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餘波與暗湧
動物園相關負責人很快就趕來了,受傷游客被轉移,有幾個工作人員過來把大純白虎的屍體搬走了,小純白虎看見自己的媽媽被帶走,拼命對着那幾個工作人員發出虛弱的怒吼,那個大腹便便的地中海老板哭得半死,大喊着自己虧大了,看着那只小純白虎就恨得直咬牙。
梁淮見已塵埃落定,準備帶小願希和程映離開,卻發現程映陰沉沉地杵在那裏,身上隐隐透着莫名的殺氣。
“阿映、阿映!”梁淮推了他一下,程映反應過來,才收起來情緒,露出蒼白的笑容。
“怎麽了?”梁淮甚是擔心。
程映搖搖頭,說了句“沒什麽”便準備跟着梁淮他們離開,可梁淮卻停了下來,“怎麽了?被吓着了?臉色怎麽這麽差。”
程映被梁淮拽住,沉默了好久,擡頭看到梁淮關心的眼神,才緩緩說道,“我……想起我爸媽的事罷了……”
“你爸媽?”梁淮的思維轉不過來,程映的父母早在好幾年前就已經去世了,平日裏更是從來沒提過,現在怎麽突然想到他們?
“嗯,他們已經死了。”程映垂眉說道,“被我殺的。”
梁淮大驚,意識到程映的意思,連忙把程映拽往人少的地方,忍不住責備道,“說什麽呢!這裏這麽多人,就算是因為你的原因去世的,你也不能說出來呀!”
程映笑了笑,“可事實就是我做的,我恨他們,恨到骨子裏,完全沒辦法原諒,于是策劃了一場意外,把他們全殺了。”
“怎、怎麽可能?警察都說是……”梁淮說到一半,突然想起貝子璇的死,貝子璇在荒郊野外不幸被雷劈死便是程映策劃的結果,若不是在事發之前聽程映說過,他絕不會想到貝子璇是死于他殺。“真的……嗎?”梁淮簡直不敢相信。
“很失望?我就是這樣的人。”程映笑了笑,可梁淮卻覺得程映笑得格外悲傷,心口有些脹痛。
“……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嗎?”梁淮柔聲問道。
“為什麽……嗎……”程映低聲道,“其實也不是什麽特別的原因,我只是恨他們把我生下又抛棄了罷了……”
梁淮困惑。
“我爸在我5歲多的時候就出軌了。那時我還小,無意間撞見他和那女的親密,他發現後差點當場掐死我,後來他用學畫收買我,叫我別告訴我媽。我媽是個自卑又虛榮的女人,她早就懷疑我爸在外面有女人,卻還是自欺欺人。我高二那年,那個女人挺着肚子找上門,我媽才終于認清事實,要和我爸離婚。”程映低着頭,下意識用右手輕輕撫摸左手中指。
“他們都不想要我。”程映說。梁淮清楚感覺到自己的心髒狠狠地被刺了一下。
“我爸使了一些手段把我判給了我媽,我媽嫌我學藝術很燒錢,已經高二了,快成年了,要上大學了,怎麽算都太虧,于是,一天夜裏趁我剛睡下,拿了把菜刀沖進來,把我的左手砍傷了。……左手曾是我的慣用手,你知道……我……我學畫學了十年,我付出了多少,就為了等我媽和他離婚,能憑着這只手養活她,我當時才17歲,已經提前收到國家美術學院的破格錄取通知書,學校承諾免除我一切學雜費,還補貼一筆巨額生活費,她什麽都不知道,就……”
梁淮看見程映左手指尖在劇烈顫抖,掌心一條豎直的疤從中指中間貫穿到手腕,甚是猙獰,而程映恰好是斷掌,一條掌紋橫貫掌心,配合那道疤痕,就像一個絕望的十字架。梁淮突然很想抱住程映,而他真的這麽做了。
程映渾身都在顫抖,梁淮的心也跟着顫抖,他覺得這一刻,他和程映是同步的,靈魂上、肉體上,他能感受到程映的痛苦,程映當時的痛,心靈上的,肉體上的痛,他全都感受到了,他用力地抱緊程映,希望他的擁抱能帶走程映的痛苦,能分流程映的痛苦到他身上。
梁淮感覺到程映的雙臂攀上他的後頸,程映有些失控的呼吸噴在他的脖子上,有什麽溫熱的液體滲進了他的衣領,程映哭了,“我恨死他們了……醫院回來後,我的左手……他們毫不猶豫地分家……呵……我看見附近建築工地鋼筋運送車經過……我找到一顆釘子……翻車時……看見他們被鋼筋刺穿……我覺得痛快,可是心裏好難受……真的好難受……那老虎……很幸福……有那樣的好母親……我羨慕……可那些人……”
梁淮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見到程映的時候,只覺得程映是一個挺陰郁的孩子,一身的傷,聽說是父母去世後自己弄的,有輕微的抑郁症,卻沒想到程映經歷過那樣的事。“我絕對不會抛棄你……別怕……”
梁淮清楚感覺到程映的身子重重顫了一下,一點哭聲都沒發出,衣領上的濡濕面積卻是擴得更大了,兩人胸口緊貼的部位傳來程映抽泣的不規律顫動,梁淮的手掌下是程映略有些低溫的身體,梁倜下意識想握暖他。
“梁先生!梁……梁……先生……你……們……”突然有個動物園的工作人員沖了進來,看見兩人這麽親密無比地抱着頓時有些傻眼,原本要說的話早已噎進了肚子裏,在喉嚨不上不下,沒法發揮其緊迫性作用。
梁淮還沒反應過來,程映卻已經快速脫離了梁淮的懷抱,背對着那個工作人員整理臉部表情。
梁淮覺得大腦中有什麽東西發出“咯噔”一聲,裂了。他看程映的眼神是困惑的,他不明白往常淡漠平靜的程映此時為何會突然開始在意別人的眼光,程映之前大膽表白、搞小暧昧的計劃性、步驟性,臨到這時突然全失效了,更确切地說,梁淮覺得自己似乎本質上暗暗希望程映能在此時表現出某種誤導人或者暗示某種意味的心機,可程映沒有,為什麽?梁淮想不明白,但讓他更想不明白的是——自己居然有種遺憾感和失落感!
梁淮冷冷地看着那個工作人員,“請問有什麽事嗎?”
那個工作人員覺得要說的話被凍住了,磕磕絆絆在牙齒之間就是吐不出來,梁淮這眼神怎麽那麽吓人呢!“那個、您、您的小孩、他、他拽着籠子、子,不、不讓我們把、把那、那只小純白虎帶、帶走,您……”
這時程映和梁淮倒是默契對視一眼,立刻轉回去找梁願希,那工作人員還在想該怎麽才能把剩下幾個沒來得及講完的音節說完。
梁淮和程映來到虎園時,那大腹便便的地中海老板正哭喪着臉給趴在小型老虎籠上的小不點做思想工作,可惜利欲熏心的商人和天真幼稚的小孩始終在價值觀上有着天差地別的距離,加上梁願希家教甚好,養出一身嫉惡如仇的欺惡揚善正義感,看到工作人員要把沒有媽媽的小老虎帶到不知名的地方,立刻就使出自己的壓箱技能——哭嚎耍賴,讓別人沒法動他一根毫毛。
老板看見梁淮來了,立刻像見到救星似的向梁淮抱怨。
梁淮看了願希一眼,小不點弱弱地垂着頭,小手卻仍然不肯松,要不是程映上前抱住他,他定會決心不再下來。可惜天真的孩子始終受不了柔軟懷抱的誘惑,雖然程映作為一個硬邦邦的男性,懷抱肯定不會更柔軟,可相比梁淮的,小不點還是覺得程映的更好些,于是就妥協了。
“小老虎……小老虎……”願希念念不舍地看着籠子裏的小純白虎,眼淚鼻涕亮晶晶地挂在臉上,糊成幾道,估計這是小不點出生以來最不講形象的樣子了。
那小純白虎因本身的病弱,加之喪母之痛,在籠子裏厭厭地趴着,看小不點時倒是帶上些神色。
老板說要把小純白虎送回印度,說他買下這兩只純白虎花了很多錢,現在折了夫人又賠兵,他虧大了,不能再養了,請小不點務必讓他們把小純白虎送走。
梁淮心裏大致有了計較,神使鬼差看了一眼程映,卻發現程映也用小不點那種眼神看着小純白虎,于是梁淮當即做了一個不經大腦的決定——出錢買下了那只純白虎。梁淮根本沒想過買下這只老虎之後該怎麽安置,他只想着程映似乎想把它留下,于是他就留下了它。
開車回去時,梁淮面無表情地開着車,內心驚濤巨浪,無比澎湃,反複反省自己到底怎麽了,那些怪異的念頭怎麽突然像春筍似的冒出來!他多次瞄後視鏡,看見程映和願希在後座上玩耍,露出溫和的笑容,每次都覺得自己心速踩了油門似的,害他在高速公路下意識地換檔,幸而沒發生什麽意外。
吃晚飯的時候,蘊生總忍不住擡頭看着一旁的梁倜傻笑,梁倜喂他吃飯便看見蘊生滿嘴飯菜忘了合上。“你笑什麽,認真吃飯!”
“嗯嗯!”蘊生仍傻笑着,囫囵吞飯。
“看你那眼神,想必發燒已經好了吧!剛出去散步你可是虎虎生風,一個人還能抱倆西瓜,這飯你還是自己吃!”梁倜撂筷子道。
“你喂的比較好吃。”蘊生說。
梁倜瞪着他,哼了一句“不要臉”,卻還是拿起筷子喂了起來。
蘊生突然想起什麽,立刻下床拿着一沓東西過來,興奮地問道,“最近有一個平面廣告比賽,小倜我們組隊參加好不好?”
“是嗎,不同專業的也可以一起參加?”梁倜道。
“可以可以!不同年級的都可以!你做模特,我拍照,一起做後期!”蘊生說。
“主題呢?服裝呢?場地呢?資金呢?所有前期都被你忽略了,看你高興的傻樣,不過是……是……”梁倜說道一半,便忍不住紅着臉別開腦袋了,他才不會說!
蘊生一臉“我明白”的笑容湊過去叼下了梁倜剛夾起來的黃瓜,低聲笑問:“‘不過是’什麽?我想聽你再說一遍。”
“……滾蛋!”梁倜惱羞成怒摔筷子,蘊生明明還發着低燒,卻眼疾手快一把撈過梁倜的腰,把人帶到自己懷裏,哄道,“別別,我錯了,你別走,喂我吃!”
“沒空!”梁倜伸手要推蘊生湊過來的臉,這時,宿舍門卻突然“匡”地打開了,兩人一擡眼,就看見明汀溪瞪大眼睛看着他們,一臉不可思議。
梁倜反應過來想掙開,蘊生卻突然抱得更緊了,滿臉敵意回瞪明汀溪,百分百的作戰狀态,就差裁判說“ready go”了。
“別這樣,不好看!”梁倜掙着低聲對蘊生說道。
蘊生猶如不聞,仍兇狠很地瞪着汀溪。
明汀溪向梁倜走近了幾步,臉上的表情瀕臨崩潰,聲音裏盡是脆弱:“你、你說過……你什麽都忘了……為什麽……”
“我、我沒騙你!倪蘊生你先放開!讓我解釋一下。”梁倜有些着急,他雖真不記得汀溪,可他也不能完全不把明汀溪的追求不當一回事,雖然明汀溪表現得有些太過分。
“有什麽好解釋的,事實就是他看到的這樣,你選擇了我,放棄了他;你忘了他,卻還記得我!”蘊生冷冷地說道。
明汀溪果然立刻就崩了,尖叫道:“騙人!我不相信!就、就算蘊傥不記得我還記得你,也不應該選擇你!你對他做的事足以讓他恨得你入骨!你們、你們一定是做戲!對,就是這樣!蘊傥你不想我繼續追求你,可是、你、你不能跟他……我、我不同意!”
“你憑什麽不同意?選擇權在蘊傥手裏,你沒有資格反對!”
“你根本就沒資格靠近蘊傥!”
“你才是!”
“住嘴!!!”梁倜突然喊道,他覺得頭很疼,他并非恢複了全部記憶,尤其是當記憶以夢的形式出現,沒有軌跡可尋,因果錯亂,他只知道倪蘊生曾經對他施以精神暴力,可蘊生已經對此感到極度後悔,他也已經原諒了對方。現在明汀溪突然介入,總強烈地暗示什麽,這讓梁倜隐隐覺得非常不安,就好像一個人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噩夢沒有做完,在不久的将來還會繼續在噩夢中度過一樣。
蘊生和汀溪倒是不說了,瞪着對方的眼神和拎着把殺豬刀砍人的無異,等着梁倜發號施令,好進行下一步決鬥。
梁倜揉了揉太陽穴,嘆了口氣,說道:“給點時間讓我好好想想行嗎?”
“這有什麽好想的,事實就是這樣!”蘊生急道。
“蘊傥都這麽說了,你反對什麽!難道你害怕他會說什麽拒絕你的話?哼,你心虛了吧!”汀溪冷笑道。
“我……”蘊生沒來得及說完,梁倜的聲音卻傳了過來,“別吵了!說了讓我好好想想!蘊生,我們之間的關系我也需要時間确定;至于汀溪……忘記你的事是真的,我沒處理好和你之間的事我也有責任,沒考慮到你的感受……要不這樣,那個平面廣告比賽我們三個人一起參加?”
倪蘊生和明汀溪一愣,嘴裏讷讷地答應了,心裏卻百味陳雜。
倪蘊生心裏則更多的是不安,梁倜雖然主動吻了他,兩人也差點關系更進一步,可是卻并沒有好到讓梁倜為此堅定不移的地步,他不确定是否明汀溪的存在的原因,他隐隐能感覺到梁倜猶豫背後的巨大陰影,一個讓他無法否定而且後悔萬分的陰影。
明汀溪既是失望又是高興,梁倜一再強調他忘記自己足以讓他絕望,可是梁倜邀請他一起參加比賽又讓他心生希望,他和梁倜都做過模特,平面廣告比賽什麽的,兩人難道不能重新開始發展?!
送走明汀溪後,梁倜也沒心情喂倪蘊生吃飯,洗了個澡就上床睡覺了,頭真的很疼!
倪蘊生看着梁倜在床上的背影,心裏越發地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