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奈何人生02 “那是他的家
雲潆聽了眨眨眼:“你們這裏……校長是世襲啊?”
彤妹一愣,忙擺手:“沒有的,不會的,會有新校長的,阿源對學校最熟悉,學歷也最高,所以代管一段時間。”
李明在教育系統待過,比較了解,跟雲潆說:“任命一個新校長得走流程,沒那麽快。”
況且還是這樣的地方。
支教老師其實自由很多,不管是特崗還是別的公益項目,都有個期限,三年,兩年,幾個月,随之帶來的也有很多便利,以後考研升職履歷表上的資歷都比別人更亮眼。
但有些位置動不得,遷來容易,想走就太難了。
如今這樣的世道,李明不認為有誰會放着外頭的學校不要,跑來這兒當個縣城小學的校長。
不一會兒,方清源拎着一個老式的暖水瓶進來,茶杯都是用消毒碗櫃高溫殺菌過的,他往茶杯裏下薄薄一杯底的普洱茶,沏上熱水。
頓時,房間裏溢滿厚重的茶味。
吳海表達了一下想去祭拜老校長的想法,方清源将茶杯遞給他,道了聲謝,卻沒有答應。
尚未踏入社會的應屆生頓時覺得冒昧了,端着杯子不知怎麽才好。
但方清源靜靜看着外頭,驀地又點了個頭,說:“好。”
雲潆尋着他的目光看向被炙熱的豔陽曬得滾燙的水泥操場,不知他究竟在看什麽。
...
他換了一身衣服,寬而厚的骨架撐起最常見的白色襯衫,簡單好看。衣擺敞在外頭,領口松開兩枚扣子,脖子上一根紅繩,不知栓了什麽,胸前微微鼓起一小塊。
雲南産玉,雲潆默默覺得應該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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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剃了頭。
之前略長的額發全被利落鏟幹淨,一顆标準寸頭,将之前那點書生氣全鏟沒了,瞧着很悍,顱頂高,臉窄,五官更加醒目。
雲潆有一百度近視,眯着眼費勁瞧,發現他眼尾有一枚小痣。
她原本撐着臉的手指驀地動了動,無名指拂了拂臉,那裏有一枚一模一樣的淚痣。
小時候愛哭,哭出來的。
彤妹扭頭一瞧,笑着:“難得見他穿新衣服。”
說完,落了笑,幽幽嘆了口氣。
老校長的墓在山上,大家立刻動身,山路窄而峭,方清源打頭,彤妹壓陣,幾人腳尖碰腳跟地走在大山裏,隊伍最尾巴有人撐開一把粉紅小傘,熱紅了臉的小姑娘友愛地往彤妹頭頂挪挪。
“所以你這麽白嗎?”彤妹好奇,說着把傘往雲潆頭上推了推,“我不用,從小就黑,白不回來喽。”
雲潆的職業素養一下就支棱起來,小聲說:“你要覺得麻煩就擦防曬霜吧,回去我送你,管夠,也不是為了白,紫外線曬多了會長斑的,打脈沖老疼叻!”
“脈沖是什麽?”彤妹順手扯了根草咬在嘴裏。
雲潆歪着腦袋想了一下,比劃着:“一個機器,能祛斑,但是超級疼,我朋友說肉被燒焦的感覺,她發誓聞到了肉味。”
方清源從最前頭回過身,望了一眼最尾巴聊個不停的倆人。
雲潆忽然就安靜了。
乖乖巧巧快走幾步。
半山腰抄了一條更小的路,再往前走一段隊伍就停了下來。
入眼是一塊墓碑,碑後一個拱起的小土包,這裏雖偏僻,但碑前卻不凄涼,不知是誰送上了鮮花和餅幹。
方清源蹲下身,從碑頂開始輕輕拂過,沉聲說:“爸,我們來看你了。”
雲潆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厚重,心被壓得很沉,蹲在地上的這個男人語調平靜,但是她從他的背影裏讀出了思念。
不知彤妹什麽時候采的野花,用之前咬在嘴裏的野草紮成一束,輕輕放在碑前。
彤妹說:“紅尖鎮所有孩子都是方老師的學生、都受過他的教誨,我們都很感激他。”
于是雲潆知道了——
這條路,略顯僻靜,但總會有人繞到這裏,站一站,停一停。
路邊摘的野花、山下小賣鋪買的餅幹,都是無聲的感謝和懷念。
雲潆恭恭敬敬鞠了個躬,小聲說着自己的名字,教什麽學科,學歷是什麽,在這裏待多久,像是在做入職彙報。後面的人有樣學樣,也開始細細地自我介紹。
方清源站在一旁靜靜看着,彤妹壓低聲音問:“怎麽改主意了?”
“讓我爸看看,他能安心點。”
有些離別太過匆匆,父親臨走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批新老師。
雲潆趁吳海說話的時候飛快地朝新校長看了一眼,小動物似的眼神——
不知道山裏人的眼睛是不是都這麽靈敏,一下就被逮着了。
她嗖地轉開腦袋。
彤妹淡淡笑了一下,說起當地話:“阿個姑娘長寧太好看,像大明星不是給。”
方清源沒應聲。
“阿源,以前你跟我說過,人要向前看。”
“我知道。”他低低道。
下山的路,方清源和彤妹換了位置,雲潆因為走得慢,依舊綴在隊伍最後、方清源身前。
方校長這一路聽了很多安慰的話,新老師們都很和氣,可等了半天也沒等到撐傘的姑娘說那個詞——
節哀順變。
她很安靜,唯有一雙眼透出了心事重重。
...
回去後,大家參觀學校。
教學樓有三層高,彤妹說今年情況好,學校裏有兩百多個娃娃,
教室的牆很白,彤妹說趁着暑假孩子們只上半天課,他們幾個老師自己幹的,
課桌椅有修補過的痕跡,彤妹說我們食堂的廚子祖傳的木工手藝。
教學樓隔壁又起一棟質樸的紅磚樓,一樓是老師辦公室和男老師宿舍,二樓是女生宿舍。
彤妹一把拎起臺階下雲潆的大箱子:“走,我倆一個屋,以後就是室友了!”
彤妹瘦雖瘦,卻很有一把子力氣,拎起來還笑:“是有點沉哈!”
雲潆也拎起一個,有些不好意思:“帶了好多防曬霜,我剛剛才想到,可以直接郵過來的。”
吳海從自己宿舍出來,忙喊:“哎哎,女士們請留步,我來,我來我來。”
彤妹不當回事,幾步就上樓了。
雲潆哼哧哼哧跟在後面,被應屆生輕易奪去塞滿了眼影和防曬霜的大箱子,喊她一聲小雲姐,雲潆嫌老,清爽的小男生立馬改口:“雲雲嗳!侬幫幫忙喽,細胳膊細腿,一會從樓上滾下去!”
小姑娘一聽,乖乖撅屁股跟在後頭擡了一邊輪子,打商量:“我糖沒了,等過幾天請你吃糖。”
“你不是還有一書包?”吳海早看到了。
她搖搖頭,非常堅定:“那些是要給娃娃們的。”
宿舍嘛——
真是有點吓到雲潆了。
她來之前在網上查了很多資料,鎮級學校支教宿舍不會太好,畢竟當地條件就那樣。有的甚至是多年無人居住的棄屋,新老師乍一看能哭三個月的程度。
而這裏,是祖國的邊陲,人均GDP多年不達标,全國脫貧攻堅戰最拖後腿的地域。
她是做好心理準備來的。
但她的預料出了差錯。
在這裏,在屬于雲潆的宿舍裏,有剛粉的白牆,找平的水泥地板,兩張小床,兩張書桌。
一切都是提前準備好的,小而溫馨,簡單卻不簡陋。
給人一種很強的歸屬感。
一路而來的颠簸疲憊,山上祭拜時湧上心頭的難過,這便減輕了許多。
她又重新揚起笑,覺得神奇。
“你習慣睡門邊嗎?不然咱們換一下,我都可以。”彤妹提起一個暖水瓶,用一次性紙杯給雲潆倒了一杯白開水。
雲潆敞開窗戶望出去,幾乎能望見半個紅尖鎮。
天上一片雲都沒有,藍湛湛的,天邊的盡頭是連綿的山脈,白色的山尖雪像是給天空滾了一道邊。
雲潆一下便喜歡上,蹲在地上從其中一個箱子扒拉出一個灰色細絨的小象抱枕,放在床頭。
她拍拍白牆問彤妹:“這也是你自己刷的?”
“校長刷的呢!”
“那裏,”白生生的指尖指向隔着一個操場的小平房,“那個屋子是幹什麽的?”
又破又舊。
“那是他的家。”
...
學校的食堂在宿舍背後,幾乎就隔着一堵牆的距離,可以見得一開始是沒有這樣的規劃的,最後才在學校的圍牆內騰了這麽個小地方。
雲潆一進去,最先入眼的是淨水器和消毒碗櫃。
她找的資料裏,就沒有哪個學校有這種裝備。
彤妹小聲說:“阿源回來之前我們這裏沒這麽好的,他拉贊助建了食堂,給我們找了個夥夫,娃娃們才有飯吃,有幹淨的水喝。”
說着,警惕地瞧了瞧四周,才又繼續告訴雲潆:“他不讓我往外說這些……”
但又笑着:“每次有新老師來我都要說的。”
阿源。
方清源。
兩盤堆高高的餐盤遞出來,有葷有素很不錯,彤妹指了指正在打菜的廚子:“他叫阿金,夥夫。”
極其簡單且冷淡地用六個字概括完,拉着雲潆找地方坐下。擁有祖傳木工手藝叫阿金的夥夫沉默地朝新來的女老師點了點頭。
方清源進來時就看見雲潆仔仔細細将盤子裏的絲瓜全部挑出來,一顆籽都不留。
彤妹咦了聲:“雲老師絲瓜很好吃的。”
小姑娘堅定地搖搖頭。
她舉着相機,拍下自己在學校的第一餐。
...
吃完飯彤妹就不見了,雲潆趴在宿舍窗邊,突然又縮回去,下一秒,她在窗棂上撐起一把傘。傘沿像是一個畫框,圈住了最美的景色,也遮住了這個地方毒辣的紫外線。
她的手機鈴聲是麥兜買魚丸面的幼稚對話,不想接,小豬憨憨的聲音在這午後的時光裏顯得格格不入,最後瑩白的手指輕輕一劃——
對面經紀人要炸了似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粗:“哦喲我的祖宗,侬幫幫忙!不管怎麽樣電話總要接的!我們都怕你被拐跑做壓寨夫人!
雲潆沒吭聲。
“學校怎麽樣?夥食好不啦?拍拍照發微博呀!現在挽回形象最要緊,不然我才不會讓你去那種鬼地方受罪!”
“這裏挺好的。”
讓人感覺真實。
“好什麽好,有多好?你在家裏過的什麽日子!怎麽好比啦!”經紀人停了停,“有空調伐?”
趴在窗邊的姑娘抿抿唇,不說話。
經紀人一通哀嚎:“我靠老大那裏快四十度沒空調怎麽活?”
“這裏的人都沒空調,也能活。”
“你趕緊拍拍照片回來!到時候就說生病,我給你開證明,保證安排的清清爽爽!你知不知道這次的事情你要賠多少錢!不算身上的代言,桃上一堆退貨申請,工廠已經停了,工人們都要吃飯的!”
雲潆:“把工人安撫好,該給的錢別省,賬上還有伐?”
經紀人沉默片刻。
“缺多少我給你打,就這樣。”
“哎哎,哎!我最後一句!”
雲潆等了等。
“千萬注意防曬我求你!你以後是要接護膚品代言的!!搞一堆曬斑回來你就只能接遮瑕膏廣告啦老大!也絕對不能胖!你兇大,一胖就很有媽媽味你知道的伐!”
“啰嗦……”雲潆挂了電話。
沒了經紀人的呱噪,周遭突然都安靜下來。
雲潆收起傘的一瞬間,看見了距離她幾步外、走廊上、手裏拿着驅蚊液的方清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