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戲子的謝幕
六叔千年難得一見的起身離開火堆,走過去扒拉那個卷在一起的被子。
嘴裏念叨:“哎喲,是怕我冷嗎。雖然這料子粗糙了點,但是……咦,裏面還有東西?”
他興致勃勃的提起被頭,頓時一個被青色鱗片覆蓋,卻又突兀缺了幾塊的頭顱露了出來。
“啊!”六叔瞪大眼睛,轉頭看看何之又看看那個頭顱:“!”
他放下被子後再次飛快掀開,然而頭顱卻沒有消失。六叔敲敲鬓角:“天吶……”
何之跟果子看到他在那神不守舍,便悄悄挪到火堆旁邊。掀開獸皮就看到底下有五六個新結的莓果,兩人二話不說左右開弓,分別結實的在兩個果子上留下了牙印。
等到六叔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那兩小子竟然在笑嘻嘻的用莓果玩你抛給我,我抛給你的游戲。
他捂住心髒後退兩步,恨不得口吐鮮血:“你們知道給我找了多大的麻煩嗎!”
何之漫不經心:“哎呀六叔,反正你是劍聖,怕啥麻煩。”
六叔瞪他一眼:“你也是可以,現在就有人對你放殺氣。”
随即他搖頭:“我才不是劍聖,劍聖早就死了。”
何之其實也并不覺得六叔就是劍聖,不過是順嘴一說。他更傾向六叔是劍聖的朋友。
畢竟,雖然六叔能教果子練劍,但是自己身上卻沒有半點劍的鋒芒。
想着他把莓果往懷裏一揣,跑過來蹲在地上扯住六叔袖子。
連連問他跟劍聖到底什麽關系,劍聖又是誰?
之前給他倆編的身世是真有其人其事嗎?為什麽會那麽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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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叔冷笑着扯開袖子,居高臨下的指着那團被子:“我先來問你,這是從那偷回來的。”
果子一聽立刻蹦過來攬責任,這本來就不管之之的事。而且不行丢了嘛,有什麽大不了的。
正在此刻,那團被子動了動。在三人的注視下,一張通紅的小臉從裏面鑽出來,等到紅潮退盡,他睜着懵懂無辜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人問:“我是誰?”
山洞裏雞飛狗跳,何之和果子被首次發怒的六叔倒吊着懸挂在瀑布下面。
甚至還陰測測的威脅說自己靈力不穩,說不定什麽時候他倆就會掉下去。
瀑布水流雖不湍急,但此地處懸崖峭壁,下面是深深的地縫壓根望不到底。
紅蝶隔着水簾在山洞裏飛來飛去,高興的簡直快要繞成一朵花了。
就在何之安慰果子別往下看的時候,六叔正在山洞裏認真仔細的詢問那個男孩。
然而男孩卻一問三不知,失憶的非常徹底。那邊紅蝶飛累了,就飛過來停在六叔的白發上。
六叔笑道:“你很喜歡這個蝴蝶?”
男孩收回目光,垂頭細聲說:“顏色很漂亮。”
六叔理解的點點頭,他拿木棍整理下火堆,沉吟半響:“既然你記不起父母師友,那就先留在這吧。”
說着他指指水簾:“那兩個皮是皮了些,但心思是好的,你們以後相處就知道了。”
男孩點點頭。
此刻正是午後,登仙境的太陽如現世一樣走到了天空西邊。
山洞被照的波光粼粼,激打在石頭上的水花折射成彩虹,橫越在被挂着的兩個孩子身上。
山中無歲月,當只有春日而沒有四季更疊的時候,就更明顯了。
每次何之路過那棵莓果樹時都會忍不住停下來看看,只有這棵樹會落葉,會抽芽。
開完了花結果,結完了果便枯萎。在所有的樹都不落葉不老去的狀态下,它給了何之一種生命感,一種鮮活感。
“哎喲!”何之捂住頭痛呼,他昂頭大聲抗議:“你幹什麽打我!”
六叔靠在山洞門口似笑非笑:“當我不知道你惦記什麽呢。兔崽子我告訴你,你要是敢把酒偷挖出來,我就敢把你給埋進去。”
自從那個男孩來到這裏——六叔說他來的那天陽光特別好,所以讓稱呼他炎陽。
紅蝶多了個人折騰,也就不怎麽跑去白兔族了。她天天帶着炎陽滿山亂竄,上次不知道是跑到那摘了點奇怪果子回來。
六叔看見後非常高興,指揮着何之把果子發酵了裝到壇子裏,然後趁晚上的時候埋在了莓果樹下。
那壇酒埋下快兩個月了,何之有些心癢癢。然而六叔嚴防死守,看的特別緊,他轉悠幾次竟然都被逮住了。
何之朝着六叔翻了大大的白眼:“通脈的事我都沒計較呢,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破酒給我我都不要。”
六叔又笑嗆了:“咳咳,這可是你說的。等到花枝醉開壇的時候,你要你就是小狗!”
花枝醉……
新歷……
白光洶湧而至,又如潮汐般退去。何之還未睜開眼,就聽到玉樓春還在唱着:“道奴家,大夢一場……醉生夢死有醒時……真真兒……愁殺呀……”
不知為何,随着這唱詞,何之的眼角緩緩落下一滴眼淚。
知味樓二樓的包廂玻璃完全透明了,那個神秘的男人第一次出現在玉樓春的眼前。
她似乎看見了他,又似乎沒有看見。金釵記最後一折是假公主遺恨醉酒,玉樓春嘴角含笑,手裏提着酒壺繞場,邊走邊灑。
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正是知味樓招牌花枝醉的味道。花枝醉,花枝醉,花在枝頭昨夜醉。
浮蝶已經走到離包廂最近的地方了,然而那個男子只彎着嘴角注視着戲臺上的玉樓春。
可細細一看,卻發現他的眼裏并無笑意,裏面有的全是漠然。
玉樓春走到戲臺放燈籠的地方,芊芊素手輕撫着外罩,她柔聲道:“客人走嗎。”
男子坐在窗前舉着酒樽:“無妨。”
當火燃起來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驚訝。回憶裏的那個男子沒有驚訝。
回憶外的何之和殷過也沒有驚訝,就連蝴蝶都是早有所料的樣子。
那時的花枝醉是烈酒,地上還滿滿都是玉樓春事先打碎的酒壇。
燈籠落地的剎那,整座知味樓伴着酒香開始劇烈的燃燒。都說醉生夢死,那伴着酒意就此長醉不醒,應該也是一件幸事吧。
赤紅的火苗舔舐着戲臺,周圍氣溫陡升。何之手裏的茶杯也燃起了熊熊火焰,茶水急劇的沸騰蒸發。殷過把手搭過來,他周身的火焰立刻都消失了。
蝴蝶站在大火中道:“不過是幻境罷了,沒事。”
紅蝶站在樓下喃喃自語,如此真實的火焰。這到底在他心裏烙了多深的印記?為什麽她與他相伴那麽多年,卻從來都不知道。
大火在午夜燒起,火光照亮了半座城。然而卻沒有一個人來救火。
男子親眼看着火焰把玉樓春包圍,知味樓開始崩塌。整整四層的建築轟然倒下,只留下他坐在桌子旁品酒。
等到天色拂曉,能燒的全被燒完,到處都冒着黑煙。男子舉起他品了一晚的酒,傾倒在底下的廢墟上。
“如你所願。”
那年城裏發生了怪事,知味樓一夜之間被燒成廢墟,是天亮後才突然被發現的。
幸運的是沒有人傷亡,裏面的夥計都在城郊樹林裏找到了。
不幸的是知味樓百年基業,就此功虧一篑。票據借據賣身契什麽的都被燒了,樓裏的歌姬戲子們全獲了自由身,也就都各奔前程去了。
那場混亂持續了好長時間,直到最後都沒人知道到底是怎麽起的火,又為什麽燒的那麽大卻沒被人發現。
這裏的場景還在變幻着,可以看出似乎每年在玉樓春的忌日,男子都會過來。
某年他在已成廢墟,原本是戲臺的地方栽了棵樹,之後每次再來都會帶壇酒埋下,等到第二年就挖開前年的獨自飲完。
幻境消失的時候,衆人都恍惚了一下。浮蝶最反應激烈,她猛然拉住站在虛空中的謝牡:“他人呢!”
謝牡身着長長的白色道袍,袍角一直拖到地下。他的雙目還是閉着:“死了。”
浮蝶雙目怒睜,還沒等她說什麽,何之戳戳殷過:“讓她安靜會。”
蝴蝶驚呼着上前接住倒下的師尊,卻并不敢出聲質問,只能抱着她輕聲安慰。
周圍全是虛空,何之盤腿坐下長長呼出一口氣。殷過用腿碰他:“想起來多少?”
何之露出小指頭比劃了下又猶豫,随即他用拇指抵住小指最後那個關節示意:“一點點吧。”
殷過哼了哼,何之擡頭:“他,那個男人……就是六叔吧。”
說着他幹笑兩聲:“沒想到六叔還有這種時候。”
謝牡點頭:“嗯,對,是他。”
殷過抱着手臂看上面,什麽表情都不露出來。何之按着腦袋把所有的事情整理好,如果說這是六叔最深刻的記憶,而且當年在登仙境埋下的酒,六叔确實也叫它花枝醉。
那為什麽六叔要眼睜睜看着玉樓春去死呢?明明他有無數的辦法救下她的呀。
如果這件事比較複雜,而且涉及私情的話,那他最大的疑問就是:“六叔,是怎麽死的?”
這次殷過倒是立刻就回答道:“人有生老病死,他年紀到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