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本來依着成員外的意思,怎麽也得過了中秋才走。但常夫子怕夜長夢多成員外又變卦,勸說道:“趁着初秋好起行,過了八月十五,離着九月初九不遠,令孫孝順,定會想着過了這個節才走,左拖右拖,待到天寒,就不好趕路了。他這番離家,抛卻牽挂就是要學的第一課。”
成宅中的大多人聽說成暃要走,都喜不自勝。尤其是成暃的五叔夫婦,一直怕成暃克了自家的寶貝小千金,巴不得敲鑼打鼓放鞭炮送他走,成員外擰不過衆人,只得讓成暃早早啓程。
定下陪成暃同去京城的仆役,又頗費了一番折騰,成員外開出高高的賞錢,方才打動幾個不怕死的勇夫,趕車的、負責雜務的、專管箱籠行裝的、貼身服侍的一一配置停當,都是土命、金命、火命。
出了成宅大門,成暃就沒眨過眼,只管扒着車窗看。
藍天、行人、房宅、市集、田野……他都在書裏讀過,夢裏想過,卻是十七八年來,第一次見着,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他看着天上飛鳥,無限羨慕,暗想,我怎麽就生做了一個人呢?若是不管燕雀烏鴉什麽的,天廣地闊,自在翺翔,即便只有幾年的活頭,又有什麽關系?
一直看得眼也酸了,天也黑了,暫時到了一間客棧中留宿,成暃頭一回吃外面的飯,只覺得無比美味,對粗瓷碗碟也愛不釋手。躺在硬床上,竟覺得這是平生睡過的最舒服的一張床,沉沉睡去。
這般行了幾日,出了渤海郡,剛到常山郡一帶,天近晌午,頭頂烈陽刺目,一陣風起,黃沙飛揚,路旁樹林中突然跳出七八條大漢,手持鋼刀鐵杵,暴喝一聲:“錢財留下!”
随行諸人心裏都咯噔一聲,不好,暃少爺果然靈驗!正慶幸着路上太平呢,立刻碰上打劫的了。
車夫下馬顫巍巍道:“列位大王,小人等不是商賈,乃送我家小主人上京趕考的,箱中沒幾個錢財,都是書,萬望衆大王高擡貴手……”
為首大漢喝道:“廢甚麽話!”一掄袖子,虎撲上前,車夫與其餘人立刻轉身拔腿便逃,成暃正探頭看是怎麽回事,馬車翻倒,他一頭磕在車框上,頓時昏死過去。
幾個劫道的只為求財,沒工夫去追逃竄的下人,劈開車廂,兩腳把成暃踹滾到道旁,先搜箱籠,見一箱箱全是書和衣服,珠寶綢緞全無。原來,成家在京城中本有房産,又有些錢財預備來日開鋪面用的,成員外存在京中好友處,成暃可随意取用。成員外為圖孫兒路上周全,沒給他随身帶多少錢財。
日常用的一些銀錢都在打理食宿的随行身上,幾個随行一跑,錢也沒了。
幾個大漢搜了半晌,在一個裝衣服的箱子中搜到了一個小匣,裏面裝了些金銀,數目不算多。幾個大漢掂掂,聊夠這場辛苦,一個大漢忍不住又踹了成暃一腳:“呔,以為是個肥羊,結果是頭瘦驢!”
另一個道:“連皮帶骨也算有點塞牙的肉了,這小子倒熊,昏得跟個死雞似的,劈了不?”
為首的道:“算了,你我做得是英雄事,這麽個弱雞似的小書生,不值當費一刀的勁!留他在這荒山野地裏,他也是個死,何必再污咱弟兄的刀?”招呼另外幾人把看着值幾個錢的東西全撿了,成暃腰上的荷包玉佩也給摘了,牽上馬,呼嘯離去。
官道之上,重歸寂靜,到了下午,烏雲蔽日,幾個悶雷之後,陣雨陡降,澆在成暃身上,方才将他澆醒。
成暃左右四顧,一時茫然,踉跄起身,看着一地狼藉,喊了幾聲随行的名字,自然沒人應。最後只得捆起幾卷還完整的書,又撿了幾件零星小物,朝着他覺得應該是朝京城的方向踉跄冒雨前行。
雨越下越大,成暃依稀見沿路曠野中,有棵大樹孤零零立着,便一腳深一腳淺地掙紮過去,突然一道雪亮閃電劃破蒼穹,轟隆一響,大樹頓成焦炭!
成暃呆立在雨中,心道,說我克木,确實是真的,才要去避雨,它就被雷劈了,是我害了它。
但剛才閃電一晃,天地雪亮時,他依稀看見遙遠處,似乎有處高地,上有房舍。
他又調轉身,朝那房舍走去。
成暃幾個随行一路狂逃,在一處土丘下尋個草堆紮了進去,戰戰兢兢縮了很久,不見強人追來,天上又降雷雨,終于昧不住良心,冒雨回去,只見一地殘木破簡,沒有成暃的蹤影,就商議說:“現若回府,員外定然饒不了我們,不如就把身上的錢財平分了,各自再尋出路。”
又都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幾拜,車夫領頭禱祝道:“暃少爺暃少爺,你生來不凡,星宿護體,從來只有你克人,沒有人克你。今日與幾位大王狹路相逢,小人等自忖不及少爺,怕成你拖累,這才先行離去。不知少爺與那幾位大王究竟鹿死誰手。若少爺仍在凡世,小人等無福侍奉,無顏再見,就此山長水遠。若少爺已然成神,想來降臨凡塵一遭,只為渡劫,如今定已位列仙班。凡塵碌碌前世,不在眼中,小人等與你,不過蝼蟻,不值當記挂,小人等逢初一十五,定會為少爺送上供養,願少爺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早成大羅金仙。”
話未落音,突然一道銀蛇般閃電刺穿蒼穹,跟着霹靂一聲巨響,一個随從高呼一句:“不好,暃少爺顯靈了!”一蹿而起,幾個随從争先恐後連滾帶爬倉皇奔命。
雨越下越大,成暃眼前越來越模糊,全憑一股意念,一直往前走,那房舍終于漸漸近了,就在眼前,門破窗殘,是一處廢棄的土地廟。成暃一頭紮進去,癱坐在地,擦擦臉上的水,左右四顧。屋子當中一個土臺,立着一尊泥像,全被灰塵蓋掩了,門外樹木搖曳,除卻雨聲,世間一片靜寂,卻也是成暃不曾見過的景象。
成暃嘆了口氣,心道,如果不是眼下這麽狼狽,就這樣坐在破廟裏,看這番風景,其實也很不錯。
不過若不是這般狼狽,又怎麽會來到破廟,見得如此景象?
總是人生一場歷練罷了。
這麽想他又徑直笑了,有種天寬地闊任憑它的敢情直充胸臆,擰擰衣襟上的水,突然聽見門外撲喇喇一聲響。
成暃起身瞧了瞧,沒看見什麽,剛又要坐下,一扇破窗突然嘎吱一響,成暃再一轉頭,陡然看見門口站着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