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好夢
梁倜瞪着天花板大概也有半個小時了,人還躺在床上,維持着睡醒剛睜開眼的姿勢,但卻仿佛靈魂出竅了似的,神游太空。
他做了一個夢。
他一直以為,一旦夢見倪蘊生就必定會是噩夢,以往的夢都是這樣告訴他的。可是昨晚那個夢,卻打破了這一關聯。
在夢裏,他大概才八九歲,倪蘊生比他小,估計只有六七歲,矮他一個腦袋,和現在仰望視角相比,夢裏的俯視讓梁倜覺得莫名的新奇。包子臉、有着毛茸茸短發的倪蘊生渾身散發着說不出的可愛,并且總是露出一副純真的傻笑,整個人不能再純潔。
梁倜覺得,和那樣的倪蘊生在一起,很舒服。
那個時候的梁倜和現在一樣優秀,老師表揚他,說他很有天賦,繪畫很棒、跆拳道學得好,鋼琴、國标簡直不在話下。和現在不一樣的是,那時候的梁倜并不自信。
周圍的同學大概是羨慕過了頭,總忍不住說一兩句酸溜溜的話,把梁倜的優秀列入一時僥幸的結果,而梁倜自己也因此動搖。
梁倜開始覺得上課讓他備受煎熬起來,拿不到第一似乎他就不再是他,同學、老師死死盯着自己的成績,哪怕只是正常的波動下滑,他們便會大肆宣揚,小題大做,把梁倜的“退步”看成是不思進取或者仲永之傷。夢裏的梁倜還那麽小,居然失眠了。
看着偷媽媽安眠藥吃的自己,夢外的梁倜不禁有些苦澀。
那個時候,小蘊生撞見了梁倜偷藥的情景,驚得拽着梁倜到小房子裏給梁倜做“思想工作”。梁倜已經忘了夢裏的蘊生說了什麽,可是他記得,小蘊生說得很認真,自己聽着聽着就笑了,忍不住給了小蘊生一個熊抱,還用力揉了揉對方毛茸茸的腦袋,蘊生也不反抗,被抱得呵呵大笑。
自那以後,小梁倜便再也沒懷疑過自己的才能,越發地自信,任人采取什麽語言攻擊也毫不動搖。而小蘊生則一如既往地崇拜他、親近他,雖然有自己的小床,卻偏偏喜歡和梁倜擠着睡,兄弟之間沒有隔閡的那段日子真的很美好!
然後,梁倜就醒了。
他睜開眼睛許久,都不敢相信他居然做了這麽一個夢,早上醒來居然全身舒坦,沒有像以前那樣沉重。
他之前也做過小時候的夢,大概比這次的大一點,外面是大雨傾盆,伴着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嘩嘩嘩”滾動的病床,搶救醫生急促的步伐和催促的叫喊,以及太平間裏被蒙着白布的兩具屍體。然後,是倪蘊生陰沉的臉、一動不動的瘦小身軀、恨不得殺了自己的眼神。
還有一些類似的夢,比如夢裏的梁倜剛剛睡醒,就發現枕邊放了一具內髒全被拽出來的死貓,自己的掌心裏還握着那只貓血淋淋的眼珠子,倪蘊生靠在門邊,陰測測地看着自己。然後,他覺得胃在痙攣,随後吐了整整一個上午,三天不敢吃飯,三個月不敢上菜市場買肉,三年吃素而且見到小動物就忍不住胃痛。
像昨晚那樣的夢是從來沒有過的,梁倜有點不希望這僅僅只是夢,可是他又開始害怕這真的是事實。
梁淮敲響了他的房間門,低沉的敲門聲才把梁倜的思緒帶回現實。
他很快洗漱完畢,換好衣服出了房間,一下樓才發現大家都起床了,程映坐在地毯上和小不點搭積木建房子,梁淮在廚房忙進忙出,把早餐端到飯桌上。
“平時從來不睡懶覺,今天居然最遲起床,真罕見。”梁淮看到梁倜,說了一句。
梁倜咧着嘴笑了笑,“還是托哥的福,昨晚和我談心都談到心坎兒裏去了,所以睡了一場好覺,就睡過頭了。”
“哼。”梁淮面無表情地用鼻子“評價”了一聲。
“TT!TT!房子!家!”搭着積木的梁願希扭頭看見梁倜,激動地大叫,小手還捏着積木塊,奮力地揮舞着。
梁倜看了看地毯上的那堆積木房子,只能說程映的引導能力太強悍,居然能讓小不點用那麽幾塊形狀單一的積木堆成自家房子的外形,還有模有樣的,連院子裏都有。“不錯吶!希希,這是你堆的房子嗎?真像我們家!你怎麽這麽聰明!”
小不點兩手一叉腰,神氣地昂揚着小腦袋,哼唧哼唧地叫道,“希希!聰明!”然後小眼睛一瞥梁倜,又道,“TT,不賴!”
“我都還沒大顯身手呢,你就誇我了,你到底有多喜歡我啊?”梁倜笑道,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小不點滑溜溜的腦袋,小不點的頭發很軟,貼在圓圓的腦袋上摩擦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小願希倒是格外享受被虎摸的感覺,還把眼睛眯起來了。
程映在一旁微笑,并不說話,眼睛時不時看向廚房裏的梁淮,大概是覺得梁淮那被圍裙紮着的腰很好看,視線停留時間長了些。
梁淮端着荷包蛋出來時撞見程映的眼神,手裏的蛋差點被他抖翻,好在下盤夠穩,生生擰了一下盤子,好歹讓那顆蛋扒拉在盤子邊上沒有滑出去。
程映嘴角的弧度不禁彎得更大了。
梁淮不動聲色放下盤子,立馬又轉身往廚房走去,嘴裏不帶起伏地說道,“別玩了,快點洗手吃早飯。”
梁倜一把抱起願希進洗手間洗手,程映則朝着廚房的方向走去,剛走到梁淮身邊的流理臺,梁淮沒注意,一轉身就和程映來了個近距離接觸,差點扔了手裏的鍋鏟,餘驚未定地叫道,“你靠那麽近幹嘛!”
“洗手。”程映微笑着擰開水龍頭,慢悠悠地開始洗手。
梁淮才發現自己有些失态,竟然懷疑程映要對他“圖謀不軌”,人家只是來洗手的好不好!梁淮默默在心中吶喊了一句。又忍不住拿昨晚的事安慰自己:程映沒點談戀愛的經驗,又怎麽可能會赤裸裸地對自己做什麽?何況做點什麽也無傷大雅吧!
這麽一想,梁淮渾身頓時僵住,他的思維怎麽轉變那麽快!
站在梁淮身側的程映當然也感覺到了梁淮的變化,繃住嘴唇,忍了半天才沒笑出來,梁淮怎麽能這麽可愛!不過程映很自制,洗完手便到飯廳裏去了,梁淮那僵硬的身子才慢慢恢複了過來,至于大腦的工作效率是否恢複,那就不得而知了。
大家坐下來吃早餐,氣氛很是溫馨。特別是小不點自帶的氣氛和諧性質,對梁淮來說簡直是天賜良藥,麻木了的半邊大腦總算開始正常運作。
“對了,小倜,我們打算陪希希去動物園看老虎,你一起?”梁淮說道。
梁倜腦海裏頓時浮現今早的夢,不由一愣,反應過來嘴邊的話早已脫口而出,“我今天想早點回校,還是你們去吧!”剛說完便忍不住看了看旁邊的小願希,小願希瞪着他,眼裏頓時水汪汪的,吭哧吭哧地突然便大哭起來,“我要TT,我要TT!”
梁淮哄了哄小不點,皺眉道,“這麽久沒見了,就又急着回學校?”
“嗯。”梁倜心虛地大大啃了一口荷包蛋,含糊地應了一句。
程映很配合地抱了抱願希,小不點趴在程映懷裏抽泣,程映微笑着輕聲對小不點說道,“聽說動物園裏新來了兩只白色的老虎,一只大的,一只很小很小的。”
小不點立刻擡起頭看着程映,眼睛亮晶晶的,“小的!”
“比希希還小。”程映道。
小不點瞪大眼睛。
“希希如果哭的話,我們今天就不去看老虎了。”程映又道。
小不點立馬癟着小嘴,扭頭委屈地看了梁倜一眼,又扭了回去,乖乖地撲在程映懷裏,小聲道,“希希乖乖,看老虎,小小的……”
梁倜道歉,“真對不起希希,下次回來一定好好陪你!”
希希嘟着小嘴,沒理會梁倜。
梁倜只能幹笑兩聲,繼續吃蛋。
梁淮看了一眼被程映帶得服服帖帖的願希,總覺得有種自己也被整得服服帖帖的即視感,立馬“嚴肅”地瞪了小不點一眼,“那就給我好好吃飯,總趴在阿映身上幹什麽?”
程映好笑地放下小不點,小不點則一聲不吭乖乖張嘴吃早餐。
吃完早餐,梁淮開車和程映、小不點一起去了動物園,梁倜則打車回了學校。
梁倜其實并不想回宿舍。磨磨蹭蹭在校園裏兜圈,沿着操場的跑道一圈圈走着,看着球場上身手矯捷的青年圍着足球奔跑、帶球閃避、大腳抽射……梁倜的大腦卻渾然不知在想些什麽。
今天的天氣很好,晴空萬裏,偶爾有幾朵被曬得發光的雲飄過,微風徐徐,擦身而過的同學三三兩兩、輕聲嬉笑,教工宿舍附近,不知誰養的大黃貓懶洋洋趴在水泥地上曬太陽,眯着眼睛,頗為享受。
梁倜被那只貓吓了一跳,他一看見貓就炸毛,他覺得很可能是那些噩夢的緣故。
那只貓眯眼輕飄飄看了過來,看得梁倜膽戰心驚,生怕它會突然蹦到他身上來,可貓老大僅僅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又嫌棄地閉上了眼睛,梁倜松了口氣的同時又覺得受了打擊,只得快步走開。
走着走着,便發現自己竟然走到了宿舍門口,頓時一愣,半天都沒把鑰匙翻出來。要不是聽到身後119宿舍有人要出門的聲音,梁倜才不會像閃電俠般飛速捏住了鑰匙一把插進鑰匙孔擰開鎖滑進門并且順手一帶,所有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沒有半點停頓,直到發現謝超的視線居然脫離了電腦露出一副吃了狗屎般震驚的表情,梁倜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麽。
謝超扶了扶眼鏡,堪堪恢複了以往的面無表情,“小師弟是見鬼了嗎?如此速度簡直不像是人類所為。”
梁倜尴尬地笑了笑,視線卻下意識地往倪蘊生的床位跑,發現床簾掩得死死的,便忍不住問道,“倪師兄呢?他去哪了?”
“根據今天六點亮燈而你口中的倪師兄竟然沒有下床關燈,初步估計,他大概或許可能應該還在床上,由于這個概率太低,我已不能做出準确預測。”謝超又開始玩電腦了。
梁倜有些驚訝,他是知道的,宿舍每晚11點半由宿舍管理員強制性地統一關燈,第二天早上6點統一開燈,如果他們在熄燈之後忘了把宿舍電燈的開關關上,第二天6點整便會準時遭受強光刺激。
倪蘊生無法忍受,總會第一時間下床關燈,其速度之快時間之準一直讓其他三位舍友甘拜下風心悅誠服五體投地,當然也因此對這個舍長感激涕零,特別是對于他們這群美術生來說。
梁倜雖然一般情況下不睡懶覺,但是也扛不住宿舍這麽早開燈的刺激,所以梁倜打從心底敬佩如此盡職的舍長。
可今天舍長居然沒有起床關燈!難道他在開燈前就已出門?還是……因為某種原因仍留在……床上?
梁倜輕手輕腳地走到蘊生床邊,偷偷掀開床簾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往裏邊看,只見床上堆了好大一床被子,不,不是那床被子大,現在只是夏末秋初,被子薄得很,認真細辨之下,梁倜發現那被子居然還會細微地起伏,裏邊分明裹着個人!
“蘊生師兄?”梁倜輕聲叫道,見被子沒反應,放大了音量又叫了聲。
那被子裏才發出悶悶的一聲“嗯?”然後,梁倜才看到蘊生稍稍頂了頂被子,從一個小角落裏露出一張蒼白疲憊的臉,眼睛掙紮着打開又連忙閉上,好一會兒都沒适應外面的光線。
梁倜幹脆扒着床沿把頭探了進去,拉上簾子,擔心地問道,“怎麽了?你不舒服嗎?發燒了還是怎麽了?”梁倜伸手摸了摸對方的額頭,燙得他反射性地縮了縮手,又再次把手貼上去,驚道,“天啊!那麽燙!量了多少度了嗎?吃藥了嗎?你到底幹嘛去了,怎麽發燒了!”
蘊生覺得梁倜的手冰冰涼涼的,很舒服,含糊地應了句,“沒什麽……睡一覺就好了……”
“怎麽可能睡一覺就好!你的額頭那麽燙,這樣捂着怎麽能降下來!”梁倜有些着急,見蘊生神志不清還對他傻笑,被吊起的心就根本放不下了,急切地說了句,“你等等。”便把手收回去,一眨眼就不見了。
蘊生虛弱地叫了聲“蘊傥”,想爬起來又全身沒力,被子裹得他動不了身,一個人趴在床上好像又遭遇了抛棄,居然“嗚嗚”地低聲抽泣起來。
當梁倜拿着退燒藥回來時,就看見蘊生在小聲嗚咽,臉上還有眼淚,人卻已經昏睡了過去。梁倜頓時心疼極了,用自己的保溫杯兌了半瓶溫開水,又準備了一條濕毛巾,小心翼翼地爬上了蘊生的床,跪坐在蘊生床頭,輕聲喚了喚他,“蘊生,醒醒,吃了藥再睡,來……”
蘊生迷迷糊糊應了聲,感覺有只涼呼呼的手扶起了他的腦袋,溫和地塞了兩粒東西到自己嘴裏,随後又喂了小幾口溫開水,那只手的手指修長,穿梭在他的頭發裏,讓他覺得很舒服。
可是喝完水後,他的頭又回到了枕頭上,那只手收了回去,冥冥之中蘊生覺得很是可惜。
突然額頭一涼,一塊冰冰濕濕的毛巾搭在了他的額頭上,蘊生微微睜了睜眼,可惜床簾拉着,床裏的環境太暗,他什麽也看不清,只覺得身邊好像坐着個人,對方還給他蓋好被子,時不時摸摸他的臉。
“蘊傥……”蘊生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覺得對方就是梁倜,他覺得很安心。
“我在,睡吧,睡醒了就好了。”對方柔聲說道。
“蘊傥……我好想你……”蘊生迷糊中又說了句。
“嗯,我知道,我也好想你,所以你要快點好起來……”蘊生感覺對方似乎握住了他的手掌,他也連忙反握了上去,緊緊的,“好……你別走……”
“我不走,你放心睡吧,乖……”蘊生一聽,滿意地睡了過去,但手指仍舊捏着那只手,不放松。
梁倜的眼睛早已适應了床內昏暗的光線,他看着倪蘊生的臉沉默不語,臉上也見不出什麽表情,眼神輕閃,不知他在想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