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奈何人生03 “阿源沒有媽媽了
“……”雲潆不知道他聽見了多少。
“……”是方清源先開口,“晚上蚊子多。”
他看着窗邊戴着深色的遮陽帽、帽檐很寬、帽檐下只露出了一雙眼、眼下全被一面黑色防曬口罩遮掉……的人,将驅蚊液輕輕放在窗棂上,轉身下樓。
什麽都沒問。
第二天是周一。
雲潆在早餐時了解了學校的基本結構,除開他們這批新來的,原本還有一個語文老師和兩個數學老師,他們中,有彤妹這樣的本地人,也有像教語文的賴老師那樣的特崗。
學校有英語課,這在周邊縣級小學并不常見。
老師是方清源,他還兼任孩子們的思想品德課,不過接任校長職務後分身乏術,之前在國際學校任職的李明接下了英語課的擔子。
每個老師都負責一年級到六年級的所有孩子,也就是說,每個老師都要準備六套教材,備六個年級的課。
工作量不可謂不大,但在這樣資源匮乏的地方,每個人都要發揮自己最大的作用。
孩子們會在每周一改為上午來上學,身着統一的深藍校服,除了一年級的娃娃其餘都戴着紅領巾。整整齊齊站成一個小方陣,乖乖仰起頭,在太陽下拼命瞪大眼,看着鮮豔的五星紅旗緩緩升起。
方校長站在紅旗下,給孩子們介紹新老師。
介紹到雲潆時,多看了她一眼。
前一天還是全身粉紅花裏胡哨的姑娘這會兒全變了,白色翻領襯衫,衣擺整齊束在褲腰裏,很有個老師的樣子。
這是雲潆第一次和孩子們見面。
就算過去了很多年,她也依然記得這一天,記得粗糙的水泥操場,獵獵的風,刺眼的太陽,孩子們拘謹而粗糙的小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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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幾個村裏的孩子全都在這裏上學,一個年級兩個班、不到四十個孩子。看個頭就知道,低年級的學生明顯多于高年級的。
他們身上的校服很幹淨,但鞋子卻很髒。
方校長卷起襯衫袖子,舉着擴音器,千篇一律強調個人衛生,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清楚——
“勤洗澡,勤換衣服,頭上長虱子找老師抹藥。每天要刷牙,每周要剪指甲,手指甲腳指甲都要剪,挨個過來我檢查,上周檢查沒通過的先來。”
小方陣中響起調皮的竊笑,幾個臉黑黑的娃娃主動站到了校長跟前,手伸出來,又害羞地蜷縮回去。
雲潆聽見年輕的方校長嘆了口氣。
其中有一個用雲潆聽不懂的話嚅嗫着,方校長說:“老師說過沒有,在學校要講普通話。”
于是雲潆聽懂了,孩子是說——
“家裏沒人了,老師。”
她扭頭看校長,方清源妥協一般碰了碰娃娃的小腦瓜。
彤妹不知從哪裏變出一個銀閃閃的指甲剪,拉走這群黑黑臉娃娃,孩子們似乎很怕她,又忍不住親近她,小爪子握成貓貓拳,臨到近前才乖乖交給彤彤老師。為了分散注意力,好奇地打量新來的女老師。
剪完了手指甲的孩子們坐在地上脫了鞋襪,有些人的襪子破了個大洞,有些壓根連襪子都沒穿,一雙雙小腳丫晾在太陽下。好奇而膽怯地打量着新老師,露出各種不同的笑,有害羞地笑,有調皮地笑。
沒有什麽能比孩童無憂無慮的笑容更加治愈,雲潆把自己折騰到這裏,忽然覺得生活真實了一些。
...
還沒打鈴前,全校有一多半孩子都聚在了三年一班,桌上地上,實在擠不下就全擠在走廊。雲潆抱着課本過來,遠遠看見烏壓壓一片,以為出了什麽大事,随即,心裏明了。她不知方校長什麽時候跟在她身後,只聽他重重咳了咳,娃娃們鳥獸散,跑的比兔子還快。
雲潆主動與他搭話:“都是來看我的嗎?”
方清源點點頭。
她笑了,從小到大都漂亮的姑娘,這點自覺還是有的。
她站在門口深呼吸一次,站到講臺又深呼吸一次,這裏的孩子眼睛太幹淨,所以她有點緊張。
未說話,先對大家露出一枚甜甜的笑容,三年級的孩子正是經過了學校兩年系統的教導、有規矩懂禮貌的時候,也齊齊對新來的漂亮老師笑,有些正在換牙的孩子羞澀地捂住嘴。
雲潆剛要說話,方清源從後門進來,坐在了最後一排。
咋滴,校長大人抽考嗎??
雲老師更緊張了些。
她在重新刷過的新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後面标了拼音。身後,孩子們嘀嘀咕咕在念那個不常見的字——
潆。
“是水流淌的樣子。”她說。
“哪裏的水?”有孩子揚聲問。
雲潆想了想:“都行,湖水、海水、小河溝。”
她順手畫了一朵浪花:“這也是水的樣子。”
像小仙女一樣好看的老師,像山尖上的雪一樣白的老師,聲音是最會唱歌的小山雀的老師,畫畫那麽好看的老師——
孩子們仿佛被摁下某個開關,膽子大的提問:“雲老師,你是從北京來的嗎?”
在孩子們心裏,最重要的地方叫北京。
“阿拉上海寧。”雲潆看着那個提問的小男孩,哦,是上個禮拜就沒剪指甲這個禮拜又被逮着的其中一個。
“我是上海人。”她用普通話再說了一遍,臉上挂着為人師表的得體表情。
有個長頭發小女孩很有禮貌地站起來問:“雲老師,上海在北京附近噶?”
這個一看就是少數民族,那麽小的孩子擁有一副又高又窄的鼻梁,絕對媽生款!玻尿酸打不出這種效果。
雲老師思忖這長大了可不得了,得是多好看的美人啊!
小女孩歪了歪頭問同桌:“不在北京附近噶?”
她的同桌也是個小女孩,短頭發,假小子似的,身上的校服已經脫掉了,小心疊在桌洞裏,穿着破舊的短袖,搖搖頭,想拉她坐下。
這個問題似乎對他們很重要,全都小鹿斑比似的在等答案,雲潆算了算,告訴大家:“飛機兩小時,高鐵快六個小時。”
雲潆看了看講義夾裏的座位表,提問的女孩叫英卓,她的同桌叫拉瑪,男孩叫阿魯。
小英卓驚呼一聲:“那麽遠啊!比我回家還遠!”
“高鐵我見過!方老師給我們看過紀錄片!”
“是老方老師啦!”有人小聲反駁。
然後所有的孩子,包括這個新上崗的雲老師,都偷偷去瞧教室尾巴的小方老師。
方清源的目光一掃過來,孩子們紛紛把腦袋轉開,雲老師也把腦袋轉開,翻開課本,開始上課。
很順利,她剛念了上半句孩子們就能齊聲照着課本補上後半句,甚至能搶答,搶完大家嘻嘻哈哈笑。
雲潆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好,美術課,沒必要太嚴肅。她捏着粉筆畫了一個小女孩的房間,在窗邊站着一只小松鼠,活靈活現。
這是教案上三年級上學期的第一課,需要孩子們掌握基本的觀察能力,用線條勾勒物品形狀。
雲潆有教師證,正兒八經美術專業畢業,心裏有譜,提前下載了課件,照着教材教準不會出錯。她挑選學生回答這個問題——
你的房間是什麽樣子?裏面有什麽?
英卓站在那兒認真想了想,告訴老師:“我沒有房間,我和阿嬷住在一起,阿嬷給我打了一張書桌,我很喜歡。”
拉瑪被念到名字,沉默地站在那裏,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阿魯嘻嘻笑:“老師,我知道,她每天睡地上,他們家小孩都睡地上!”
英卓瞪了眼:“你不要說話!”
拉瑪偷偷瞅了瞅老師,腦袋壓得更低。
雲潆讓她坐下。
她給每個人都發了一張白紙,讓他們照着畫。
只有一個孩子沒有動筆,反而趴在桌上。
雲潆走過去,發現他在睡覺。亂蓬蓬的頭發,髒兮兮的衣領,被逼着剪幹淨的指甲。
阿魯推推他:“阿木起來啦!老師來啦!”
男孩揉着眼看了看這個新老師,又賴賴睡下去。
雲潆蹲下來,就這麽矮蘑菇一樣蹲在地上,甚至比孩子的視線還矮,至下而上看着這個孩子,小聲與他說話:“老師送你一顆糖,學着畫一下好不好?”
前桌的英卓友好地遞上自己的水彩筆。
阿木嫌煩,翻到另一側睡覺,說什麽都不肯。他的美術課本皺巴巴的,撕下來幾張折成飛機,放在桌角。
方清源沒說什麽,後半節課走了。
下課前,雲潆給每一個孩子都分了一顆糖,讓英卓課後把作業收齊交到辦公室。小小的女孩像是得了什麽貴重的東西,捧着那顆粉紅色的糖果看了又看,小心翼翼放進口袋裏。
雲潆一手粉筆灰舍不得洗,她喜歡細膩的粉末沾在皮膚上的感覺。她立在班門口,手指藏在身後愉悅地撚阿撚,看見操場上,方校長正在跟課上睡覺的男孩說話。
男孩的頭低得很深,一言不發。
...
英卓來得很快,懷裏抱着薄薄一疊畫紙,小腦袋在門口探了探。
雲潆朝她招手:“來。”
孩子腼腆起來,走到老師桌前,門口又有個小腦袋探出來,是拉瑪。
雲潆又招招手,拉瑪卻更加害羞,嗖一下縮回小腦袋。
英卓快快交了作業就往外跑,一旁的語文老師哎了聲:“正好,你們班的作文拿回去。把你自己那篇貼後黑板上讓大家都看看,下節課我要當做範文點評。”
雲潆露出一個哇你好厲害的表情,女孩鬧臉紅了。
小英卓抱着作文本跑出去,和拉瑪叽叽喳喳地:“香香的!雲雲老師好香!”
“糖果我吃啦,桃子味呢!”
“哎呀快跑,老師要聽見惹!”
辦公室裏,雲潆友好地問賴老師:“吃糖不?”
小賴老師搖搖頭。
“吃嘛!”她把糖放桌上,無意間掃見小賴老師的教案。
語文課,什麽是課本裏的內容什麽是老師自己擴展的一看便知,雲潆咦了聲:“你還講啊?那麽小的孩子能聽懂嗎?”
“能,還挺愛聽。”小賴老師道了聲謝,把糖收進抽屜裏。
再也沒碰。
當天晚上,雲潆在宿舍抱着小象抱枕非常嫉妒地看彤妹費勁吹她那把長頭發時,得知小賴老師剛來這裏快兩百斤,現在已經減掉了一個小英卓的體重,正在繼續努力,自我管理十分嚴苛,別說糖果,她連食堂廚子做的西紅柿炒蛋都不吃。
西紅柿炒蛋是阿金的拿手菜!
雲潆晚上剛吃過,有點他們本幫菜的意思,一咪咪糖,又鮮又甜,拌飯絕了。
想到這裏,小姑娘偷偷掀開睡衣揩了揩肚皮,有點後悔自己沒控制住又添了一次飯把菜湯全扒幹淨……
翻個身,在吹風機嗚嗚的白噪音裏,轉念又想……以後不控制體重了,想吃什麽吃什麽。
彤妹終于關了吹風機,很煩,手指上卷着幾根頭發絲。
雲潆認真數過,三根。
她有點受到驚吓:“彤彤老絲!你洗頭就掉三根頭發啊?”
“哪可能!差不多六根吧。”
床上小小一枚的粉紅姑娘鼓起臉,響亮亮哼了聲,這種炫富行為校長不管嗎??
彤妹被她逗笑了:“怎麽了嘛!”
“算了。”雲姑娘摟緊她的小灰象,“我們禿禿女孩的痛你根本不會懂!”
她是細軟發,尾巴攥起來一小簇,每回紮丸子頭都得多捆一層假發發圈在視覺上增加發量,吃了一噸黑芝麻都不管用。
彤妹自然不能理解,要她說,頭發少洗頭真的很方便啊!
但這話不能說,否則小姑娘能從床上蹦起來咬她。
彤妹像個大姐姐似的包容着,出去扔頭發,看見操場上的人,回來的時候嘆了口氣。她這樣樂觀的人嘆氣的時候極少,雲潆趿着拖鞋跟出去瞧了瞧。
是方清源。
他一人坐在地上,仰頭望着星星。
彤妹小聲說:“說好了今年過年阿源要帶老校長去看□□的……我聽他們做攻略,還要去上海,香港回歸的時候我們村沒有電視,老校長帶着我們一幫孩子走到市裏去看,借了兄弟學校一個教室。我就記住了胖肚子的東方明珠。”
雲潆也小小聲:“門票好貴的,我本地人都沒花錢上去過,我身邊的人都沒上去過。”
“不好看嗎?”
“還是好看的,站在外灘看對面,會覺得自己的祖國很牛逼。”
雲潆去過很多地方,但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與這個古老而璀璨的國家相比。
彤妹說:“真羨慕你。”
雲潆幽幽地:“也挺沒意思的。”
去過那麽多地方,見過那麽多不一樣的人。用心工作用心交朋友,到頭來卻成了罪人。
彤妹看了她一眼,很少見這姑娘臉上有這樣落寞的表情。
兩個姑娘軟趴趴地搭在半腰高的圍欄上嘀嘀咕咕,因為海拔高,所以夜裏的風涼爽,溫柔地拂過女孩們細瘦的胳膊。彤妹有意逗她,不知說了什麽好笑的事,另外一個短頭發齊劉海的姑娘小母雞似的咯咯笑起來——
方清源其實早就知道她們倆在看他,忍了又忍,最終是擡起頭。
那個新來的雲老師一放學又穿得粉紅粉紅的了,捧着她的相機。
二樓的兩個姑娘嗖一下縮起腦袋。
...
夜裏熄了燈,雲潆躺在床上問彤妹:“方校長是個怎麽樣的人?”
彤妹想了想:“很好的人……可憐人。”
“他住這裏都不回家嗎?”
“這裏就是他的家啊。”
“他的媽媽呢?”
“阿源沒有媽媽了。”
在此之前,雲潆一直以為操場旁邊那間小矮房只是方清源的宿舍,這一晚她知道了,那是他真正意義上的家。
他五歲時,老方校長賣掉了縣裏的房子給學校鋪了水泥操場,從此,父子倆住在這裏,以校為家。
老方校長幾次拒絕提拔,在往後的二十多年裏,守着這座最好的時候能有兩百多個孩子的學校,一直到生命結束。
方清源則從這裏一路往外走,縣裏的初中,市裏的高中,北京的大學,最後公費出國,在國外一直讀到博士後。
他離開過,最終又回來。
為什麽回來?
雲潆在黑暗中睜着眼,想不出答案。
她坐起來翻看剛剛拍的照片,小小的鏡頭裏盈滿了方清源孤寂沉默的背影和漫天的繁星。
城市裏已經沒有這樣的星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