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月濺星河03她仿佛能看見他年少時的……
第21章月濺星河03她仿佛能看見他年少時的……
周一中午, 雲潆沒去食堂吃飯,整個食堂比平時顯得冷清,方校長不習慣地看了看, 彤妹偷偷跟他嘀咕:“你找雲雲啊?她肚子疼,在宿舍哩,沒胃口。”
方清源默了默, 大概猜到是哪種肚子疼, 沒再多問。
有個孩子趁着午飯時間, 貼着老師辦公室快速跑過, 跑上二樓,敲響了雲老師的門。一只慘白的爪子抓住了孩子細細的手腕, 孩子忍不住咯咯笑, 一點也不怕, 懷着忐忑和憧憬,踏了進去。
再出來時小臉蛋上多了一絲神秘和滿足,時不時就低頭看看自己的鞋子。
她的鞋很大,是二哥出去打工前留給她的, 叮囑她千萬別洗,一刷就會破。
只見走出一小段的小女孩又倒回來, 認認真真看着仙女老師随意脫在門口的白色布鞋,蹲下來, 把它們擺整齊。
...
隔天, 市教育局新上任的領導來紅尖鎮小學視察。陪同的是在教育局幹了三十年仍沒摘掉副字的柴副主任。
柴副主任與老方校長年輕時便是好友, 可以說是看着方清源長大, 算半個自家人,引着新領導往裏走,對方老校長守了一輩子的這座學校十分熟悉, 誇方清源的時候那叫一個低調又自豪。
方清源并沒有提前讓老師和學生們做什麽準備,該怎麽樣怎麽樣,原汁原味,以至于市局領導班子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大部分老師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直到新局長笑着與大家握手才弄明白。
李明帶頭,忙表示在這裏一切都很好,校長很關心他的生活,特別支持他的教學方式,孩子們也很可愛。
吳海有樣學樣,誇方校長是怎麽和他探讨音樂課的擴展,怎麽一點一滴籌建出一個完全不輸于市小學的音樂室。
劉恒更不用說,把他那套活潑的女團舞亮出來,立刻得到了呱唧呱唧的陣陣掌聲。
氣氛非常好,中午,方校長邀請新局長留下來吃便飯。
真就是便飯,阿金煮什麽吃什麽,依舊是沒有特別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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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副主任發愁地看了方清源一眼,他神态自若,邀請新局長和娃娃們一起排隊打飯。
柴副主任幽幽嘆氣,這也是方家傳統,從老方到小方,都是這麽幹的。
昨天他們一行人去縣小學,人家特地準備了一桌,和過年的殺豬飯一樣水準。
彤妹在打菜窗口裏幫忙。
兩百個娃娃,一個廚子,說起來人手是不夠用,她一般都不管的,唯獨這樣有人來的日子才會圍上圍裙。
她比方清源會來事,飯勺一抖,多往領導盤子裏添勺肉。朝校長大人擠眉弄眼——
你不是想多弄幾臺投影儀麽?開口啊!
方清源睇她一眼,低低道:“已經把申請書送上去了。”
市裏資源緊張,每個學校都窮,該給誰,誰先誰後,方清源覺得公平就行,實在輪不到,他們這裏也還能堅持。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吃過飯領導們就将離開,方清源送至校門口,新局長與他握手,特地表揚了一番新開放的閱覽室,閱覽室裏的書籍不論質量還是數量都算的上是全市最好的。
方清源不邀功,細細說起:“是我們雲老師提的主意,也是她從外頭找的書,孩子們課外活動多了個去處,我也覺得特別好。”
他說着,看了看不遠處的閱覽室,今天明明沒有老師在,孩子們依然很安靜,各自散開書,非常珍惜午休這段時間。
“怎麽沒見到這位雲老師?”柴副主任好心想讓雲老師露露臉。
方清源解釋道:“她今天不舒……”
還沒說完,從教學樓傳來男孩們戲弄的嘲笑:“英卓是妖怪,沒人要的妖怪——”
下一句便有了曲調:“英卓是妖怪,沒人要的妖怪——沒有媽的妖怪——”
越來越多的孩子湊熱鬧,甚至閱覽室裏的孩子都探出頭。
新局長松開了方清源的手,皺起眉,問:“方校長,這是怎麽回事?”
...
老師辦公室樓上,有一個身影飛快地蹿下來,穿過走廊,跑向英卓所在的三年一班。她一手撥開一個,不許孩子們唱那樣的歌曲,看見小小的英卓趴在桌上,擡不起頭。而拉瑪攥住了其中一個男孩的衣領,想打他。
見到雲潆,拉瑪松開手,帶着哭腔喊了聲:“英卓,雲雲老師來了。”
雲潆蹲下來,看見英卓的鞋破了個大洞,幾乎是不能穿的樣子,露出裏面幾枚塗了指甲油的腳趾頭。
難為情地蜷縮在一起。
這樣的歌聲,這樣的嘲笑,也出現在雲潆的童年。
“不要再唱了。”她對帶頭的男孩說話。
可大家都在笑,都沒當回事。
雲潆牽住汗濕的小手将英卓拉起來,動作很快,把她的臉埋在自己的小腹處,不肯讓任何人看見她的脆弱,幾乎是提着她往外走。小英卓的鞋掉在地上,被唱歌的孩子撿起來當球抛,空中橫出一條胳膊,有力地抓住鞋,大家這才發現方校長不知什麽時候站在門邊。
剛才那些不聽話的孩子全都閉上嘴巴,靠牆站好。
雲潆一言不發将英卓帶出來,方清源跟在後邊。
小小的孩子在她懷裏哭,哭濕了她的裙子,哭得她小腹一片濕熱。
“老師對不起……”
“不許說對不起。”雲潆滿臉的風雨欲來。
英卓啜泣着:“我想把鞋刷得跟老師一樣幹淨,我把鞋刷破了,阿嬷打我……我們的秘密被發現了……”
雲潆閉了閉眼,她覺得紅尖鎮的太陽太刺眼了,晃得她眼眶發燙。
她懷中捂着的孩子,穿着破鞋來上學,坐在位置上一動不敢動,生怕被人發現,但她沒捂住這個秘密,她只能伏在桌上哭泣。
...
新局長走過來:“這位是雲老師?”
雲潆艱難出聲:“您好,局長。”
新局長不贊同地看了看英卓腳上的指甲油問雲潆:“這是你畫的?”
“是。”雲潆護着英卓的腦袋,擡眼看向方清源。
他的目光永遠沉靜,看不出一絲情緒。
“雲老師。”局長的聲音聽起來很不高興,“你不該把這些東西教給學生,他們現在最重要的是學習,只有好好學習才能走出這座大山,可你看看你幹的事!你這是害了孩子!”
雲潆挺了挺背脊,努力站的更直,但腹中刀絞一般,讓她冷汗直下。
局長繼而看向方清源:“方校長,你是不是在管理上太松懈了!”
英卓一聽,趕忙仰起脖子,小手拉住方校長連連搖頭,一抽一抽地:“我想媽媽了,阿嬷不讓我想,雲雲老師說可以把媽媽畫在身上,太想的時候就偷偷看一看,對不起方老師,是我的錯,我以後不會這樣了,不要讓雲雲老師走好不好?”
說到這裏英卓更加難過:“雲雲老師走了我就看不到媽媽了。”
方清源蹲下身,給孩子穿上鞋。
他的目光滑下去,看着英卓大腳趾上用極細的線筆勾勒出的一個女人頭像,寥寥幾筆卻格外傳神。
他見過英卓的母親。幾年前,她逃出寨子再也沒有回來。
“清源!”柴副主任着急道。
方清源仰起頭,太陽下,雲潆氣鼓鼓的,臉曬得很紅,像個紅色的氣球,他知道,他一開口她就能炸。
“先帶孩子回去。”他這樣安排。
并沒有一句責備的話。
這叫雲潆心中一團沸水沒了出口,只能先按下。
他仍舊是那樣毫無波動的情緒,但用後背替她擋住了所有人。
...
門一關,小孩就爬上來坐在雲潆腿上,伸手緊緊抱住她的脖子,小臉貼着她的肩膀,不動了。
雲潆也張開手抱住她,一搖一搖的,小聲哼着輕快的歌,摸了摸她的大腳趾。孩子癢得一縮,雲潆風輕雲淡地哄着:“沒事,崽啊,沒事的,不要難過。”
“那個兇你的人是誰?”英卓擔心地問。
“哦,那是這裏的大boss……就是老大,管方校長的。”
“……”英卓悶悶地。
雲潆輕輕拍着孩子的背脊,安慰着:“你也不要把同學們的話放在心裏,他們不懂事,我們不跟不懂事的人計較,你放心,一會兒你回去他們肯定不敢再笑你了。”
“阿嬷……”小英卓心事重重。
“憨娃娃!你說這是你雲雲老師嘛!幹嘛傻乎乎說是媽媽!”雲潆說完又後悔,“……哦不對,不應該教你撒謊。”
...
這天下午,賴老師主動替了雲潆的美術課,一年級的小崽一看來的不是雲雲老師,立刻哀嚎。
彤妹站在二樓門口,沒有進去。
方清源把人送走後回來,彤妹用一種你如果敢罵雲雲我就跟你絕交的狠戾眼神瞪他。
他輕輕扣響門時,雲潆是抱着樹袋熊來開門的。
小英卓睡着了,他伸手抱過來,一時間将雲潆身上香香的味道也一并抱進懷裏。男人與女人的身體,一個硬一個軟,孩子感覺到了不同,緩緩轉醒,揉着眼看清是誰,輕輕喊了聲:“方老師。”
方清源拍拍英卓腦袋,轉身便走。
“方清源……”雲潆喊住他。
“回來說。”
放學後,她一直在辦公室等他。
彤妹要旁聽,被阿金拉走了。
方清源回來時天都黑了,往位置上一坐,喝幹了杯子裏的水,看了看在他面前站成小白楊的女孩。
“事情就是英卓說的那樣。”雲潆捏了捏手,小小的孩子好幾天恹恹地吃不下飯,她一問,就哭着說想媽媽。
這種感覺,雲潆太知道是什麽滋味了。
她只能在漫長的時光中狠狠将之磨光,沒有人幫她。
她希望能夠幫助英卓。
不論公俗良序,最起碼,讓這個小女孩的童年不要有恨。
所以她想了一個辦法,從她帶來的那個巨大行李箱裏翻出一個更小的化妝箱,找到筆刷和甲油膠,在英卓的腳上畫了一個“媽媽”,烤燈60秒,這個圖案起碼能保持一個月。
但她不會将其中的酸澀苦辣告訴方清源,寥寥幾句後邊跟的是:“如果可以的話,你不要解聘我,讓我自己走,我從來不在乎出醜,但我發現這回我挺在意的。”
燈從頭頂照下,方清源那排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了一片暗影,她看不清他的眼神。
“雲潆。”
雲潆不敢應,她突然發現,天王老子發脾氣她都不眨眼,唯獨怕他對她失望。
“我其實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忙了一天的男人,驀地笑了。
雲潆以為自己聽錯了,她遲疑地看着方清源。
他疲憊而舒展地靠在椅背上,深深睨着她。
這确實是個好主意。
整個紅尖鎮,除了這個從大城市來的美術老師,再沒有人會想到這麽棒的主意了。
教書育人,除了課本知識老師還應該教什麽?
方清源覺得,是教授一顆寬闊的心。
不論如何,孩子思念母親絕對不是錯,雲潆注意到了這一點并且用自己的方式處理得很好。
雲潆默默看着方清源難得一見的笑臉,他是個無比俊朗的人,肩上擔着學校這麽重的擔子,一顆心裏裝了許許多多的大事小事,做什麽都很認真,偶爾這樣一笑,她仿佛能看見他年少時的模樣。
本來沒事,現在聽他這麽一說,小姑娘突然嬌氣了,眼眶紅彤彤的。
他誠摯地:“別走。”
他的話仿佛有溫度,燙了她的耳朵,雲潆飛快地揉了一下耳廓,對他說實話:“我其實舍不得走。”
“我知道。”
他比誰都知道她有多喜歡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