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番外知是故人來②
溫懷溪的母親張氏,河南定遠候府的嫡女,是當今皇後的閨中密友,是聞名汴京城的才女。
張氏嫁給宰相溫志德時,是世人口中的郎才女貌門當戶對,溫懷溪出生就被定為太子妃。
世人說張氏溫柔賢惠,寬容大度,溫懷溪卻覺得母親軟弱無能,任人欺淩。
世人說宰相為人正直,兩袖清風,溫懷溪卻恨他寵妾滅妻,不辨是非。
自己跟着母親在相府生活,六年來見過父親的次數屈指可數。她偶爾路過前廳時看見父親抱着溫念瑤笑的和煦,回到紫林閣卻只能看見母親默默流淚。
她不懂,明明母親哪哪都比那程氏好,父親為何不喜歡母親,既然不喜歡,又為何要娶她?娶了她又為何冷落,為何任由程氏踩在母親頭上。
母親做為家中嫡女,難道這點傲骨都沒有了嗎?
這一切,母親死之前都告訴她了。
溫懷溪是眼睜睜看見母親死的。
那日的雨特別大,伴随着雷電轟隆,她被程氏狠狠摔在地上,身上疼得淚水剛出來就被雨水沖走。
她看見母親向她飛奔而來神色慌張,緊緊抱着自己,過了一會,她就聞到血腥味。
母親本就生了病,現在面色更加蒼白,她溫柔的摸了摸溫懷溪的腦袋,用着一如既往溫和的語氣同溫懷溪說話。
“懷溪呀,阿娘生病了,這個病是治不好的,以後可能要你自己生活了,你要乖,要保護好自己,要好好長大。”
溫懷溪看見母親的後面漸漸被染紅,六歲的她還不懂死亡是什麽概念,只呆呆的問一句“我以後看不見阿娘了嗎?”
“你該怎麽辦呢,我的女兒啊。”溫懷溪被母親擁入懷裏,透着傾盆的大雨,看見程氏身邊的仆人拿着刀寒光凜冽。
程氏原本應該還有一個孩子的,但溫懷溪将她從樓梯上推了下去導致小産,大夫說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有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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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懷溪害了程氏的孩子,程氏就拿走了阿娘的命。
可任由溫懷溪怎麽解釋,都沒有人相信這件事不是她做的。
程氏還趁着溫志德離京的時候,将溫懷溪綁起來狠狠地打。
溫懷溪覺得自己可能要死在這裏了,鞭子一下一下打在自己身上,染紅了衣裙。
後來是彩霞偷偷溜出相府進宮去找皇後娘娘求救,這才保下了溫懷溪的一條命。
母親臨死前告誡溫懷溪,她這個魚死網破的性子,将來是要吃很多苦的。
這麽多年,溫懷溪為了讓程氏付出代價,自己也遍體鱗傷。
但是她不在乎,只要程氏能死,她做什麽都可以,母親一直教導她要寬以待人要純良溫善,可母親這麽做了一輩子,不得好下場。
溫懷溪一直覺得,在她複仇路上,任何人都不能作為絆腳石,任何人都能犧牲,沒有什麽比她報複程氏更重要了,她可以舍棄所有。
“我今天就讓你知道知道在這個相府,我說的才是規矩。”
這是溫志德震怒的時候扔給溫懷溪的第一句話。
“來人,把彩霞給我亂棍打死。”
這是他說的第二句話。
溫懷溪沉默的看着下人把彩霞拖了下去,一棍一棍打在她身上,硬是一聲不吭。
別過臉就看見溫念瑤一臉挑釁,溫懷溪像發了瘋一樣推開面前的下人,将溫念瑤狠狠撲倒,指甲摳進溫念瑤的臉蛋。
溫懷溪被拉開的時候,溫念瑤已經滿臉是血在地上慘叫,溫志德重重将她踹遠,慌張又小心的靠近溫念瑤。
溫懷溪趴在地上吐了一口血,聲音凄厲的如同地獄而來的厲鬼“彩霞啊,我給你報仇了,彩霞,你看見了嗎?”
“家法,家法處置!”
下人架着溫懷溪,把奄奄一息的彩霞推在地上,打過彩霞的棍子,現在又落在了溫懷溪身上。
阿芷在旁邊哭的凄慘,口裏哀求着不要再打了,被溫懷溪罵了回去“閉嘴,不許求他!”
“都住手!堂堂郡主,是你們此等吓人可以冒犯的嗎?!”
溫懷溪在快要沒有意識的時候終于等到了安陽拉來的救兵,努力擡頭想看她,卻看見了沈和祁的臉。
“太子怎麽也來了?”
溫懷溪覺得自己可能出現了幻覺,他怎麽會來呢,還沒想的完就感覺被人抱了起來,直接碰到了傷口,疼的她眼淚都快出來了
“輕點,疼啊。”
———
溫懷溪醒來的時候就看見安陽眼睛紅的像個兔子一樣坐在她身邊,看她醒了眼淚吧嗒一下就掉了下來
“怎麽樣了?”
“溫相被停職兩個月,溫念瑤掌嘴二十,禁足半年。”
“呵... ”溫懷溪閉眼冷笑,原來彩霞的一條命,在他們看來就值這些“還會繼續的,等着吧,這才剛開始。”
“你是故意引起王顧的注意讓溫念瑤去挑釁你?那你說的那些頂撞的話,也都是計劃之內的?那...那彩霞的死...”
“是我設計的,包括讓你今日晌午務必來找我,都是我一手策劃好的。”
安陽頓了很久才顫抖的開口“彩霞陪了你十幾年,懷溪呀,她才十八歲,為了你不曾婚嫁,你要她命的時候,可曾問過她願不願意?”
“父親求娶娘親是可問過?程氏拿了母親的命,她可問過?!”溫懷溪猛地坐起身,扯的傷口又裂開“安陽,只要能給母親報仇,我可以不擇手段。”
“你現在和程氏有什麽不一樣,夫人那麽良善的人是不會希望看見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安陽按住溫懷溪哭到“我不是怪你,我沒有在怪你,懷溪,你不難過嗎,你要如何承受這些啊?”
溫懷溪像洩了氣一樣躺在床上,絕望的閉上眼睛,過了許久,久到安陽以為她睡着了,才低聲的哽咽了一句
“佛不渡我,從來不渡我。”
———
安陽在皇後宮裏待了兩個月,傷也慢慢快好了,皇後似乎很喜歡她,走哪都帶着,沈和祁進宮請安時經常能看見她。
安陽和沈南霖說,溫懷溪已經好久沒笑過了,把彩霞帶給她看看吧,懷溪看見彩霞沒死,定會很高興的。
沈南霖應允,和安陽再次進宮去看母後時宮裏只有溫懷溪一個人,他還沒出聲就聽溫懷溪說道
“今年桃子真的好吃,彩霞你多摘點下來。”
“你這個懶蛋,讓你摘幾個桃子還拖拖延延,快點,我們一起去。”
“你七天以前就用的這個理由,你的月事到底要來多少天?”
沈南霖看着溫懷溪轉過身看見自己時吓了一跳,趕緊向他行禮“臣女見過太子殿下,太子何時來的,怎麽一點聲也沒有。”
“剛來,見你在說話就沒打擾。”沈南霖擡手示意她起身,又朝她身後看了看“你在與誰說話?”
“彩霞啊,太子不是認識嗎?”溫懷溪指了指身後空無一人的地方,剛轉過來又突然往後走了幾步“你這個小丫頭明明就在偷吃剛剛還說沒有!看我今天不給你點顏色看看!”
沈南霖和安陽就站在原地看着溫懷溪對着空中又笑又罵,好似那裏真的站了一個人。
“懷溪,你怎麽了,彩霞她....”安陽止了話語,看着拉住她的沈南霖。
沈南霖對着溫懷溪旁邊的空氣溫和的說道“彩霞你先下去,我和你家小姐有話要說。”
“什麽話不能讓彩霞聽見?搞的這麽神秘。”
沈南霖沉吟一下試探的開口“我叫什麽?”
“沈和祁呀,你怎麽了?”溫懷溪奇怪的看着他
“你認識沈南霖嗎?”
溫懷溪思考了半天猶豫的說道“都是沈姓的話,應該是某個王爺吧,和你是親人關系嗎?”
“安陽說你有個認識的大夫,什麽病都能治,他在哪呢?”
“城西的破廟,诶诶,你去哪呀?這麽快就要去嗎?”
沈南霖拉着溫懷溪的手就準備出宮,路過門口時轉頭說了聲“彩霞跟上。”
破廟果然真的就是破廟,沈南霖讓安陽和溫懷溪在門口等着,自己先進去,溫懷溪神神秘秘的湊近安陽,問她沈和祁是不是得了什麽病。
見安陽一臉凝重,心裏肯定他應該真的得了病。
沈南霖出來後後面跟着一個灰衣服的人,看了看溫懷溪,笑道“小丫頭好久不見,聽說彩霞受傷了,來,我看看。”
“你受傷了?怎麽了,你怎麽和我說啊?”溫懷溪焦急的問道,眼睛裏是濃濃的關切。
趙玉年沉默一會,悠悠說道“杖刑的傷,非死即廢。”
溫懷溪震驚的轉頭看向趙玉年,再回頭時像是看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尖叫一聲猛地退了一步,踩到裙角向後倒下,沈南霖眼疾手快的抱住她,只見溫懷溪抱着頭哭着說不要,手握成拳狠狠地打着自己的頭。
———
溫懷溪生病了。
那日之後她醒過來,全然不記得彩霞,就連她們帶她去看躺在床上養傷的彩霞時,她疑惑的問了一句
“這個姑娘犯了什麽錯,怎麽被打成這樣?”
趙玉年說,他很早之前就發現溫懷溪有這樣的情況,俗稱癔症。
受了很大刺激之後,能看見已經死去的人,其實她們看見的只是心裏的那個人,從自己的思想去描繪那個人。
“她和自己想象的那個人在說話。”
安陽問溫懷溪,知不知道沈和祁和沈南霖是一個人,溫懷溪奇怪的看着安陽,問她是不是傻了,沈南霖是和沈和祁争奪太子之位的二皇子呀。
趙玉年制止安陽繼續糾正的想法。
後來,溫懷溪回了宮,皇命加身,皇後下令相府除溫相之外的所有人沐齋三日,行叩拜禮迎昭德郡主回府。
皇帝親封的正一品郡主。
定遠侯從河南趕來,獻上侯爵令牌,逼問皇帝難道他失去了唯一的女兒之後還要再失去唯一的外孫嗎?
溫懷溪坐在馬車上,看着跪拜在地上的程氏母女,笑了一聲,指了指地上“太高了,下不去,何姑,你來吧?”
何姑是程氏的貼身侍女,溫念瑤的乳母。
溫懷溪滿意的踩在何姑的背上,站好後擡了擡手“都起吧。”
由阿芷扶着走到溫志德面前,笑的燦爛“父親,女兒安好的回來了。”
溫懷溪回來的時候還帶了五十人的護衛軍,将紫林閣上上下下圍了起來,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溫懷溪每到飯點都去前廳吃飯,程氏母女二人每次見着溫懷溪都行一次大禮,溫懷溪自然不覺得繁瑣,心安理得的受了這個禮才讓她們起身。
溫志德看不下去暗示過一次她莫要過分,溫懷溪睜着大眼睛滿是疑惑“是陛下說的,相府除了爹爹的所有人見着女兒都是要行稽首大禮的,陛下有命,女兒豈敢違抗?或者爹爹您親自去和陛下說說?”
“放肆!”溫志德重重拍在桌上,溫懷溪也摔了碗筷冷冷說道“我堂堂一品郡主,難道還受不起一個小妾的禮了?這頓飯吃不下去,都撤了吧。”
看着下人們聽話的将桌上的飯菜都拿下去,溫懷溪才轉身離開。
安陽知道了之後笑着罵溫懷溪真是狗仗人勢,溫懷溪得意的吐吐舌頭吃下酸甜的冰沙。
這種狗仗人勢的生活溫懷溪過的舒心卻不滿足,她頻繁的參加貴女們的聚會,将程氏描述成一個為了爬床不擇手段的下賤女人。
京中再無人待見程氏。
安陽及笄的那一天恰巧也是溫念瑤及笄。
正兒八經的皇族郡主的及笄禮,汴京城所有叫的上名的世家都去了。
郡王妃特意求皇帝下令允許世家庶子庶女也可參加,原本與溫念瑤交好的幾個庶女也都去參加安陽的及笄禮。
誰不想在這一天攀上點權貴,奢望改變自己庶女的身份。
溫懷溪看着這麽姹紫嫣紅的一群人開心極了,安陽在旁邊長嘆“我是倒了什麽黴認識你,連及笄禮都被你算計進去。”
“安陽,生辰快樂。”溫懷溪捧出一個潔白無瑕的平安扣。
安陽接過來,原本冰涼的平安扣在手裏慢慢變得溫熱,紅色的絲線穿過奶白的玉石中,即使是不懂玉石的人也能看出來是個絕世的好東西。
安陽的及笄禮過後,溫懷溪就收到了太尉府送來的婚帖。
王顧和尚書之女趙清然
溫懷溪點了點頭,這趙清然也是個清麗溫婉的姑娘,倒是配得上的。
入了秋,溫懷溪帶着阿芷去誠德寺上香時,遇到了王顧。
“王公子,賀新婚之喜。”
溫懷溪笑的臉都僵了才聽王顧答道“我以為那日你會去,也以為你同我想的是差不多的,溫懷溪,你能明白嗎?”
溫懷溪不明白,不明白世間為何會有情愛二字,不明白一個人喜歡上另一個人為何要許下婚約,也不明白這婚約許了輕易不能廢。
溫懷溪喜歡沈和祁,安陽拍手稱好,本就是要嫁給太子的人。
溫懷溪搖頭,她不打算嫁給沈和祁,她喜歡他與嫁給他不是一回事,她畢生的願望就是毀了整個相府然後帶着阿芷躲起來。
王顧喜歡她,她是知道的,冰湖摔倒的那一次對眸,陽春三月的賽詩會,還有前幾年大大小小所有的接觸,一颦一笑,足以動心。
王顧和她說,嫁給他,嫁入太尉府,免災免難,免孤苦無依,免一生漂泊,免擔驚受怕,問她可願。
她那時急着激怒溫念瑤,覺得許下婚約是最直接的做法,于是點頭應允,看見王顧眼裏明亮的光。
王顧寫信約她四月賞花,她讓阿芷不留痕跡的透露給溫念瑤,讓她氣急上門堵她,讓父親責罰,她才得以進宮私下見過陛下,誣陷父親有謀反之心。
她算計到了溫念瑤的嫉妒,父親的憤怒,安陽的信任和君主的猜疑
獨獨遺漏了約定。
“王公子,像我這樣的人,沒進太尉府,是你的福氣。”
“你不明白。”溫懷溪看見王顧低頭笑了一下,複又擡頭作揖,聲音冷漠而疏離“王某,謝昭德郡主賀。”
溫懷溪從誠德寺回來時就聽說皇後被廢了,打入冷宮。
溫懷溪震驚的說不出話,是什麽樣的事情能讓皇後被廢?安陽晚上紅着眼眶來找溫懷溪,哭濕了她的被子也沒和她說清楚到底是什麽事情。
溫懷溪嚴肅的問她到底怎麽了,安陽哭哭啼啼的說她也不知道,進宮想去看舅母,就聽說舅母去了乾明宮,等了好久舅母才回來,回來的時候狀态也不好,就讓她出宮了,她不放心一直沒走,然後廢後的诏令就下來了。
皇帝下令封鎖未央宮,任何人不得出入,後來太子強行闖宮,皇後自盡于未央宮。
皇帝廢太子,囚于東宮。
溫懷溪入秋後去誠德寺為母親上香,因為下雨被困在寺中,這雨有愈下愈大的趨勢,溫懷溪在窗邊抱着手爐靠在阿芷身上看雨,一個人突然從窗戶上翻進來,吓得溫懷溪一口茶嗆在嗓子裏。
“太.. 太子?”阿芷率先認出沈南霖,溫懷溪抹開他的頭發,瞪大眼睛“沈和祁?”
她們給沈南霖簡認真的包紮了一下,就聽見外面有兵器的聲音。
溫懷溪看着與禁軍厮殺的沈南霖,覺得這個場景和母親死的那個晚上像極了。
一樣的雨,一樣的漆黑,一樣的血腥味。
刀的寒光閃過溫懷溪的眼睛,她沖了過去擋在沈南霖面前,刀刺入體內時溫懷溪覺得世界都靜止了。
原來這麽疼,原來母親為她擋刀的時候,是這麽疼的。
她有好多好多話想和沈和祁說,想告訴他這世間如此美好一定要好好活着,想告訴他人心險惡一定要小心提防,想讓他尋一個歡喜的良人安穩的度過一生,也想讓他莫要忘了他。
想和他說她喜歡他,但是她害怕,一個相府她都活的如此艱難了,若是去了太子府,誰能護着她?
“沈和祁,我好難過。”溫懷溪微弱的開口,雨水擋着看不清他的眼睛“我不能嫁給你了。”
“我會娶你,懷溪,我會娶你的。”
溫懷溪只看見一個禁軍站在沈和祁身後,舉起了刀,她想提醒他,但眼前漸漸一片漆黑。
———
安陽活了十八年才知道原來這世間還有癔症這種病。
她沉默的看着溫懷溪對着空氣說話,卻在真的看見沈南霖時認不出他就是沈和祁。
趙玉年說,癔症這種病,若是強行給她灌輸她認為錯的觀點,會造成溫懷溪精神的徹底錯亂。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長,溫懷溪用了如此之久,終于拖垮了程氏的身子。
等到河水破了冰,溫懷溪帶着程氏霸占田産欺行霸市不遵律法的罪證去太尉府交給趙清然,裏面還附上溫志德貪污錢財的賬目。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污蔑與否,只要掌權人有疑心,只要做過,只要有人信。
三日後聖旨就下來了。
溫志德革職查辦,即刻前往幽州赴任知州,程氏五日後處以死刑,以正律法。
程氏接旨的時候溫懷溪也在,送走了傳旨公公,溫懷溪摒退下人,留了兩個人守住溫念瑤。
程氏沒有支撐的倒在地上,面色蒼白。
溫懷溪踩上程氏的後背,慢慢蹲下聲音陰冷“怎麽樣,被人污蔑的感覺,不好受吧?”
“溫懷溪,你放開我娘!我警告你... ”
“你想警告我什麽?”溫懷溪擡高音量打斷溫念瑤的話,腳下用力“父親已經離京了,你別在奢望會有人再來給我一巴掌。姐姐呀,要不你來求求我?求我讓你娘死的痛快一些?”
見溫念瑤死死珉着嘴,眼睛裏是吃人的怒火溫懷溪低下頭靠在程氏的耳朵邊上說“你看啊,十七年養了個白眼狼。”
“我...我求你了”溫念瑤慢慢跪下身,頭抵在地上聲音顫抖“阿娘生着病,求你別折磨她了。”
說完,重重磕了頭
尊嚴低到了塵埃裏。
溫懷溪凄然笑了一聲慢慢退了一步“你可知道,我娘親死之前,也生了病?”
溫懷溪離開時,那兩個下人正把溫念瑤往屋裏拖,耳邊充斥着溫念瑤的求救聲,溫懷溪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程氏趴在院裏努力往屋內爬,雙手重重拍在地上。
溫懷溪仰頭望着天,湛藍一片,萬裏無雲,輕輕嘆了口氣。
“滾!都給我滾出去!“溫懷溪踹開房門,從床上拖了個被子扔到衣服被撕碎的溫念瑤身上。
“我不用你救我。”溫懷溪剛想走就聽到溫念瑤聲音顫抖的和她說。溫懷溪似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轉身俯下身“那你喊什麽?難道等你那個病的站都站不起來的娘來救你?”
“我不是想救你。”溫懷溪找了一套幹淨的衣服扔到她身邊“我只是想救一救僅存的良善。”
———
夏末的清晨,安陽和溫懷溪前去誠德寺上香。
安陽看着溫懷溪坐在懸崖邊說了很多話,事無巨細,偶爾還好像在回答一般。
“伯母,在這裏嗎?”安陽看了看四周平坦的土地問道
溫懷溪點了點頭“她埋在這,我每年都回來幾次,同她說說話。”
聽到溫懷溪的話,安陽輕輕舒了口氣。
“安陽啊,其實我都不記得她的樣子了。”
兩人下山時突然聽見誠德寺一聲巨響,火光四起。
溫懷溪像瘋了一樣往回跑去,卻被趕來的沈南霖攔腰截住,溫懷溪嘶吼着“我阿娘在那呢!我阿娘還在那呢!”
“沈和祁也在裏面,他受傷了,他還沒出來!”
溫懷溪跪坐在地上哭了很久。
溫懷溪心裏的沈和祁死了,她看見沈和祁在火光裏朝她笑,如同那日在冰湖将她救起後,她看見的第一個笑容,那麽溫和,那麽明亮。
她的記憶混亂到分不清自己究竟什麽時候認識的沈和祁,不記得與他說過什麽話,不記得他長的樣子,也分不清他什麽時候死的。
唯一只記得她喜歡的人叫沈和祁,是個溫柔又有些不正經的人,他是汴京城最明媚的公子。
是天啓萬衆矚目的皇太子。
溫懷溪及笄那一年,沈南霖做了太子,她成了太子妃。
溫懷溪是一個稱職的太子妃,參加各種宴會,将太子府的關系打理得井井有條,與人交善。
什麽都好,除了不愛沈南霖。
有些年長的夫人說,溫懷溪現在的樣子,像極了曾經的相府夫人。
成親第二年,溫志德回京述職,官複原職。
溫志德看着物是人非的相府,不知道在想什麽,溫念瑤在旁邊哭成了淚人。
成親第五年的冬天,溫懷溪進宮遞交了溫相謀反的所有僞證。
為君者,最忌諱權傾朝野功高蓋主,可偏偏父親都占了。
走在回太子府的路上落了雪,溫懷溪看着自己身後的腳印,突然覺得怕極了。
當天晚上溫懷溪破天荒的央着沈南霖陪她一起看雪。
阿芷給溫懷溪加了條毯子,煮了酒就退下。
溫懷溪喝了許多,枕在沈南霖腿上靜靜的看着屋外的落雪。
“我一直不明白,娘親分明比程氏好了那麽多,為何父親容不下娘親。應該是有把柄的,可這麽多年,我沒有找到一絲一毫。安陽說是因為父親真的喜歡程氏,連陛下也說,程氏的死是逼父親造反的最後一個稻草。可不公平啊,若是不喜歡,為何要娶娘親娶了又為何不管不顧,這并不公平啊。”
溫懷溪這一生唯一的執念就是為母親讨一個公道,剛開始只想從父親口中得一個道歉,後來又想要程氏的命,慢慢的又覺得溫念瑤不配過的那麽好,到後來,又想讓父親也一起給娘親賠罪。
這恨意如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壓的溫懷溪喘不過氣。
“我這個人,算不得良善,可以說是惡毒,害人無數,粗略算算這雙手已經有二十幾條人命了吧。罪有應得的,無辜受牽連的,只要是阻了我的路,我都除掉了。他們臨死前,不曾有機會問過我一聲公平。”
“像我這樣的人,死後是要下地獄魂飛魄散的吧?”溫懷溪低聲笑了“這樣也好,人世困苦,也好。”
“你開心了嗎?”聽到問話,溫懷溪迷茫的擡頭,對上沈南霖的眸子,看着他眼裏的自己,突然覺得好陌生。
溫懷溪一直以為自己會開心的,折磨了程氏,毀了溫念瑤的臉,又将逼着父親造反。
所有傷害過她與母親的人,都付出了代價。
那她開心了嗎?
“這麽多年,我不曾知道開心是何物。”溫懷溪淡淡的開口。
她曾問過安陽,為何母親向善,卻不得佛祖庇佑。
安陽回答不了她,她也回答不了自己。
于是她不信佛,不求佛,可不敢不敬佛。
溫懷溪擡手撫上沈南霖的臉,癡迷的看着他“你長的,和沈和祁真的好像。”
沈南霖眼眸顫了顫“同父所出,自然有相像的地方。懷溪,你還在想他嗎?”
“嗯”溫懷溪癟了癟嘴有些委屈的說道“她是我年少時喜歡的人,忘也忘不掉,從那日他在冰湖裏救了我,就喜歡上了。沈南霖,你說,他喜歡我嗎?”
溫懷溪等了好久也沒有得到回答,擺了擺手又喝下一杯酒“罷了,你也不會知道的。”
“他喜歡你,從你一身是傷被母後接到宮裏,睜眼看見他,卻露出笑容開始,他就有點喜歡你了。”
“慢慢的觀察着,就越陷越深,喜歡你好久了,比你喜歡他,還多了好幾年。”
“他想過要娶你的,他想抱着你告訴你別怕,他想保護你的。”
“他想讓你陪着他,想告訴你這世間不只有惡人,還有許多善良美好的東西等着你去看,去感受。”
“他想帶你去找找公平,想讓你可以開心的笑,想讓你不要舍了自己的命。”
沈南霖輕輕攬了攬睡着的溫懷溪,掉下一滴淚。
“但他留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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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懷溪死在幾天後的混亂裏,早上還笑着讓阿芷收拾東西,和阿芷詳細的說了跑走之後去的地方,路線,打點好了一切。
她沒想過要活,她想把阿芷送出去,平平安安,安逸富足的過完一生。
溫懷溪想了又想,安陽有郡王妃護着,尋一門好親事,她這個郡主的身份斷不會像她娘親一樣受苦。
沈南霖待她這麽好,她要讓沈南霖親手殺了她,用她的死給世人一個交代,證明太子與謀反一事無關。
人的這一生太過苦痛,短短二十年,就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氣,她太怕了,一想到往後還有幾十年,她就恐懼的不敢踏出一步。
溫懷溪求了佛,她唯一一次虔誠的懇求佛祖,讓她不要再有來生,讓她就此灰飛煙滅在這個世間吧。
聽到沈和祁被廢時,她真的是有一瞬間開心的,她還想,若是以後她大仇得報,他還未娶妻,就試一下吧。
像一個普通人家,男耕女織,平平淡淡。
沈和祁死的時候溫懷溪終于徹底悟了。
像她這樣作惡多端的人,若是還能好好的過完一生,那就太不公平了。
她這一生都在追問一個公平。
無人回答她。
佛祖不渡她。
罷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