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請君入甕
七月初七的上弦月不甚亮,好在是個晴朗的夜晚,倒有些許清輝灑下來。映照在三公主紀錦的臉上,滿月一般,特別是她圓溜溜的眼裏此時有灼灼之意,切切的,就好像是一個孩子在跟娘親讨要某樣好吃的東西。
讓人……不忍拒絕。
韋瑜在心中暗想,這再三再四地要往自己跟前湊,其實她打什麽主意自己個兒門兒清。之所以一直不兜攬,一是因為這位畢竟是金枝玉葉的公主,真要太近了,傳出什麽話來,到底是對公主的閨譽有損。雖然他是不怕的,畢竟他不是男人,也對女人做不出什麽壞事來。二是因為他對她也不甚喜歡,三公主不是他喜歡的那種女人。
況且她明日也才及笄,跟個孩子一樣,不但性子,就是連臉蛋兒和身條兒也是孩子樣子。圓圓的臉,雖然五官勻稱,相貌也算精致,可跟貌美還有一大段距離。再有,身條兒雖則也颀長,可是完全沒有腰身,跟宮裏他看見的那些将要及笄的女子很不一樣。人家在這個年紀,大多數都有了玲珑的一撚柳腰,可她呢,就跟個祭天時,太常寺擺放的上下一般粗的玉琮一般。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沒心沒肺,又太愛吃的原因,小時候是小團子,長大了就是大團子。也虧得皇帝會說話,珠圓玉潤,可愛得緊,噗,韋瑜在心裏再次無法自抑地噴笑了下,可是面兒上卻是一點兒笑意不見。
七日前在長寧宮他已經不動聲色地拒絕了她,原以為她該知道進退了,沒想到今兒又在他回掌印值房的路上等着。回掌印值房有兩條路,一條從純禧左門出,一條從關雎左門出。一般他去慈慶宮皇太後跟前伺候,出來最常走的一條路是從關雎左門出來,直走就到了掌印值房。可今兒是七月初七,皇太後在慈慶宮領着宮眷們乞巧,晚上宮門落匙依例要晚上一個時辰,長随金寶在前提着燈籠,他跟着走,就從純禧左門出來了。而這條不常走的路上,他就遇到了三公主。
涼涼地瞥了眼哈腰提着燈籠在一旁伺立的長随金寶,打定主意回去要罰罰他,竟敢給自己挖坑兒,這膽兒也忒肥了!
金寶雖然低着頭哈着腰,可是督主大人的那涼涼的一瞥還是被他敏銳的眼角餘光接收到了。只覺背脊上一股涼意嗖地一下子升騰而起,明明七月裏暑氣未退,剛走了一腦門子的汗,這會兒竟然覺得霜風撲面。他這會兒有點兒後悔不該先被那十兩金子迷惑,再被三公主跟前的小宮女芍藥對他許下的兩人做對食的承諾引誘,答應了幫着今晚引着廠督從純禧左門出來“偶遇”三公主了。
世上也沒有後悔藥賣,他此時腿肚子都有些打顫了,不過強撐着不倒下而已。因為他是在廠督跟前伺候的人,遠比旁人更清楚韋瑜的手段。想起外東廠诏獄裏那些鐵嘴銅牙的人是如何被廠督撬開口的,還有凡是跟廠督做對的人落到何種下場,他的汗毛不自覺地根根豎立起來。
後悔,後悔死了!
韋瑜才不理會金寶此時大徹大悟的後悔呢。他瞥了他一眼後,随即調開視線,看向紀錦一攏袖再姿态灑然的一拱手道:“既然三公主青眼相加,那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好,公公這邊請。”紀錦喜形于色,摩拳擦掌幾下,趕忙放下手比了個請的手勢。
芍藥也身手迅疾地提着燈籠先跨出一步去,越發恭敬地請韋瑜去前面撷芳殿一坐。
撷芳殿那裏有一座配殿是三公主紀錦所居。平日她跟着母妃住在長寧宮,因為皇太後異常喜歡她,所以讓人收拾了撷芳殿裏的一座配殿給她。春秋兩季,天氣好,她常來慈慶宮請安陪伴皇太後,晚了就不回長寧宮去,而是住在那撷芳殿的配殿裏。
今日挑了時機在這裏截住韋瑜,也是因為那座配殿離此不遠,正好便于行事。
芍藥和金寶一左一右在前提着燈籠,紀錦和韋瑜并肩往前面不遠的撷芳殿裏去。說是并肩,可是韋瑜還是稍微落後半步。盡管他權頃天下,連外朝的閣老們見了也得恭敬地喊他一聲“公公”,盡管他得皇帝盛寵,許他以臣自稱,可是他始終在宗室跟前抱有那份兒謙卑,并不曾忘記自己是皇家的奴才。這也是他在宮裏始終有好人緣的原因。
作為大夏立國以來最年輕的司禮監掌印兼提督東廠的太監,自然少不了被人嫉妒被彈劾。言官們彈劾他目無君上,只手遮天,草菅人命等等。可是最後這些彈章被他親自捧到皇帝跟前,皇帝略翻了翻,就扔在一旁,哂然一笑道:“無聊,這些彈章以後都別給朕看了。廠臣是什麽樣的人,朕清楚得很,用不着這些文人來指點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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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瑜很記得一句話,“滿招損,謙受益”。特別是在何人跟前該謙卑,他從不迷糊。因為他知道自己權利的來源以及必須站在哪一邊才能長久地保持這份兒尊榮。
就好比現在,三公主雖小,雖幼稚,可是她也是正兒八經的天潢貴胄,他一定是要給她臉面,尊敬她的。
不過,今晚他也打算趁着公主請他赴宴,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一些事情,讓她知難而退,別再打些不該打的主意了。
紀錦哪知道韋瑜的打算,還以為好色的廠督終于被自己美色所惑,願意自己個兒走進陷阱裏去呢。要是這樣的話,也不枉自己一番綢缪啊。她此時心裏很是自得,為自己即将拿下這位“美人”從而完成母妃交待的任務隐隐興奮起來。
韋瑜呢,也比較有興趣跟眼前這小兔子玩一玩,想看她到底還要使出些什麽樣的破綻百出的伎倆,博他暗地裏的一哂,這或者也算是壓力很大步步為營宮廷生活裏的一點兒小樂趣?
這種想法很奇怪,他自認為自己從進宮後就面善心冷,這些年來越發心狠,各樣觊觎他的女人甚至男人見得太多,早就對跟人親近失去了興趣。即便是像七日前握着三公主的手教她寫字那樣的接觸也是稀有。甚至說這三年來寥寥可數也說得過去。一般人他早就不會玩下去了,可是遇到紀錦,他竟然起了玩兒心。如同兒時一般,在庭院中的桐樹下拿根小棍兒逗螞蟻,這樣那樣一擋,它們就按照他指定的路線走。居高臨下,了然于胸,操控全局的感覺他一直喜歡。
他不喜歡紀錦,可也不讨厭她,抱着戲耍的态度,他老神在在地信步跟着她往撷芳殿裏去。揣摩着三公主到底要出什麽看似精明的昏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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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芳殿東配殿裏,小宮女芍藥将食盒揭開,把早準備好的一些精致的小菜放到桌上,最後擺好碗筷酒杯,再分別替紀錦和韋瑜斟滿酒,卻步退下了。
到了殿外,她阖上門,将守在殿門邊兒的韋瑜的長随金寶拉走,低聲耳語:“三公主和督主有話要說,你別站這兒聽牆角,有些話不該你聽,聽到了指不定一死。走,跟我去我那裏坐着喝點兒茶,等着督主和公主說了話出來。對了,我那裏有好點心,蓮花糕,你最喜歡吃的,三公主昨兒才賞的,我特意給你留着……”
金寶耷拉着腦袋,此時他腦子裏早就被方才韋瑜那一瞥吓得成了一團漿糊,只覺得死期将在眼前,這會兒芍藥請他去吃點心,也就迷迷糊糊地跟着去了。
今日撷芳殿院落裏冷冷清清,不多的幾個宮女早被紀錦遣走了,說今日是七夕,給她們假,讓她們拜月乞巧去。那幾個宮女興高采烈地謝了她,天剛黑離去了。因此韋瑜跟着紀錦來此,并沒有碰上其她人。而芍藥也可以大大方方拉着金寶到前頭宮女的值房裏去。
聽着芍藥和金寶的腳步聲遠了,紀錦才端起酒杯望向韋瑜開口幹幹一笑道:“韋公公,不,師傅,來,我敬你一杯,謝你指點我寫字。”
韋瑜盯着桌對面坐着的紀錦,并未舉杯,卻玩味一笑道:“只不過指點公主一個時辰而已,公主實在是太客氣了。”
“《太公家教》裏曾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韋公公雖然只教過我一個時辰習字,可在我心裏也是把你當一世的師傅的。明兒我就要及笄成人,可師傅卻不能來,我心中只覺遺憾,故而今夜特備下些許酒菜,想要招待師傅,還請師傅不要嫌棄。滿飲此杯吧。”紀錦一邊笑着說話,一邊将自己手中端着的酒杯往前一遞。
心中卻道:“早知道你精明,防範心重,必不肯喝自己跟前那一杯酒的,所以一早将抹了夢陀羅的酒杯放到自己跟前。本公主料定這杯酒你是定然要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