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期末成績
年底的日子總是過得分外快。
婁老師布置的期末作業果然是陣法。王觀在畫了三遍草稿确定沒有問題之後,終于在通大外最大的那個書店買了一副标準文具,将陣法正規畫好,提交上去。一個星期以後,婁老師改的作業發放回來了。
王觀的那個陣法圖還是一張墨色,婁老師連一筆都沒有改動,也沒有寫批語。王觀看看師兄弟們的作業上五顏六色和密密麻麻的批注,默然。
一個星期後,同門将改好的陣法重交上去,王觀也将重新畫過的新陣法一起提交上去。
三天後,他們的作業又被打回來。只是之前密密麻麻的批注變少了,用朱色藍色改動的陣線也少了。只有王觀的那張圖上依舊沒有任何新增的筆跡。
第三次提交,王觀又畫了新的陣法。
發放作業的那天,已經是近低年級開始放寒假的日子了。有些課程安排快的高級院系也已經陸續開始放假了。天很冷,早上的陽光是淡橘色的——或者說香槟色?王觀腦子中驀然想起蕭臨科普給他的知識。
他至今不知道那種香槟色的花是什麽花。他對植物花卉的研究實在有限,如果非要說喜歡的花,他喜歡牡丹那種大朵大朵開着的花。幾年前在老家的廟裏他見過一種矮樹上開得很大的白色的花,後來上網查了查,說是茶花。小時候看武俠小說,知道茶花要開到極致,也是很金貴的品種,至于牡丹跟茶花哪個更金貴一些……行吧,他放棄這方面的思考。
辦公樓就在前面。五師兄呵着白霧,興奮道:“作業最多改三次,老師總不會讓我們第一個學期就挂科吧?”
前兩次來取作業的人是大師兄。因為成績不理想,大師兄因此被嫌棄手氣不好,衆同門于是推了因為無法早起而從來沒有取過作業的五師兄來取。按流程,作業如果第三次還沒通過的話,就該挂了;就算婁老師法外開恩願意改四次,馬上就要寒假了,也沒有那個時間再改。
王觀淡淡笑笑。比起挂科,他更害怕跟前兩次一樣,自己的作業上婁老師一筆都沒有動過。
一筆都沒有動,按規矩,要麽是天縱英才,老師自認為沒有資格改學生的作業——王觀當然不敢狂妄到這種異想天開的地步——要麽是作業太爛,老師無語以對,所以沒改。
他心情沉重地跟着五師兄一起進入辦公樓,進入老師的辦公室,用陣法劃開老師的郵箱。鐵皮郵箱門噔地一下彈出來,裏面整整齊齊碼着同門的七份作業。
“讓我看看。”五師兄見那疊作業捧出來放到桌上,關上郵箱門,然後撐在桌角,一張張地看作業。
“大師兄,過了。二師兄,過了。三師兄,過了。四師兄,過了。我的,也過了,哈哈。六師兄過了。咦,怎麽是八師兄的?過了。最後一份,七師兄……”五師兄的眼光從作業上挪到王觀的臉上,惶惑地看了王觀一眼。
王觀自然瞧見了。前面幾份作業,在署名邊都打了一個大大的紅鈎,唯獨自己這份作業上沒有。整張陣圖上幹幹淨淨,跟前兩次一眼,婁老師一筆都沒有改動——連在他的名字邊打鈎打叉都沒有。
Advertisement
王觀的心都沉下來了。一股難以言說的羞恥感從心底爬上他的耳朵,沖上他的額頭。
五師兄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慰地拍了拍:“看看登記的成績吧,也許我們理解錯了老師的意思。”
運道一直有師古的傳統,所以跟別的大部分院系期末直接将成績登在網上不同,老師需要将作業或試卷放回給學生,成績只會在确認學生拿到試卷之後,才會登在網上。剛剛蒙厚将郵箱門關上,郵箱上的感應系統已經收到指令,再等一刻鐘——差不多是他們将卷子拿回宿舍發回給同門之後——在網上就可以查到他們的成績了。
三次都是白卷,大家都知道王觀的成績兇多吉少,五師兄的話總的就是個安慰。
王觀勉強笑着點點頭,将自己的作業收回包裏,說:“我還要去圖書館,那五師兄你把這些作業帶回去?”
“嗯。”五師兄趕緊點頭。臨別又不放心地安慰道:“你記得看成績喲。”
王觀點頭。
時間還比較早,低年級的學生已經放假了,所以圖書館一時間還沒坐滿人。王觀挑了一張大空桌,将自己的三份作業都攤在桌子上。
每一份作業都是他再三再四仔細畫了草稿然後确定的。他實在不知道出了什麽問題,連婁老師這樣平和的一個人都不願意給他修改打分?
王觀抱着自己的脖子,将額頭抵在作業上。
還沒兩秒鐘——“同學,這裏有人坐嗎?”
王觀趕緊擡頭,将自己那些攤在桌上的作業收好。旁邊坐下的同學絲毫沒有因為他是運道學生而遲疑,将水杯啪地放他旁邊的桌上,攤開書本,又占了個座。
“可別來一對情侶。”王觀在心裏默默嘀咕,拿出筆記本,又從自己的第一份作業開始,将所有的陣法陣線走一遍。
直到三份作業都走完了,他依然沒覺得自己到底哪裏犯了那種不可饒恕的錯誤。他嘆着氣,把手機的飛行模式關了,立刻有滴滴的新消息傳來。
王觀瞥了眼,首先是現在同門群九九歸一群裏面的消息。
他自然而然覺得有些沮喪,不太想看手機。眼風瞥見旁邊坐的兩個人,共用一個水杯,顯然新情侶無疑了。
王觀于是将精神重新放回手機上,心裏默默害怕如果挂科的話要重修,是不是跟低年級一樣需要交重修的學費呢?
九九歸一群裏最上面的是婁老師的信息:“同學們已經拿到了期末作業。我宣布從現在開始放寒假了。寒假作業已經通過郵件發到大家的郵箱上。祝同學們寒假充實愉快!恭賀新年吉祥如意!”
然後是各位同門的回複,大約都是說老師辛苦了,祝新年身體健康順利之類的。
王觀飛快地掃過群消息,退出來,底下是大師兄發來的消息,未讀若幹條,第一條就讓王觀眼皮一跳:“七師兄,你看到網上的成績了嗎?你拿了九十九分。”
後面還有五師兄發來的消息,也是在說這件事,還發了一張成績的截圖——九十九分。
王觀心裏亂捶鼓一樣,舍了手機,自己登上成績網查:王觀,九十九分。
運道成績高分中有幾個數字是有講究的。一個是九十五分,因為傳統習俗中天底下只有一個人能得這樣的分數,所以禮儀避諱一般用九十四點九分替代;一個是一百分,滿分也是不能給的,因為滿則溢出,而且運道深遠,給滿分是要贻笑大方的;還有一個就是九十九分。
正如婁老師給師門群取的群名一樣,九九歸一,萬物循環往複。是個有特殊意義的數字。一般老師給學生打分,能給出這樣的分數的,就是承認學生已經超出了老師本身所能教授的領域,直接與運道至道相近。通俗點來說,就是:您天賦異禀,不是我這樣的人有資格給你打分的。
是不是哪裏出錯了?
王觀心裏七上八下。一方面,他的确覺得自己有些與衆不同,比如在剛遇見大師兄就察覺出他被貼了小人咒的時候、比如一眼看出來八師兄沒有懷身的時候、比如憑直覺就能挑到一塊滿玉的鐵玉的時候、比如常常在腦中冒出來的“這樣算多麻煩,好像我這樣算更容易”的陣法設想的時候——這些他自己甚至都已經開始姑且稱之為運道覺醒的時候,他的确是有的。另一方面,他也從來沒有狂妄到覺得自己就是運道天才——至少不是那些那種傳說中的天才的感覺。
所以是還是不是呢?
王觀疑惑地想——但也許就是這種感覺呢?
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然後狂妄的聲音開始狂妄地重複:“就是這種感覺!”像電視上看到千年古鐘咚咚咚地一聲接着一聲,砸在他的腦海裏。
王觀起身,快步離開那間閱讀室,走到走廊邊一個開着的窗戶前大口吸着新鮮空氣。
窗戶前的草坪是綠色的。陽光照在綠地上,照在他的身上。暖暖的,是現世的感覺。
王觀倚窗站了一會兒,然後去洗手間洗了一把臉。
水是冰的,流在手上臉上也是冰的,刺激人清醒。
王觀用手把臉上的水珠擦幹,又理了理頭發,拿出紙巾把手擦幹,一邊往回走。在座位上坐定,他在九九歸一群裏給婁老師發信息:“老師,我的成績是不是有錯?”
要是婁老師想給的是九分而不過是敲錯了鍵盤給了九十九分,那可就太尴尬了。雖然按照婁老師的個性,犯這種錯誤的概率微乎其微。
兩秒之後,婁老師回複:“沒錯,九十九分。”
大師兄馬上回複:“七師兄威武!”
底下一水的“七師兄威武!”刷屏。
王觀頓了頓,問:“那為什麽我的作業……?”
婁老師先回同門一句:“注意低調哈!”然後才回王觀,很簡單,三個字:
“認真看。”
王觀又重新把那三份陣法圖拿出來看。沒有看出哪裏有問題。直到他重新接了一杯水,将水杯放回桌子上的時候,眼角瞥了一眼作業的頁腳。
陣法的效力跟所畫的陣法圖大小其實沒有直接關系。但是初學者要從大開始學習,養成重視細節的習慣。所以婁老師這次下的作業要求,規定了比例尺。所以盡管草稿上王觀只畫了一張,但是搬到金透紙上,每份作業都畫了三四張,并且在右下角标明了頁碼,頁碼後面用小字寫“某年某月某日奉”,最後一張還要加寫“某時某分”。這本是初學者提交作業的頁腳格式規範,沒有什麽特殊之處。
但是最後一張的頁腳的“奉”這個字的右下角加了一個小小的圓點,就像平常标數字頁碼的後習慣在數字右下角加點一個點那樣稀松平常、毫不起眼。
王觀将三份作業都拿出來,果然最後一頁的“奉”字右下角都加了一個點。
這個點不是王觀加的。
雖然很多人都有落筆後在字下加點的習慣,但王觀用的是漢隸,不是行草,沒有加點的道理,何況格式規範中,“奉”字後面是不能加标點符號的。
不是王觀點的,那麽,就是婁老師點的。
運道的陣法圖其實對顏色規範沒有那麽嚴格的要求,每個運道師都可以自由選擇自己喜歡的顏色。但是傳統習慣上,都以最穩定的黑墨色、朱紅色為主,其次是藍色也算正色。而為了防止初學者嘩衆取寵,初級的教學只允許學生作業用墨色,而老師批改則用紅色。
如果婁老師這一點用的是紅色,那麽自然一目了然。
但是他老人家用了藍色,很小的一個藍點,不認真看,看不出那是藍色的。
老師對學生可以用紅色,因為老師就是老師,學生就是學生。學生即使再天才,行過束脩禮,有了師生之份,老師也永遠有資格對學生用紅色。
但是他老人家沒有用紅色。
因為王觀正在守制,服用忌紅。
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