想到父皇的茶杯就這樣朝着自己直直地砸了下來。
茶杯砸在額角上,一片血肉模糊,将他的眼睛污得再看不清父皇的臉。他也沒機會看清了,因為數罪并罰,東窗事發,他被關入了天牢,連帶着那幫将他捧得飄飄欲仙的追随者們。
一個月後,他被放了出來,圈禁至一個小院子裏,門外重兵把守,門內空無一人。這就是他所被允許的,生命所能涉及的所有方寸之地。
他一直相信父皇只是一時生氣,他相信自己一定會出去。在天牢的日日夜夜裏,他都這樣告訴自己,但直到被圈禁了一年之後,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并來圈禁處耀威,他才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
原來父皇是不滿他日益坐大的母族的,原來父皇是厭惡他的母後的,原來父皇是憎恨他的。
所以他才想盡辦法讓母後難産而亡,刻意地百般寵愛自己,讓自己失了方寸,讓自己被養廢。通過他,一是為太子立下了擋箭牌,二是襯托了太子的英武,三是聚集了母族和朝堂所有心術不正之輩。欲取之,先予之,父皇煞費苦心,終于在最後一舉摧毀了他、他的母族、朝堂之惡,為太子留下了一個清明盛世。
這一局棋,是他輸了,是他服了。
他當時心中疼痛蔓延,卻又好像沒有蔓延,只是一片空洞,腦中只剩下一句話:事實原來是這樣的啊。
除此之外,仍是父皇那些毫無保留的溫柔回憶,即使是給自己一百個巴掌,咆哮着告訴自己忘記抹殺也沒有辦法。
溺殺之美,溺殺之惡,溺殺之毒,大概就是如此吧。
***
穿越只是一瞬間的事。上一秒他還生無可戀地看着天花板發呆,下一秒他便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這是亡靈界。這是吸血鬼場。這是南鄙。他是南鄙王。
他醒來時,南鄙王正在書房中處理政事。見他醒來,欣喜地兩步并做一步,匆匆來到他的床邊,眼神裏是藏也藏不住的拳拳關愛。
原主的靈魂被他壓制住,他榨出了他所有的記憶,再看向南鄙王時,終于控制不住地打了寒戰。
原主所有的回憶都是那麽的美好,美好得對他來說就像是鏡花水月一般。原主的回憶與他的曾經又是那麽像,那麽像,像到他再也不敢相信,眼前的老者是真的愛他的。
他刻意無視了其中微妙的差別,堅守着兩世的怨恨。
原主資質驽鈍,不要求上進,也纨绔不堪。南鄙王會逼他讀書,會每天唠唠叨叨訓他,但同時,也寵他寵得跟眼珠子似的。原主也很感謝南鄙王,因此就算有時很苦惱,但也從來不曾頂撞,讓做什麽做什麽,雖然未必會長久堅持就是了。
富貴權勢之家,早就從根子裏爛透了,又怎會有這樣真摯的親情?他上一世的教訓還不夠嗎?
他清嗤一聲,壓制住原主,到後來甚至将原主的靈魂給切片了。
誰讓他每天念念叨叨,阻擋他的大計,唠唠叨叨南鄙王的好。他聽着就煩。天下天真愚鈍的蠢貨,大概就屬這個了吧?
很珍惜這一次的生命,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在這一世不惜一切代價,奪回他曾經一無所有的一切。
他本就不笨,只是穿越前被人溺殺得徹底,從未想過權謀之事,但耳濡目染之下的皇家子
弟,又有什麽是不懂的?
他游走于各方勢力之間,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從中漁利。他可以今日與這日結盟,那日就毫不猶豫地背叛他,尋找下一個盟友。他越來越接近自己的目标,他的事業蒸蒸日上,幾乎無人可以阻擋!
每當他看到南鄙王的時候,想到自己的所為,他都會覺得有一種報複的快感。那種時候,南鄙王的臉仿佛與父皇那個老匹夫的臉重合,嘴巴一張一合,再也不分彼此。
但他沒有想到,他終于還是又輸了這一局生死之棋。
在又一次享受大牢待遇時,他保持着和上一世相同的姿勢,躺在地上,雙手墊在腦後,讓眼前陷入一片虛空。
原來所有的人都在乎那個蠢貨,甚至連光明界的盟友都因為小約翰與自己翻臉。原來小約翰說的是真的,南鄙王是真的愛他。原來富貴權勢之家真的有親情啊。
他不後悔,他只是在想,人世間的感情真真假假,就像棋局一樣,反複無常,如權謀般洶湧,實在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了。
這邊的人間界有一個西方人,曾經說過一句話: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他沒有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但卻殊途同歸,兩次均是一無所有。
***
想起了前世的一件事。
那時他還小,不過總角。夏日裏,後花園的大樹下,他坐在小凳子上,旁邊躺在太師椅悠閑搖着椅子的父皇。他上身趴在父皇的腿上撒嬌,而父皇有一下沒一下地揉着他柔軟的頭發。
微風拂過,歲月靜好,父親的聲音在略燥的空氣中,顯得有些氤氲:“……彼人之心,于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兇衿……”
他不感興趣地打了個哈欠,腦袋繼續懶洋洋地躺着,眼神懵懂地飄向父皇:“父皇,這是什麽意思呀?皇兒不懂。”
“這是《詩經》中的兩句詩,意思大概是說,‘那人的心思到了何種地步啊?為何邀請我共商國是,卻最終讓我陷入危險的境地呢?’”父皇笑眯眯地解釋。
“哦……”小小的他仍是迷迷糊糊的。
面前總有一只小飛蟲在飛,擋得他不能看清父皇的表情,只記得眼神有些複雜,臉上似乎很掙紮。薄唇張了張,似是想說什麽,又最終沒說。
他睜了睜眼。父皇又是那個溫柔無雙的父皇了。
夏日正好。
—番外:溺殺之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