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奈何人生10 他大概知道,卻不想讓她……
開學前,警察又來了一次,和方清源在學校門口握手,也和雲潆握了握手。
拉瑪在雲潆和彤妹的陪伴下接受警察叔叔的詢問,她知道自己很安全,所以很放松。
所有的男老師都出去了,沒有誰會在這種時刻單獨和這個孩子待在一起。
他們在牆根下分享一包煙,都不常抽,嘴裏過一過就出來了,沉默并且成熟地接受這個操蛋的世界。
警察離開後,雲潆仰頭問方清源:“結果會怎樣?”
這是一個與這裏完全不一樣的女孩,那麽幹淨,那麽勇敢,他大概知道,卻不想讓她失望。
“晚上聚個餐。”方清源另外起了個話頭。
老師們都到齊了,馬上要開學了,延續上一屆校長的習慣,開學前,大家吃個飯。
他擡腳往外走,牆角下,阿金慌慌張張把煙頭摁在沙地裏,還是沒躲過,被方校長踹了腳屁股,彤妹牽着小拉瑪,鼻孔裏哼了聲。
又轉頭跟雲潆說:“你等等多吃點,我們學校的廚子搞燒烤不比街上差。”
雲潆稀奇:“難得聽你誇阿金。”
彤妹一臉不耐煩:“他也沒什麽好誇的!”
雲潆就不知道這兩人到底結什麽梁子了,也不敢問。
方清源倒回來,跟彤妹交代:“看看大家都愛吃什麽,讓阿金多弄點。”
彤妹問:“能喝酒噶?”
“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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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妹高興了,牽着雲潆:“雲雲,走!”
雲潆就很期待,跟在身邊蹦蹦跳跳的,想到拉瑪還在,又端起姿态。
...
當太陽落山,月亮高高挂起,紅尖鎮小學的迎新會開始了。
阿金在食堂門口燒了兩個碳爐,每個爐子上鋪着烤網,他把閹了一天的肉串架在烤網上,又忙不疊進去,叮叮當當拎出兩個大竹籃,裏頭全是各種串,有葷有素,有雲潆下單的烤茄子和烤玉米。
咬一口,豎起大拇指:“阿金!你好厲害啊!!”
雲姑娘覺得這是她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燒烤了!
阿金默默又給姑娘烤了一根玉米,然後遞給彤妹一個雞腿。
彤妹順手塞給身邊的小拉瑪。
阿金看了眼,低頭進去,又搬出兩件冰鎮過的啤酒。
中國人,拉近關系的最好辦法就是酒和菜,按照劉恒老師的話來說,他們那嘎達沒什麽是一頓酒解決不了的,如果有,就兩頓。
方清源自己不喝,阿金也是不喝的,兩個人杯子裏倒礦泉水,老老實實啃肉。只見彤妹裙擺一撩,舉着杯子站起來:“來,我代表紅尖鎮希望小學敬大家一杯,謝謝你們!”
這分量太重了,李明忙跟着站起來,和彤妹碰了碰杯。
劉涵喲了聲:“可以啊!”
彤妹笑得大方:“我們這的人都能喝,今天一定要盡興!”
雲潆坐在方清源身邊:“方校長,你不會喝酒啊?”
“恩。”
“那阿金呢?”
“他後來才戒的。”
“這是什麽?”
“雞腳筋。”
“那個呢?”
“豬皮……旁邊是胰腺。”方清源看着她問,“吃內髒嗎?不然試試糯米藕,怕你吃不慣。”
這也是雲姑娘這輩子吃過種類最多的燒烤。
過去的二十多年恐怕是吃了個寂寞……
她興致勃勃地想試試胰腺是什麽味道,又覺得方清源說的有道理,就拜托阿金教她烤糯米藕。
“來雲雲!”彤妹豪氣雲天地舉着酒瓶,“我們倆碰一下!”
雲潆忙捂住杯子,老實交代:“我酒量很差,一杯倒的!”
酒仙彤老師就不可能相信這世上有人一杯倒,不高興:“你騙我!”
“真的!”小姑娘急了,想給她瞧瞧上次自己喝醉被好友拍下來的恥辱照,相冊劃了一半放棄……
太丢人……
于是舉起杯子哄她的彤彤:“那我喝一杯噢,不能再多了。”
彤妹就是逗她的,喜歡看她乖兮兮的樣子,撲過來揉揉雲潆的腦袋,與此同時,有人拿走了雲潆的杯子。
雲潆懵懵扭頭,發現她的杯子在校長大人手裏。
方清源睇了胡鬧的彤妹一眼,彤妹又跟被拎住後勁的貓一樣老實了。
方校長把剛烤好的雞腿遞給雲老師,低聲說:“吃。”
...
這是一個很美好的夜晚,有灼熱的碳,微拂的風,山野清涼的空氣,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讨論教育的難處和未來,年輕的血液滾燙地澆築在這邊陲一隅。
乖乖啃完了雞腿的雲老師,扯了扯方校長的袖子,嘀嘀咕咕說一通,于是,方清源知道了雲潆關于美術課的新想法。
很高興,她能聽進去。
很高興,她願意下功夫花時間。
“很好。”方校長又給她在碳爐上選了一只外皮焦酥香辣入骨的雞腿。
是一群雞腿裏最漂亮的雞腿。
雲雲老師挺起胸,好得意。
“不過,要注意安全。”
“我會保護好孩子們的!”她忙道,“也不跑遠,就在附近。”
方清源搖搖頭:“我是讓你注意安全。”
這山裏的孩子,從小山路上走,幫忙家裏打豬草撿柴火,閉着眼都出不了事。他目光略深地看了雲潆一眼,沒往下說。
雲潆立刻就領悟了。
想起了流星雨那天晚上。
如果不是方清源保護她,她得從山上滾下去。
想着想着,身邊的小姑娘窸窸窣窣湊到耳邊,小小聲:“你背上的傷好了嗎?”
“沒事。”
小姑娘又窸窸窣窣退開,安靜了一會兒。
那只雞腿她啃了好久,覺得味道特別不一樣。
...
九月一號開學那天,方清源又穿上了去見老方校長時的白襯衫,胸口別着一枚黨員徽章。
他站在太陽下,紅旗下,強調着新學期的紀律,一如既往檢查孩子們的衛生,最後拉了一串娃娃去食堂。
雲潆跟上去,看娃娃們排排坐,縮着脖子等待方校長手裏的電推子。
方清源駕輕就熟地一手固定小腦袋一手從上推到下,一顆幹幹淨淨的猕猴桃迅速整好,繼續下一顆。
然後娃娃們齊齊擠在水池邊,一人打一盆自來水,各自找地方洗頭,小手打出豐密的白泡泡糊在頭上,洗幹淨後嘻嘻笑着跑開,太陽曬一會兒就幹了。
她本想随孩子們一起走,可又留了留,看見方清源扯開衣領,坐在了剛才娃娃們坐過的板凳上。
換做阿金拿起那個電推子,駕輕就熟,在方校長頭上作亂。
有一束光打在他臉上,他閉上眼,薄薄的眼皮下,眼珠滾了滾,扯開的衣領下能看見些許皮膚,頸上一條紅繩。
雲潆手很癢,想搶過電推子往這人腦袋上鏟個閃電。
覺得再酷炫的造型方校長都能撐得起來。
方清源一回頭,就瞧見了一旁虎視眈眈的雲老師,但是此刻,他并沒能領悟雲老師的雄心勃勃,撇開眼,打了一盆水沖掉碎發,重新把扣子封到最上面。
...
雲潆的新美術課在三年一班第一次開展。
孩子們聽說要去果園寫生的第一秒是愣的,以為老師在開玩笑,可笑眯眯的雲雲老師真的在開玩笑嗎?那為什麽彤彤老師也來了呢?
小朋友的觀察力是很敏銳的,下一秒,三年一班炸了。
男孩們又笑又鬧,女孩們小聲在讨論什麽,都很激動,一時半會停不下來。
樓上樓下的孩子們探頭望,覺得三年級的小崽子要挨老師罵了。
可并沒有,一會兒後,他們震驚地看見三年級全體同學下樓了!在排隊了!背着書包!!!
咋樣噶??
其他年紀的孩子課也不上了,紛紛扭頭看着窗外操場上,天仙般的雲雲老師扯着嗓子在做最後叮囑:“東西帶帶好,鞋帶系系好,我念名字的時候手舉舉高,剛才說過的,誰不聽話就立刻讓彤老師送回來,以後都不可以去了。”
阿魯張揚快樂地:“哎呀雲老師不會噶!你看看我們誰敢不聽話!”
确實,從剛才讓他們收拾書包開始就乖得不得了。
雲潆忍着笑,清清嗓子,給孩子們交底:“你們是出去的第一個班,方校長還要看成績的,如果效果不好以後別的班的同學就不可以出去了,争氣點,回來每人一顆糖,好不好?”
“好!!”孩子們齊齊回答,驕傲地挺起小胸脯。
雲潆看見拉瑪在隊伍裏張開嘴巴,也跟着喊。
她身邊,英卓笑得好開心:“回來我的糖送給你噶!”
“出發!”雲老師在前頭小旗一揮,四十個孩子浩浩蕩蕩出了校門——
在正兒八經上課時間。
可把別的孩子羨慕壞了。
賴老師的《三國》都搶救不回來。
...
學校附近有一片果樹林,據說是前幾年種下的改良品種,是紅尖鎮重要經濟産物之一。雲潆準備在樹林裏安置個點帶孩子們寫生,且不說畫什麽,這地方,藍天白雲高山闊朗,什麽都值得畫一畫。
方校長說孩子們向往外面的高樓,那麽雲潆則想讓他們記住自己家鄉的美麗。
彤妹早和果農打好招呼,這家的孩子從老方校長手裏考出去,現在在市裏念書,很樂意讓新來的美術老師用他們家果園,還提前除了草驅了蟲。
雲潆進去才知道這是一個桃子園!!!遍地的桃子樹!!
現在是挂果的時候,滿樹的桃子!
她湊到樹下看,好奇得像個無知孩童,又想起自己在上課,饞巴巴再看一眼,就表現得很見過世面了。
果林裏有一個小水塘,活水引進來,裏頭養了幾只魚,魚不大,也懶,躲在底下泡泡都不吐一個。
雲潆選了個角度,第一天,畫最簡單的遠景。
遠處的東西呈現在紙上都是大色塊,不需要太過精心雕琢,效果卻很好,很能帶動孩子們的積極性,或許一開始他們是想出來玩的,但等雲潆豎起鉛筆,在紙上打出草稿,然後翻開自己的小書包,拿出一個小小的盒子,變魔術一樣從盒子裏變出了一支白色毛筆和一盤12色顏料,大膽地用水藍色掃過屬于天空的位置——
原本蹲在水塘邊企圖抓魚的孩子們全都圍在了她身邊。
英卓出聲維護秩序:“阿魯!你擋到雲老師了!站邊邊一點!”
阿魯乖乖退開,幹脆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看着雲潆手裏的筆。
微微拉了點近景,畢竟要展現一下老師的水平。
雲潆的手腕子靈活極了,簌簌幾筆,畫出隔壁農家水塘裏的小鴨子,嫩黃嫩黃的,毛茸茸的,惬意地仰頭嘎嘎叫。
這些,孩子們不知看過多少次,卻從沒有覺得如此好看。
孩子們伸出小手,摸摸雲雲老師的白襯衫,摸摸她的頭發,她的寫生本;有膽子大的,黑乎乎的小爪子直接伸向老師的筆杆,那支筆好神奇,筆杆裏都是透明的液體,老師擠一下,水就從最前端的毛刷滴下來。
老師滴了兩滴,打濕了藍色呢小格顏料。
老師用毛刷沾了沾,在調色盤上混出藍天呢顏色。
是呢,天空是這個顏色呢!
娃娃們的眼睛越瞪越大,不知不覺,一幅畫呈現在眼前,他們還不會用栩栩如生這個成語,只是快樂着:“好好看!雲雲老師好厲害!!”
雲潆擡起手,比了個框框,讓大家學着她的樣子看框住的風景,赫然,就是畫裏的樣子。
嘩——
孩子們被震動了。
雲雲老師拍拍手,讓大家坐好,果園的小板凳不夠,孩子們很随意地席地而坐,有的用書包墊在屁股下。
陽光很烈,果樹下卻陰涼,偶有微風拂過這一隅,雲老師的話随風傳了很遠。
“今天大家先用鉛筆打草稿,有不明白的可以問我。同學們,我們不是照着課本在畫,我們現在在果園裏,這叫寫生,寫生就是把你看到的東西畫在紙上,每個人的角度都不一樣,你看的是你感悟到的東西,靜下心來,好好看一看眼前的風景。”雲潆又比了個框,“如果覺得山太高,雲太遠,就這樣框起來,把框框裏的東西畫出來。”
心急的阿魯已經下筆了,雲潆淡淡笑了一下,接着說:“如果大家今天都能畫完,那麽下節課,老師會教大家上色。”
英卓舉手提問:“雲雲老師,是用你呢筆塗顏色噶?”
“這叫水管筆,帶出來寫生是不是很方便?”
孩子們齊齊:“是!!”
遠處,果農們欣慰地在笑。
雲潆說:“但是它不太好掌握,如果我們一直不放棄,畫到四年級,老師會給你們每人準備一支這樣的筆,我們去更遠的地方寫生好不好?”
“好!!”
“那現在,開始吧!”雲潆拍拍手,聲音脆極了。
孩子們紛紛低下腦袋,膝蓋上鋪着畫本,他們有的先思考,有的直接上手,拿不定的舉手提問,雲潆彎着腰,給這個孩子打了個雲朵的形狀,蹲下來,給那個孩子糾正握筆姿勢。
她的手很好看,捏着筆,斯斯文文的模樣,可大概是因為來到外面,笑容裏多了一絲淘氣,會刮刮阿魯的鼻子,摸摸英卓的辮子。
果農們小聲聊起來:“新來呢老師有耐心!”
“方校長說是高材生呢!”
“長得好看嘞!”
“阿麽麽,太白了!”
“阿麽麽,曬的臉都紅了。”
果林的主人回頭喚:“方校長,來,歇一歇,喝口水噶!”
雲潆一轉身,就看見了幾步外喝水的方清源,他戴着個草帽,臉都曬紅了,袖管卷起,一副幹活的樣子。
雲潆:“……”
方清源朝雲老師招手,一臉淡定。
彤妹笑:“你去吧,我在這裏看着。”
雲潆呆呆問她的彤彤:“他怎麽會在這裏?”
“你自己問嘛!”彤妹理所當然。
小姑娘瞅了瞅一群背對着專心畫畫的小毛頭,撒開腳步快快朝方校長跑去,跑到近前,被方清源塞了一顆沉甸甸的桃子。
“順利嗎?”
雲老師點點頭。
“閱覽室裏有一批企業捐贈的畫架和畫板,都是新的,之前沒機會用,你去看看,要是有需要就喊阿金幫忙,拿出來給孩子們上課。”
雲潆揪着他瞧,發現他其實是有點高興的,雖然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但很放松,話也比平時多一點。
“你是不放心過來看看嗎?”
方清源低頭,沒應。
她脫口問:“你擔心我啊?”
太陽下,方清源淺淺看了她一眼:“你要是出點什麽事誰來給學生上課。”
他說完就走了,聽得一知半解的果農笑呵呵:“沒有沒有,方校長咋能不放心,是來幫我們呢,要摘果子哩,一年呢收成哩,雲老師,你嘗嘗嘛,肯定比鷹嘴桃甜!這個是改良種,不打藥呢!”
雲潆低頭看手裏的桃子,毛茸茸的,圓乎乎的,讨人喜歡的粉紅色。
她小心收好。
晚上,關了燈的宿舍,小小一只從自己床上下來,滾進了彤妹的薄毯裏。借着微光可以看見小姑娘穿一件胸口印着小飛象的大T恤,膩古膩古:“彤彤,學校是不是缺錢啊?”
不然方校長要去幫果農摘桃子呢?
彤妹打着哈欠刷開手機:“我現在給阿源打個電話——”
被白白的小爪子死死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