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草蛇
回星城的飛機上,王觀做了個夢。
是個很瑰麗的夢。他夢見了星辰大海。
他不知道是不是所謂的“天才”都做這種夢。但是至少天才們做完夢,應該知道這夢是什麽意思吧?
他只記得大約夢見了天上的星海,別的就都記不清楚了。
喜歡這個夢。
下飛機後,在出口處,他遇見了來接機的張僑。
張僑是特地來接他的,因為一件案子。
兆平四十年有一位運道師使用了運道禁術,改綁了三十對年輕人的姻緣線。姻緣線是人生大線,胡亂綁定自然要出大事。其中一位被綁定的年輕人因為運道頓悟,修成了正果,覺察自己的婚姻不對勁,順藤摸瓜,抓到了那個運道師,一切這才真相大白。
最近郡政又接到兩條這樣的舉報,舉報者懷疑自己的另一半是被強行改了姻緣線之後才和自己結成伴侶的。
“他們怎麽會有這樣的懷疑?”王觀奇道:“一般人婚姻不順利,都不會想到這一層。他們甚至從來不知道有這樣的禁術。”
張僑笑道:“因為他們不是一般人。”
“他們是運道師?”
“不是。”張僑的金絲眼鏡反照着機場餐廳裏的照明光,看起來讓人有點懷疑他是不是在鏡片後面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眼神:“他們本人不是運道師,不過他們是世家子弟,家裏有請專職的運道師。”
世家子弟有錢有勢,但不一定有運。一般世家為了保證家運亨通,都會請專職的運道師護航。
王觀更奇怪了:“難道他們結婚前,沒有請運道師推算過姻緣嗎?”
“請了。不過既然是禁術,當賊的自然知道銷贓滅跡。只要把他們人生原來的姻緣線掐掉,重新連上新的姻緣線,細枝末節做得仔細一些,一般的運道師只要測過順利就行,不會深糾其它。就算深查,沒有精深的功力,不是專業人才,也查不出來什麽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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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能有這種操作?
張僑說着,拿出一份文件推給王觀。
王觀一看文件封面上的加密符號,笑:“我能看?”
張僑下巴一擡:“裏面有申請你特別協助調查的申請令,郡裏已經批了。”
王觀打開,果然第一頁就是申請令。
他将整個案子的資料看了一遍,末尾的附件是國師院撥付案件由星郡郡政主管的批文。他問:“涉案人跨州連郡?”
“很有可能。國師院比較重視,所以直接給了跨州授權。”
“操作過程中加了很強的屏蔽陣法?”
不然不至于讓張僑來當這個重案組組長。
張僑點頭:“不過我們推算過幾次,仍舊沒有找到突破口。我想這個運道師是個基礎功力十分紮實的人,如果換個新鮮的角度,或許很容易能找到破綻。”張僑非常霸總地一笑:“所以這時候,就需要你的新邏輯陣法來試試了。”
王觀沉吟道:“目前來說,新邏輯陣法能解決的,都是現在的流行邏輯所能解決的問題。”
張僑聳肩:“誰知道呢?也許換個角度,答案就出來了。”
王觀不語,又将案件資料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問:“丙子年那個使用了姻緣禁術的那位運道師,是不是……?”
張僑點頭,笑得很燦爛,燦爛得讓王觀懷疑他又在幸災樂禍:“是傳說中的天才運道師。跟你現在一樣。”
王觀:“……”
無怪乎郡政那麽多人才,找到他來。
——但是,自己是“天才運道師”的事有這麽出名嗎?
“那我明天下午去郡政找你?今天太晚了,我需要好好睡一覺。明天上午有婁老師的大課,我明天下午才能騰出時間。”
“好——你現在還要上婁先生的課?我聽說按通大的校規,你已經畢業了?”
“校規歸校規,課還是要上的。”
吃過晚餐,張僑将他送到了洛川小區。王觀洗漱收拾停當,跟蕭臨互道了晚安,這才睡去。
第二天是婁老師的大課。下課後,婁老師也找他。王觀道歉:“老師,我約了人談事。”
婁老師看他:“是郡政裏的事嗎?”
“嗯,郡裏有個案子要我協助,我下午要去郡政裏一趟。”
婁老師笑笑:“郡政的申請令我也看到了。去吧。晚上到家裏來吃飯,你師丈今天下廚,加餐。”
下午到郡政,張僑借了間辦公室把所有的資料都挪過去,除了參與這個案子的郡政人員之外,又請了兩位姻緣線方面的專家一起參與案情讨論會。
從布陣的手法來看,兩個案件極為一致,幾乎可以推測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但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位已經去世。而現在除非有确切的證據證明姻緣線确實是被篡改過的,否則無法對涉及姻緣的雙方當事人提起訊問。破除加在姻緣陣法上的屏蔽保護陣法就成了關鍵一步。
也沒別的說了。
王觀用紙筆,張僑用電腦,在其餘人的配合下,将有可能的幾十種陣法陣腳還原推敲。
是幾天的工作量。
下班到婁老師家裏時剛好,師丈正擺上最後一道菜。王觀不是第一次到婁老師家裏吃飯,但往常都是跟同門一起來,今天卻只有他一個。
婁老師依舊樂呵呵的,問:“最近沒跟蕭臨鬧別扭了吧?”
結婚的事情他雖然沒有特地跟婁老師講過,但他自然是知道的。王觀有些不好意思:“沒,最近我們挺好的,勞老師挂念了。”
吃過飯,婁亘将他叫到書房,遞給他一個信匣子:“打開看看。”
那信匣子上嵌着寶石,做得極為精巧,底下按着泥封,殘留着的似乎是一個“瑜”字。信匣子裏面只有一封信,信封信紙都是高級規格,有些眼熟。
他遲疑着,打開那份信。
是用傳統格式寫的:
仆悅不揣冒昧動請道師閣下:
犬子臨不肖。告以婚愛徒照臨者。有諸乎。
其既已入尊門下。必材高也。而于仆二老朽陌生。敢請問其人何。有言其殘不能力。有諸。
子臨。小多病。蔔之于道師。言姻有定。故家風嚴其不許與亂往。今驟言命中者貴徒。君亦為親者。其能體哉。
故事問于故師。而其人其事請于君。
年月日再拜頓首致
這是蕭臨的生父李悅寫給老師,詢問說要跟他的兒子結婚的那個徒弟是個什麽人、是否殘疾的事情。王觀從來不知道有這一回事,更令他吃驚的是,落款的日期是前年的冬天。那個時候,他跟蕭臨都沒見過幾面吧?
婁老師笑着又找出一份文件給他:“當時你的現岳丈寫信來問我。那年秋游的時候我見過蕭臨,大概知道你們的事情。這是我的回信影印留底。”
也是用傳統格式寫的:
臣亘頓首再拜瑜府闕下:
收前闕下書。細審其事。真。
臣弟子觀。字照臨。臣于複試初見。覺殊優異于常人。雖不知其竅。而奇之。故破格收門下。入學以來。臣數暗察。量器非常。聰敏達悟。及聞竊運之事。符以校之。合者十九。确也天生無疑矣。
至若與世子之婚約。臣初遇二人。已相識二月。而紅線耀然也。今辱闕下下問。不敢不具實言。世子與弟子該姻。據象以得。而其後事跡。以臣愚陋。不能蔔之。
計弟子觀。前多苦。寡言。沈重。務勤。端正內外也。而頗修外圓。竊以為慨然有經略天下志。以資薄。故蟄。而體弱。恐未伸而盡。
闕下所問其殘。有之。以體肉骨碎症。無以承重及寬。固不能字。此固惡。而以天生之質淩此。固也怪哉。臣竊計之。或以運竊之噬故也。雖然。其志于行。非常器宇。非愚之門下所能教訓也。假以時日。臣誠以為天下所見人才。照臨必其一也。至于婚姻。非臣為師者宜多言也。
亘頓首年月日
落款日是上一封的次日。
這份信更叫王觀吃驚。婁老師不但在秋游那天就看出了蕭臨跟他的姻緣線,從一開始就知道他身上的殘疾,而且,最恐怖的是,他至晚那個時候就知道他的運道天才,以及他是“被盜者”。
“老師也知道‘竊運之事’?”王觀問。
“知道。”婁老師一邊把兩封信收好,一邊道:“我年輕的時候,有參與修訂運道師編年史——當然沒有資格執筆,只是參與一些稿子的整理之類打雜的事情。當時主持修訂的人,一位叫李擴,一位叫李曠。李曠就是現在的國師。他們認為竊運之類的禁術載入正史,反而會引發心術不正之人的貪念,所以把這些內容從正史中删去了,另外編寫了一本禁術目錄,專門記錄包括竊運在內的邪術禁術。禁術目錄目前作為高級機密存儲,除非必要,是不會對外借閱的,尤其禁止對高階運道士借閱。一般的學校課程也不會講授這些內容。今天郡政請你過去幫忙,是不是也是因為改姻禁術?”
“老師也知道?”
“大概知道一些風聲。郡政的人有來問過我的意見。我說事涉禁術,讓他們盡量保密處理。事情一旦鬧大了,口口相傳,小人自然要尋求走捷徑的辦法。”
“嗯。”
婁老師看看王觀,笑道:“不會怪老師早看出你跟蕭臨的姻緣線,卻裝傻充愣一概不知吧?”
王觀愣了愣,搖頭。
婁老師說:“有人總結說,運道師最大的痛苦是‘明知其不可而為之’,也有的人說,運道師最大的痛苦是‘明知其可而不能為之’。而我卻覺得,運道師最大的痛苦是‘知其可與不可而聽之’,明知一個事情會怎麽走,明知一個人的命會怎樣,不管努力地去改變,或是袖手旁觀,都無法改變什麽。這才是最大的痛苦。
而作為運道師,一旦想要沖破這種痛苦的束縛,往往才是不幸的開始。那些使用禁術的人,難道不知道強行改變人的運道、改變人的婚姻會引起多麽可怕的蝴蝶效應嗎?難道不知道用禁術會遭受反噬嗎?但是他們無法抵擋改變既定軌道帶來的成就感和誘惑。高階的運道師無法抵禦空前絕後的成就感,低階的運道師無法抵禦利益誘惑。這也是現在所有的運道課程,都必須先學習經典的原因。立身正,很重要。尤其權力越大、能力越大的人。所以我有的時候覺得,修道不用太深,太深了容易執拗。當天才固然是好事,但當一個鄙利的天才就很難看了;要是當一個瘋子一樣的天才,那就更糟糕了。”
王觀點頭:“學生受教。”
臨走,婁老師送他坐電梯,問:“國師院的人是不是找過你?”
“嗯,找過。”
婁老師笑道:“你也可以考慮下。國師院是天生天才的運道師最集中的地方。雖然我自己是不喜歡他們中的一些辦事方法。在‘竊運’這件事中,他們認為所有被竊運者都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這點在學術界是不被認可的。我知道是有一位非常厲害的……”
婁老師想了想,笑道:“瘋子型的天才,他一個人就改掉了很多人的命盤。但并不是每一位被竊過運的案子都是他做的。如果哪一天你想找那個人,希望你把這點放在心上。”
王觀還要再說話,電梯已經到了。兩人便止住話頭,各自道別。
晚上回到家裏,王觀等到了蕭臨的視頻電話,問他:“你什麽時候跟雙親說要跟我結婚的?”
蕭臨笑道:“幹嘛忽然問這個?”
“你說。”
蕭臨想了想:“前年秋天吧,我在貝城訓練的的時候,雙親剛好在貝城,我就說了這件事。”
王觀笑道:“我們才見過幾面呀?”
“是啊,才見過幾面我就知道你是我命定的愛人。一直追一直追,才把你追到的。”
“胡說,你哪裏有追我。”
“有啊……我現在還在追你,很努力地追趕王先生的步伐。”
“哪裏有。”
“就是有啊。”
兩人像白癡一樣說了一會兒廢話,王觀道:“今天晚上我去婁老師家裏吃飯了,師丈親自下廚。”
“是你們師兄弟們一起去,還是你單個去?”
“我自己去。老師有話跟我說。”
“說什麽呀?”
“說我畢業了,自由掌握人生的路,要記得正道,不要胡作非為。”
“嗯……”
“還給我看了一份信,是岳丈大人寫給他的。”
“是嗎?什麽信?”
“就是說你說要跟我結婚,向老師打聽我是個什麽人。”
“這個我也不知道。”
“而且老師那個時候就知道我們兩個有姻緣——我們師門第一次去秋游,你作為大師兄的家屬也去了的那次。”
“哦……”
“你居然不覺得驚訝?”
“不驚訝啊……婁老師慧眼如炬,早就看出來我對你的愛慕猶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
“我是說他作為運道師看出來我們有姻緣線了。”
“哦……”
“這你也不覺得驚訝嗎?”
“可能因為我從小家裏就有一位運道先生吧。我的姻緣還是他給我定的呢。”
“——那位運道先生叫什麽名字啊?該不會是我們專業泰鬥級別的大神吧?”
“這個我不太記得。那個時候我還小,小孩子不好問長輩名諱來歷。我只記得他姓李,年紀很大。是很厲害的人。”
李是國姓。除了本就姓李的人之外,很大概率他是皇親,或是功高或是大德被賜姓的人。
“你如果想了解的話,我看看改天問問雙親?”
“那下次再說吧。這麽一想,幾次去老家的時候都沒有看到護持姻緣的運道貼?”
“好像只有結婚的時候才能請出來。”
“也對……”
“要不,王觀,明年春天就把婚禮辦了吧?”
王觀笑道:“你有時間嗎?”
“時間安排安排就有了呀。”
王觀看看時間,道:“時間不早了,你該抓緊睡覺了。我明天還要去郡政幫忙,也要早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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