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奈何人生09 山裏長大的孩子,走萬裏……
第二天快中午的時候,本來應該在市裏再留一天的彤妹風風火火回來了。一進學校大門就在喊:“雲雲!”
最先出現的是阿金,他手裏還拿着鍋鏟,指了指樓上。彤妹越過他往樓上跑,正好撞上急急忙忙要下來的小姑娘,粉紅粉紅一團,頭發亂糟糟的,看見她了,又不敢過來了。
彤妹揪着裙擺:“我回來看看你,昨天……謝謝你啊雲雲。”
為什麽一個兩個都要說謝謝呢?這不是應該的嗎?
雲潆揉揉發酸的鼻子,很久沒聽彤妹這麽叫她了。
彤妹覺得有些尴尬,這麽一路奔波回來,見她沒事,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呼地,粉紅粉紅一團的小姑娘抱住了彤妹。
她的真心,她不知什麽時候卸下的防備在這個擁抱裏展示得明明白白的,她籲出一口氣,撒嬌般喚到:“彤彤老絲~”
彤妹就笑了起來,拍拍雲潆後背:“你打架噶?這麽厲害?我怕你受欺負哩!”
“沒有沒有,方校長在,不會的。”雲潆摟緊彤妹,蹭了蹭,輕輕說,“對不起啊。”
對不起曾經對你發脾氣,對不起曾經那樣說方清源。
彤妹臉紅:“我也對不起噶。”
那些抛下雲雲老師自己去吃飯的日子,真的難受呢。
雲潆笑起來,又一臉認真:“一開始我沒敢相信你的,我覺得你對誰都很好,你知道嗎,在我的圈子裏,你這樣的人通常都是兩面派,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反手就把朋友賣了,我被搞怕了,我以為你和他們一樣……”
彤妹想象不到這姑娘到底活在怎樣可怕的地方。
雲潆饞兮兮摸了摸彤妹的長頭發:“可是,我真的好喜歡你,所以你不理我我好傷心,你以後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這話把彤妹說得心酸又後悔,急急表态:“好好好,還有雲雲啊,趙醫生說的那些我沒有信的。我阿嬷說看人看眼睛,你眼睛好漂亮,不是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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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雲,阿源真的很好的。”
“知道了知道了!”
“我們以後別吵架。”
“恩恩!”
兩個女孩,就這樣和好了。
彤妹小小聲:“雲雲,你的兇好大哦,好軟。”
雲潆小小聲:“四啊四啊,我都擔心老了會下垂。”
然後,女孩們湊頭嘻嘻笑起來。
阿金站在樓下仰頭看,招招手,吃飯噶。
彤妹牽着雲潆的手下樓,齊齊端着餐盤讓廚子打菜,沉默的廚子獎勵似的給每人堆滿多多的西紅柿炒蛋。
雲潆多久沒吃到這個味道了,剛抿了一口,哐當扔了勺,捧着臉嗷嗷:“太好次惹!!!!!”
方清源牽着拉瑪一進來,就看見了她這幅生動的表情。
他撇開眼,帶着孩子去打飯,阿金朝他揚了下下巴,給拉瑪的盤子裏打滿了肉。
不去打擾小姐妹聊天,方校長帶着拉瑪坐在了隔壁一桌,背對着他們倆,低聲跟孩子商量吃完飯洗頭洗澡的事。小孩乖乖點頭,一口一口吃飯。
方校長就顯出來點高興,把沒動過的肉都給了小拉瑪。
...
雲潆其實一直在偷看。
彤妹順着她的目光扭回頭,入眼便是方校長寬闊的後背,彤妹把腦袋扭回來,小小聲:“方老師以前也這樣,他舍不得吃,總是把菜分給我們,你沒經歷過,我小時候,我們這兒比現在還窮,洋芋都是很好的東西哩!”
說着笑了一下:“我記得有人捐了一頭豬給我們過兒童節,大肥豬,方老師帶着學校裏唯一的男老師殺豬,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雲潆看着彤妹,她沒有絲毫的忸怩,她在說自己貧瘠童年渴望的大肥豬,而那時,雲潆收到了人生第一個鉑金包,最起碼能買一百頭豬。
那個包被她扔進了垃圾桶,她看見家裏的阿姨偷偷撿起來帶走。
這和我們彤彤老師的美好回憶太不搭調,于是雲潆想了想,也說一個自己喜歡的東西:“幼兒園老師喂我吃奶油小方,哦,是一種奶油蛋糕,上海以前都是老式的黃油奶油,紅寶石家第一個做動物奶油,老嗲各。我們忘不掉的其實是一種懷念吧。”
彤妹點點頭。
雲潆說:“紅寶石還賣掼奶油,小時候我家阿姨買回來存冰箱裏,總會提醒我……”
女孩清清嗓子,學:“要快快吃脫,奶油放到第二天要癱脫了呀。”
吳侬軟語,嬌嬌俏俏。
彤妹說:“雲雲,你說話真好聽。”
雲姑娘笑眯眯的指指男人的背影,小聲問:“他也吃大肥豬嗎?”
“他有點挑食,不吃肥肉。”彤妹說,“我把瘦肉給他,他的肥肉全給了我,肥肉多香吶,你說是不是,雲雲?”
雲潆搖搖頭:“我也不吃肥肉的。”
“那你倆可別一起吃飯,好浪費的。”
雲潆湊近,更小聲:“他之前在哪裏上學啊?”
“歐洲!”彤妹面上露出驕傲的神色,“他腦子好聰明,博士後噶!人家要留他,他不肯嘞,回來的時候背了幾大箱資料。”
方校長一開始仿佛沒聽見身後兩只小喜鵲叽叽喳喳,直到後來他成了話題主角。
就隔着一張板凳的距離,他他他的,越說越多,于是方校長轉回頭,卯了彤妹一眼。
可惜彤妹背對着,沒發現。
雲潆啊嗚一口把湯汁拌飯吃掉,嘴邊挂着一小粒西紅柿炒蛋的炒蛋,彤妹笑着摘掉,雲潆又偷偷看了看方清源,終于知道他身上那股特殊的質感是怎麽來的了。
山裏長大的孩子,走萬裏路讀萬裏書,經過歲月的沉澱,厚重質樸。
彤妹意猶未盡:“早些年好多人來請他,帶着一皮箱錢呢,他不要嘛,把人趕走哩!”
“他學什麽專業啊?”雲潆越聽越覺得神奇。
彤妹賣關子:“以後你就知道了。”
雲潆絞盡腦汁,什麽專業是能公費到歐洲留學,回來後被重金挖角呢?既然這樣,他現在接下方老校長的擔子管着一個兩百人的小學,是不是太屈才了?
方校長吭吭兩聲,彤妹縮縮肩膀,不敢回頭。雲潆埋頭苦吃,等方清源轉回去後,小小聲:“他知道我們說他哩。”
彤妹小小聲:“他不讓我提這些的。”
雲潆更小小聲:“他管好多哦!”
女孩的悄悄話窸窸窣窣,方校長最終是站了起來,留了句話:“快點吃,一會過來拿衣服。”
彤妹不敢再鬧了,吃完去房間找他,雲潆黏糊蟲似的挽着小姐妹跟着一塊去,想起那天他們倆在這裏的不愉快。
方清源給拉瑪買了新衣服,讓彤妹帶孩子去洗澡,雲潆扒着小平房的門框,看牆上貼的那些泛黃獎狀,從一年級作文比賽到市裏的三好學生,方清源的名字貼滿了他五歲後的家,他的父親小心收藏了他從小到大的榮譽,該是何其自豪何其驕傲。
...
學校裏唯二兩個女老師小心照顧着拉瑪,她們倆若是有課,天神般的方校長則會牽着孩子的手,給她講故事。
一直講到拉瑪願意回班級上課。
後桌的阿魯遞上前一套很貴的水彩筆:“拉瑪這個借你,你用這個吧,我哥哥給我買呢,我還沒舍得用呢!”
拉瑪拘謹地不敢接。
英卓拿過來塞她手裏:“你美術書借他吧,我倆看一本。”
于是拉瑪往後遞上自己的課本,阿魯感嘆:“阿麽麽,你呢書好幹淨。”
拉瑪紅了臉,和英卓躲在桌下偷偷地笑。
雲潆将這一切收入眼底。
在這裏,孩子們的争吵都不是真的争吵,他們會真誠地道歉,會真誠地和解,一下課,又是手拉手在一起玩耍的夥伴。
雲潆很喜歡這樣的畫面,她不能預料未來會發生什麽,不知道拉瑪要用多久忘記那麽可怕的事,但她很清楚自己有多少能力,能做多少事。
...
學校裏多了兩只黏糊蟲,一只是雲潆,一只是小拉瑪。
某一天,天神般的方校長沒出現,拉瑪找遍了學校,彤妹告訴她,方校長去研究所了。
拉瑪似乎并不意外方校長去什麽研究所,而是擔心地問一頭霧水的雲潆:“雲雲老師,方校長以後都不來了噶?”
雲老師巴巴去看什麽都知道的彤彤老師,彤妹笑着:“不會不會的!”
雲老師膩古膩古着她的彤彤老師:“什麽研究所嘛!方清源到底是幹什麽的嘛!好彤彤,你說嘛,我請你吃拌拌菜!”
彤妹笑着躲:“自己問他啊。”
從此,雲雲老師帶着她的好奇心,和孩子一起,一放學就眼巴巴地看着校門口,老師辦公室門口的臺階上,永遠都矮蘑菇似的蹲着一大一小倆個女孩。
小的那個有不油膩的短發不起屑的小臉蛋,穿幹淨合身的衣裳。
大的那個捧着臉嘆口氣,兀自嘟哝:“今天應該也不會回來了。”
雲滇市的八九月總是下雨,話剛說完,雨幕中出現一輛面包車,也不知開了多少路,車身上濺的都是泥點,磅礴的大雨也沖刷不幹淨。
阿金拉開了大門,車駛進來,喇叭響了兩聲。
家遠的幾個小豆丁駕輕就熟背着書包走出教室,很有秩序地爬上車,一車五個孩子,都會乖乖捆好安全帶。
拉瑪跳起來開心地喊:“方老師!”
雲潆沒站起來,仿佛只是坐在這兒發會兒呆,并沒有在等誰。
一雙大眼睛滴溜溜的,就是不看車和開車的人。
方清源的手伸出來,叩了叩車門,跟地上的矮蘑菇說話:“上車。”
雲潆這才擡頭,看見後座敞開的車門旁,小英卓朝她招招手。
行吧。
雲姑娘拍拍屁股,坐上了副駕駛。
雨中的紅尖鎮又是另外一番味道,遠處有雲霧缭繞的山,近處能看見小瀑布和窄窄的吊橋。
路,越走越遠,越走越爛。
車裏,只剩一個小英卓了。
雲潆看了看表,小聲問方清源:“你是不是開錯了?”
這都走多久了?
英卓在後頭揚聲喊:“沒錯沒錯,雲老師,我家就走這條路。”
雲潆頓時不會說話了。
這根本不叫路。
她打開了地圖,選擇步行,地圖上彎彎繞繞的,顯示要走兩個小時。
她無法想象,英卓每天要花四個小時在路上,一走就是三年。
遠處,看見了寨子的一角,英卓快樂地喊:“雲老師,快看,我家到啦!”
方清源把車停在一顆大樹下,看那樹幹的粗細便知是顆上百年的老樹,這在城市或許稀奇,可在這兒,在原始的茂林裏,上千年的大樹也有的是。
雲潆看見一位纏着頭巾穿白衣白褲的老人穿着蓑衣和鬥笠在等英卓,英卓跳下車,乖乖牽起阿嬷的手,又乖乖跟老師說再見。
那位老人滿臉的褶子,站在路口,一直等一點也看不見車燈了才牽着拉瑪回家。
方清源看了眼沉默的雲潆,一會兒後,雲潆問:“方校長,那天那個辍學的孩子,也要走這麽遠的路嗎?”
方清源點點頭。
“他已經走了嗎?還在家嗎?”雲潆想,如果沒走,她應該過去一趟,最起碼,教會他畫松鼠。
他人生最後一堂課的回憶裏不該只有老師耍小聰明照抄的教案和枯燥的線條。
“走了。”方清源小心避開一個泥坑。他在這山裏怎麽繞都不用地圖,地圖不會告訴你腳下有坑。
雲潆感覺到了遺憾。
她從小到大有很多遺憾,她厭惡這樣的感覺。
裏外溫差大,下着雨的山裏徒然變得很冷,雲潆在泛起霧的車窗上用指尖寥寥幾筆描了一只大尾巴小松鼠。
“這裏的孩子上學都不容易。”車輪避開一塊石頭,晃得跟搖搖車似的,雲潆體重輕,甚至往上騰空了一下,她坐在車裏都感覺到了這條路的不容易。
“每一天在學校的日子他們都很珍惜,因為他們見過太多人沒讀完就走了,打工養家、嫁人生孩子,讀書在這裏不是一件必須的事情……”方清源頓了頓,“你也看見了。”
阿木、拉瑪,雲潆不知道下一個會是誰。
“但他們也向往外面的世界,想快點長大。”
“我小時候也想快點長大。”座位上的女孩小聲嘟囔。
“現在手機那麽普及,他們知道外面有很高的樓很多的車,而在這裏,什麽都沒有。某一天,他們走累了,就不走了。”方清源看了看雲潆那邊的窗戶,那只小松鼠的尾巴已經化掉了。
“雲老師。”他很鄭重地說,“所以留給我們的時間很少,主科能發揮的地方不多,我希望美術課能豐富一點。”
想了想,想起那天在辦公室裏叫她別拍孩子們的臉別亂跑時這姑娘受傷的神情,多補充了一句:“這話我對體育老師也是這樣說的。”
雲潆坦然地接受了方清源說她的課不夠豐富的“批評”。
難怪,她出來前看到劉老師——就是這次支教的體育老師……在練女團舞……
雲潆忍不住翹了翹嘴角,這體育課可真夠豐富的。
“你早就想說我了吧。”女孩篤定極了。
方清源過了很久,在搖搖晃晃的車裏沉沉嗯了聲。
很誠實。
雨點噼裏啪啦拍在車窗上,一下就洗淨了炙熱,天已經全黑了,回去有星星指路。
雲潆驀地懂了方清源今天為什麽要喊上她一塊送孩子回家。
這人……瞧着歲數也不大,心思卻很缜密,做事總有一種超出年紀的成熟感。
“方校長。”小姑娘很認真地問,“你怎麽看待短期支教?”
方清源回答這道題倒是很快,顯然想得很透徹:“來到這裏的老師各有各的原因,我認為能給孩子們帶來一些東西,那麽分別的難受就是值得的。”
“當然,也希望能留下人。”
“支教不是作秀。”他說,“我相信每個老師來的時候,出發點都是善意的。”
雲潆很用力地點點頭,不管是她、還是努力了很多年第三次被人走關系搶走職稱的李明大哥,或者失戀的吳海,他們都沒有惡意。
而方清源作為校長,能相信這一點,對他們來說,是很受鼓舞的。
校長大人瞥了眼此刻顯得很乖的美術老師,雲潆正好看過來,影影倬倬的光線将她劉海下的雙眼照得跟水葡萄似的,近似黑的深紫,油亮,帶着無暇的光斑。
她顯然想多聽一些,微微傾身:“還有呢?”
“我希望來到這裏的老師不要覺得犧牲了很多,如果帶着這樣的想法,就會對這裏産生怨怼,會希望得到同等的回報,孩子們沒有能力給予同等的回報。”
方清源的這番話,雲潆琢磨了一路。
他将車停在學校的倉庫裏時,看着雲潆認真說了一句:“和孩子們好好相處,走的時候也能灑脫一點。”
“你希望我們回來嗎?”
“回來的很少。”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