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成暃吓了一跳,那人亦是個少年,一身白的刺眼的長袍,渾身濕淋淋的,膚色與袍子幾乎同一個顏色,懷中還抱着一只水淋淋的雞,朝成暃一笑,一雙極其漂亮的眼睛便彎了起來,眼尾仍微微上挑:“在下行路間忽遇大雨,可否與兄臺在此同避之?”
成暃道:“在下亦不過權且在此避雨,與兄臺一樣,怎敢承此一問?快進來吧。”
少年方才邁進門檻,抹抹臉上的水:“這雨真是好大。”在門內一尺處立定,一只胳膊挾着那只雞,另一只胳膊伸開,身擰頭甩,快速搖擺了幾下,又把雞換一只胳膊挾着,這只胳膊伸開,再度猛地搖擺幾下,這才走到成暃面前。
成暃看着稀罕,不由得問:“兄臺方才是……”
少年道:“抖雨。兄不曾如此做麽?”
成暃道:“不曾。”
少年的眼光閃爍了幾下,又道:“我方才抖得水點兒,沒有甩在兄的身上吧。”口氣小心翼翼的,似在試探。
成暃連忙道:“沒有。”
少年才又笑了,他胳肢窩裏挾着的雞咕咕抖動了一下,成暃道:“這是兄臺的小寵麽,甚是可愛。”
少年道:“不是,剛好肚子餓了,就獵了它,權做晚飯。”拎着那只雞晃了晃,“只是瘦了點。待我料理了它,與兄一同享用。”
成暃正要推辭,少年已噌地轉到了神臺後,成暃只聽見那雞咯嘎一聲厲嘶,跟着撲棱棱幾聲,而後動靜全無。
過得一時,少年拎着一只去光了毛的死雞轉出來:“兄先替我拿着,待我再去尋點柴禾,烤了它。”
成暃嗅到一股血腥氣,驀然瞄見少年的嘴角挂着些血痕,粘着一點絨毛,心中一驚,少年已将死雞塞在他懷中,又轉到神臺後面去了。
成暃抱着死雞,暗暗想,這人來得古怪,明明一直沒看見人,突然他就出現在門口。筆記小說中所說鬼怪山魅,恐怕并非杜撰……
他打了個冷戰,再低頭看看那只雞,脖子上一個口子,不像刀割,倒像被什麽撕咬……
成暃不敢深想,少年又從神臺後走了出來,将一捆木柴丢在地上,再從柴堆裏抽出一根細長鐵棍,串起死雞,拿兩個架子架在火上。
成暃心道,柴就罷了,這根鐵棍和兩個木架,應該是家裏才會備有,怎麽能随便找到?
少年又道:“地上這麽肮髒,兄臺怎好直接坐着?”往神臺後一轉,又拎出兩個幹幹淨淨的蒲團,遞給成暃一個。
成暃再想,這人挺好的,到眼下為止都沒有害我的意思,何必管他是什麽呢?即便他是妖,反正我亦不算個尋常的人,自己一身毛,憑什麽嫌人家是妖怪?就道謝接過蒲團,與少年一起對坐烤火,将書冊打開晾曬。
少年盯着成暃晾書,雙眼一眨不眨:“兄臺是讀書人?”
成暃道:“看過一些罷了,不敢當這三個字。”
少年又道:“那你是哪家的?道?法?墨?縱橫?”
成暃道:“師從孔聖門下,習儒。”
少年又笑了,雙眼在火光映照下亮閃閃的:“我亦讀過一些書,不過都是道家的……”往成暃跟前挪了挪,“原來現下,習儒之人都穿這樣的衣裳了。”擡手摸摸成暃的袖口,身上微光一閃,那件白袍子忽然變成了和成暃身上這件式樣相同的長衫,連袖口鑲邊花紋都相同,只是仍是白色。
成暃一驚,勉強笑道:“兄臺好法術。若我也會,出門便無需帶那麽多行李了。”
少年道:“你們人身上沒有毛皮,得穿衣服。我覺得好看,就變出來。其實只是我身上的毛皮化出的幻象,不像你們,可以換洗。”
成暃心想,他這麽坦坦蕩蕩地說出了自己有毛,我豈能再含含糊糊?遂又拱手道:“唐突請教,兄臺真身是……?”
少年道:“弟是一只狐。”
成暃訝然,少年看了看他的表情,又道:“請兄放心,我們狐族,亦分各等各類,弟與那尋常俗狐不同,身上沒有腌臜氣味。不信請兄湊近些聞聞。”
成暃連忙道:“狐兄誤會了,弟是見識少,之前僅在書本中讀過狐族逸事,故乍聞狐兄真身,有些嘆異。望兄勿怪。”
少年身上又光芒一閃,嘭地變成白毛絨絨的一團。
“我真身,就長這樣了。”
成暃更加驚訝,筆記小說中常有狐仙故事,但眼前挺着胸脯端坐的狐貍與書中配圖裏細長身體細眼尖嘴的狐大不相同,尚是濕潤的如雪毛皮包裹着豐潤的身體,大尾巴盤在爪邊,雙耳抖了抖,就好像搔在成暃的心上。他強忍着自己伸手去摸摸的念頭,狐貍身上再光芒一閃,又變回方才的少年:“讓兄見笑了。”
成暃道:“不不,狐兄的真身,甚可愛。小弟的意思是說,很美。”
少年漂亮的眼睛又眯了起來:“弟雖然是狐,卻不姓狐。我名叫李輕。”
成暃拱手道:“弟姓成名暃,因未及冠,尚無字。再冒昧一問,李兄可是取貍為姓?”
少年搖頭:“不是,我以前有位朋友姓李,我那時候毛皮不好,長過疥癬,旁的狐貍喊我阿禿。後來,我遇到了他,他讓我到他家住,幫我治了疥癬,我當時還小。”擡手比了一下,“才這麽大。他叫我阿輕,還讓我跟他姓。”
成暃曾見過幾次年幼的小貓小狗,便想象了一下幼狐的樣子,覺得一定很可愛,不禁露出微笑。
少年亦跟着笑起來:“對了,你說你沒有字,但我有。後來我長大了一些,他說我沒那麽輕了,就給我起了個字叫小重。他又說,這個重字,念‘衆’,不如‘崇’好聽,如果看見這兩個字是一個意思,念出來又是一個意思,更有趣些。所以就讀成‘崇’這個音了。”
成暃稱贊道:“恍若輕雲重疊疊,意境大好。”
少年笑得更歡喜了。
成暃聽他說那位姓李的朋友,字字句句情誼深厚,怪不得待人這麽好,原來是只和人處熟了的狐貍,不由得更放松了,道:“李兄的那位友人可就住在附近?”
少年神色一黯:“他死了。他爹爹是丞相,惹了皇帝不高興,他全家都死了。我沒有本事,那時候還不會化形,救不了他。”
成暃怔住,片刻後才溫聲道:“世間多有無常事,李兄請勿太悲痛。”
他臨行前,曾看了一些政事相關的書,本朝立國以來,并沒有姓李的丞相。莫非是前朝?那眼前的狐貍可真年歲不小了,居然看起來還如斯稚嫩,仙妖精靈,真神奇矣,遂又道:“況且凡人壽數,本就不過匆匆數十載,與狐仙相比,便如瞬消朝露。”
少年看着他,雙眼亮亮的,片刻後嗯了一聲,将已烤的油亮的雞從火上取下,撕開半只給成暃:“雞腿最好吃。”
成暃道謝接過,少年自捧着半只雞撕咬,嘎嘣嘎嘣嚼骨頭聲中偶爾穿插進木炭的噼啪。
成暃飯量不大,吃了沒多少雞肉,就飽了。少年已将另半只雞啃的只剩幾塊大骨頭渣,轉頭盯着成暃手中的雞:“你不吃了?”
成暃看着少年的眼神,把手中的雞向他遞了遞:“我已經飽了。都是撕下食之,并未沾染口水,若不嫌棄……”
少年一把接過,嘎嘣嘎嘣,不消片刻,又啃吃幹淨,舔舔嘴唇手指,身上光芒再一閃,變回狐身,打了個呵欠,盤身在蒲團上,眯縫起眼睛:“兄臺若是冷,可以靠過來一些,這樣睡覺暖和。”
它身上的毛已經快幹了,蓬蓬的,看起來比方才更豐潤了,盤在那裏,活脫脫就是一團白色的毛球。成暃的心裏又癢起來,拖着蒲團坐到狐貍身邊,盯着眼前毛茸茸的腦袋。
狐貍向他的方向歪了歪頭。
成暃忍不住試探着伸出手,指尖觸到絨絨的毛尖,狐貍閉着眼睛,沒有不高興的樣子。成暃便大着膽子,輕輕摸了摸狐貍的頭頂。
狐貍的雙耳抖動了一下,嗓子裏嗯咕一聲。
外面雨聲如落瀑,頭頂手指溫柔的觸感,讓它想起另一個和這一樣的雨天,某雙手将一塊肉幹放到它面前。它實在耐不住饑餓,冒險叼起,再順着一塊又一塊的肉幹走進涼亭,那雙手也是這樣,先輕輕觸碰,再溫柔覆上它頭頂。
“慢慢吃,沒人和你搶。你怎麽這樣瘦。”
“你不是狗,是狐貍?我第一次見到真的狐貍,讓我畫張像好不好?”
“阿輕,再吃下去,你真該叫阿重了。乖,另一只雞晚上再吃。”
“阿輕,你化形之後,是什麽樣子呢?”
“阿輕,莫哭……我乃凡人,即便全壽而終,亦不過多活數十載。與你相比,如瞬消朝露。你早晚要習慣……”
……
火堆已要燃盡,雨仍未歇,狐貍又向成暃靠了靠,把腦袋抵在他的腿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