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奈何人生07 方清源淺淺地看了這個女……
彤妹吃飯的時候告訴雲潆:“阿源受傷了,背後好大一片擦傷,有點發炎,找趙醫生挂水去了。”
雲潆垂着眼,毫無感情地哦了聲。
彤妹嘆了口氣:“阿源的筆也壞了,不知道能不能修好。”
對面的小姑娘徹底沒聲了,最愛的西紅柿炒蛋也沒吃完。
“雲雲你怎麽了?”彤妹關心道。
雲潆放下勺子:“他的筆是我弄壞的……身上的傷也是……”
彤妹啊了聲。
女孩垂着眼,賭氣般:“小氣死了,我都道歉了還要怎樣,一個男人氣量那麽小,兩面派,虛僞怪,勢利眼!”
她的氣話被彤妹打斷,從來都好說話的彤妹搖搖頭:“你不要這樣說他,阿源很好的。”
雲潆說:“是啊,你當然幫他,你們一夥的。”
“那是老校長留給阿源的筆!”彤妹着急了。
雲姑娘忽然想起方清源萬般珍重地給那支筆拭去墨汁,想起他在漫天星星下彎腰撿起那支筆。
可她吵架從沒輸過,這回也一樣,反擊:“你是不是喜歡他啊這麽幫他說話!”
彤妹胸口起起伏伏,最終沒再說什麽,端着盤子離開。
...
方清源再次在辦公室樓面的時候帶着一身藥味,穿着白襯衫清清朗朗坐在位置上,看了眼美術老師的桌子,小姑娘不知什麽時候改變了擺設,一疊資料高高壘起,像一堵牆,擋住了視線,只能看見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冒出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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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妹走進來,不說話,拉開椅子坐下,改作業。
食堂開飯,她自己一個人走了,沒叫這邊的小毛腦袋。
方校長察覺了這微妙的情況,用眼詢問吳海,吳老師無辜地一攤手,表示姑娘家家的事,他不敢插手。
原本氣氛融洽的辦公室突然被西伯利亞寒流襲過,雲潆沒去食堂吃飯,直接上了二樓。
經過方清源桌前,看見了他修好的鋼筆。
偷偷松了口氣。
也能更理直氣壯看校長不順眼了。
倆姑娘住一屋,相互冷着對方,不再親親密密一起看星星,不再頭湊頭聽電臺,各做各的事,到點拉燈睡覺。
這日子過了沒兩天,雲潆就要難受死了。
不止一次偷看彤妹,又害怕她發現。
再也沒去食堂吃飯,一到飯店舉着太陽傘到街上吃小鍋米線。
食堂的廚子倒是惦記能扒兩碗飯的雲老師,沒出聲,就是拿眼盯着彤妹,彤妹起火:“不知道!”
金姓廚子又去看校長,方校長抿了抿唇,出去找了一趟。
遙遙站着,看雲潆對着熱騰騰的米線發呆,老板問她為什麽不吃,她強撐起笑,捏着筷子胡亂扒拉兩口,臉頰鼓囊囊,卻瞧不出有多快樂。
方清源在街邊站了一會兒,沒進去。
...
雲潆對排擠并不陌生,小時候經歷過很多,進入美妝圈子也領教了不少。
雖然日子一直就不太平,總是麻煩纏身,但萬萬沒想到,她在自己支教的小學,跟校長鬧翻了,跟舍友拆夥了。
活潑的小姑娘不怎麽愛說話了,後來彤妹去市裏出差學習,臨走都沒跟她打招呼,她就更安靜了。
方清源在座位上喚了聲:“雲老師。”
無精打采的小毛腦袋動了動,似乎沒想到他能主動跟她說話。
窸窸窣窣的,女孩半顆腦袋露出來,一雙眼防備地盯着他。
“……”方清源走到她桌邊,将一本教案放下,“六年級和三年級的思想品德課你幫我代一下,明天我在教育局有個會。”
雲潆:“……”
老師永遠不夠用,雲潆見過吳海代課、劉恒代課,這是方清源第一次請她代課。
蔥段似的小爪子伸出來,摸走了那本教案。
當晚,
紅磚打起的圍牆內,靜谧的校園裏,有兩盞燈亮到天明,一盞在二樓,一盞在操場邊的小屋,門幾次開阖,方清源總會遙遙望一眼,進屋待一會兒,再出來看看。
那道身影與方老校長何其相似,他們總是記挂着學校,記挂着老師。
第二天,雲潆一踏進六年一班就愣住了。
整個六年級只有三個學生,男孩子。
教室太空曠了,他們坐在正中間,不會太前也不會太後,不用為了保護視力每半月調整座位。
這是紅尖鎮希望小學年紀最大的三個孩子,他們的課程不包括美術體育和音樂,因此雲潆之前并不知道六年級如此特殊。
是大孩子了,比底下的崽崽顯得穩重,害羞地低着頭,喃喃着叫了聲老師好。
雲潆定了定神,開始上課。
今天這一課講的是信任。
她問:“你們最信任的人是誰?”
三個孩子紛紛回答:“方校長!”
很體貼:“小方校長!”
方清源。
“為什麽?”
一個孩子站起來:“方校長讓我來讀書。”
雲老師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的滬上普通話,平翹舌十分優秀:“那麽,你覺得你是可以信任的人嗎?”
一個孩子站起來:“方老師說這次我考上鎮中學我就是個守信的人。”
...
雲潆回到辦公室,李明捧着保溫杯跟她聊:“知道為什麽六年級只有三個學生嗎?”
雲潆搖搖頭。
其他孩子呢?都不讀了嗎?去打工了嗎?
“其實他們應該念初二了,初一在縣中學沒上多久就被勸退,基礎太差,跟不上,讀了也白讀。”李老師喝了口水,“我給這三個上四十五分鐘課嗓門都快撕裂了。一問三不知,看着你的時候,你都覺得不忍心。”
“聽說是方校長帶回來的,本來他們家裏說不讀了,方校長不肯,天天家訪做思想工作,好歹是給勸回來。”吳海說。
劉恒說:“所以他們只上主科,從三年級的知識點開始補。”
李老師嘆口氣:“唉……也挺乖,下課後會來找我問問題,學習态度挺好,就是……就是……”
吳海:“方校長說明年能走一個是一個,剩下的和五年級混一個班,繼續學。”
劉恒:“就街上米線店的孩子,我去吃粉,老板娘跟我說都怕了方校長了,天天家裏坐着,自帶保溫杯,人家留他吃飯他不肯,人家剛吃完他又出現了。”
李老師:“看出來了,方校長這人,做什麽都很認真。”
雲潆心想,是啊,生氣也是認認真真生氣,認認真真發脾氣。
...
她捧着方校長的教案去給三年級上課,蒼勁剛毅的筆鋒,會在每一個需要重點表達的地方畫直線,相比,雲潆有一口袋的彩色水筆,喜歡用五顏六色的線條打波浪。
他的字極好看,如他的人。
雲老師挺直了腰杆,仿佛方校長依然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監督她上課。
在這節課上,雲潆注意到拉瑪總是走神。
英卓把自己的筆記本推過去讓她抄,她寫着寫着就開始畫畫,畫健康課上的那種小人,塗黑,或者塗成血紅色。
第二天,穿着髒兮兮短袖的拉瑪被李明叫到了辦公室。
雲潆這才知道,拉瑪所有課都在走神。
李明是個有經驗的老教師了,對待這裏的孩子更為耐心,想和拉瑪聊聊天找找突破口,可這孩子原本好好的,雲潆一走也跟着拔腿往外跑,李明拉住她,孩子反手沉默而用力地在李老師手上撓了一下,抓出幾道血痕。
拉瑪跑出來,經過雲潆時停了停,似乎想說什麽,黑洞洞的眼珠子裏隐着什麽,最終作罷,飛快地跑走。
雲潆上網查資料,甚至給自己的心理醫生打了個電話。
她覺得不太對勁。
在心理醫生看到拉瑪的畫、給出她的專業意見後,雲潆沉着臉找到了方清源。
這是流星雨那一晚後她主動靠近他。
“方校長,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彙報。”
當天下午,孩子們背着書包來上學時,方清源等在班級門口,雲潆走進三年一班,蹲在小拉瑪的座位旁,問她可不可以跟老師去辦公室聊聊。
她本來以為,這是可行的。
可孩子似乎察覺到了什麽,搖搖頭,把臉埋在髒髒的袖子裏。
雲潆試圖去牽住她的手,手是讓牽的,就是不從位置上起來。
其他孩子以為拉瑪犯錯了,紛紛往這邊看,雲潆盡量保持看起來很愉悅的笑容,打消他們的疑慮。
後桌的阿魯又在嘲笑拉瑪:“麽麽三,老師不叫她上學給活!她身上太臭嘎!”
英卓扭頭回擊:“你閉嘴啊臭阿魯!”
阿魯推了英卓一下,還要再推第二下,被一只大掌捏住了爪子——
擡眼一看,是方校長,調皮的孩子瞬間安靜乖巧。
英卓嚯地站起來,很勇敢:“拉瑪你別怕!我陪你一起去!雲雲老師那麽好,她會幫你的!”
孩子如此坦白赤誠的話語讓雲潆心口澎湃,他們相信她,他們覺得她能幫忙。
她手裏那只髒兮兮的小爪子,作為回應,輕輕握住了她。
下節是英語課,李明等在教室外,在拉瑪經過時主動避開了她,手背上還塗着紅藥水。
阿魯跟着方清源出來,方校長低低說着什麽,孩子耳朵紅紅往牆根一貼,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方清源走的時候給李明發了微信,讓他十分鐘後就把孩子叫進去。
他快步去往辦公室,裏頭空空如也,擡眼看了看二樓。
二樓,英卓和拉瑪從沒來過的老師宿舍裏,雲雲老師香香的小床旁,拉瑪悶頭不吭聲,英卓昂首挺胸告狀似的說出了所有事情。
拉瑪沉默地點點頭。
她是細長眼,眼皮厚,皮膚上有幹燥的皮屑,發梢油膩地貼在額前,似乎從那天升旗大檢查後再也沒洗過,但她的眼神卻很幹淨。
無知的孩童,一開始并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麽,身體自然地反感那樣,厭惡那樣。上過健康課後,懵懂地知道那是錯的,卻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不知道能告訴誰。
這是她與英卓的小秘密。
英卓的語文課聽得很認真,她能用很多詞語精準描述給雲潆聽:“一直抱着拉瑪……摸她下面……脫她褲子!”
雲潆的胸口起起伏伏,如果孩子們不在身邊,她一定能不帶重複的把那個王八蛋罵到祖宗十八代都擡不起頭,可此刻,她只能看向門口的方清源。
不知不覺地,她也抱有這樣的想法——
問阿源,阿源什麽都知道。
...
方清源依舊沒有靠近,保持着讓孩子感到安全的距離。
英卓拉着拉瑪的手晃了晃:“你不要怕,方老師很好的,方老師不一樣。”
拉瑪還是有些瑟瑟,可她是那樣相信着雲潆,所以雲潆走向了方清源,拉住了他的手。
“拉瑪,你看。”她脆生生地喚孩子的名字,在拉瑪看過來時,高高舉起和方清源交握的手,“方老師和我們是一國的,不要怕。”
方清源淺淺地看了這個女孩一眼,五指收攏,握住。
拉瑪盯着盯着,朝方清源走來。
方清源蹲下,因為牽着手,所以雲潆也跟着蹲下,他問:“如果我現在帶你去,你能認出他嗎?”
拉瑪點點頭。
方清源站起來時,松開了雲潆的手:“我去開車。”
“好。”雲潆重新牽起拉瑪。
是完全不同的觸感和體積,原來方清源的手摸起來那麽粗糙。
英卓心事重重回到教室,看着窗外的天,忽然也低落起來。
...
方清源變魔術般變出了一輛七人座的面包車,後排空間很大,雲潆和拉瑪排排坐好,沒一會兒,孩子靠在了她身上。她順勢摟住,偷偷從後視鏡裏看方清源的臉,小小的鏡框正好框住了他奪目的眉眼和鼻梁,雲潆瞧不出他的情緒,自己倒是氣的夠嗆,小聲跟孩子又說了一遍:“不要怕,老師會保護你的。”
她不知道,方清源從後視鏡裏看了她一眼。
車子進了山,山道尚算好走,偶有交彙車輛,更多的是格式摩托車突突地擦着面包車經過。方清源的車開得不算快,很穩,雲潆第一次坐他的車,一路上被許多人認出車牌,老遠就開始滴滴摁喇叭打招呼:“方校長!出去噶?”
雲潆沒想到這麽個小縣城的學校,居然會有輛車。
淨水器、冰箱、幹淨的食堂、車——
方清源這家夥就這麽有錢嗎?
遙遙能看見遠處的村落,零星幾處矮房,熾烈的太陽在為他們引路。
到了,拉瑪的家。
雲潆站在籬笆外,下不去腳。
孩子站在籬笆內,膽怯地說話:“老師,來。”
她跟随進入屋內,更下不去腳,想起阿魯的嘲笑,說拉瑪睡在地上。
地上真的有毯子,借着日光隐約辨得出,黑乎乎不知道多久沒洗的毯子。屋子裏還燒着火塘,屋頂挂着肉幹,這些混在一處,家裏的味道很不好,入眼最幹淨的是拉瑪的校服。
家裏有人。
三個如拉瑪一般髒兮兮的女孩,細長眼,厚眼皮。
“妹妹。”拉瑪為雲潆介紹道。
他們正在烤洋芋,家裏煙熏火燎的,就蹲在火塘邊掰開烤好的洋芋,混着濁水咽下。
一個老頭——雲潆不确定真實年紀,但看着十分蒼老,背着手過來,隔着籬笆在看,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站在那的,臉上挂着令人不舒服的笑。
拉瑪擋在了妹妹們前面。
不讓他看。
那人裂開嘴,露出黃牙,盯着小拉瑪,又看看跟着她回來的兩個年輕人,轉身要走。
就在這時,拉瑪伸手指着他,叫了一聲:“雲老師。”
電光火石間,雲潆什麽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