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慶典
仡熊村的村民結婚的必備物品裏有摩托車一項,加之出門打工的人不少,因此大半人家都有臺摩托。年輕人都要跟着去銀行看熱鬧。餘文佑無可無不可,十幾個青壯年一齊直殺銀行。說來仡熊村真的特別傳統,即使在少數民族衆多的彩南,常服穿着苗服的也并不多見。雖然緣由是因為窮,所以都是自己動手做衣裳,可這麽十來個苗族漢子帶着一個穿着t恤的後生騎着摩托車突突突的飛馳在馬路上,着實收到了百分之百的回頭率。
餘文佑平複了糾結的情緒後,心情也跟着飛揚起來。被需要的感覺還ting不錯。現在哪怕是縣城帶編制的老師都争的你死活我,但真正很需要老師的恰恰是最為貧瘠的山村。中國人才衆多,也唯有仡熊村這樣的地方,自己才是不可替代。絕大部分人有其人生責任,最起碼要養家糊口贍養老人。他孤身一人,這方面比大多數人都要占優勢。鄉村生活雖然處處不方便,對他而言倒也還好。嗯,把教室修繕好一點,他也可以住的更舒服點。可以忍受貧窮,不代表喜歡自虐。教師宿舍在教室的旁邊,隔成了兩間屋子。可以稍微改一改,弄個卧室,搭個廚房。平常在那裏起居備課,放假舒舒服服的看看閑書,頗有些小清新的意味了。
至于城市……沒有太大的印象,讀書的時候不是呆在學校就是出去打工。師範中文系,又不善言辭,做家教也賺的不多,有時候還得派派傳單。幸虧英語不錯,當初下過苦功夫學的,每年趁着聖誕假期能去國際化的地方打打工賺點美元,加上獎學金四年的生活費才磕磕碰碰的湊齊了。說是仡熊村需要他,他何嘗不需要一份單純可以活下去的工作?城裏的孩子那麽嬌貴,老師的應變能力要求就不一般。村裏統共十幾個孩子,比在東粵省會裏教書的同學要省心多了。想到此處,餘文佑自嘲的一笑,他就是個沒出息的人吶!
摩托車開了足一個鐘頭才抵達縣城。餘文佑在衆目睽睽之下掏出卡插.入atm機,一番操作後,顯示屏上便出現215,879.04的一串數字。沒有人做慈善會出現零頭,餘文佑回頭對熊大笑:“整20萬。”
一群人又是一陣歡呼,幾個人已經議論起來,聲音越來越高。幾個人都對着餘文佑哇啦哇啦的一大串的說什麽,奈何太興奮,忘記說普通話,餘文佑:……
銀行的保安看着不像話,直接把所有人統統轟了出去。可是心情實在太好了,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好容易等大家的情緒平息了一點,餘文佑才提議:“索性今天找了裝修公司交涉,村裏交通不便,裝修可能要貴很多,也要慢很多。9月份要開學,現在已經快8月了,既然村裏能上課,何必再讓孩子們跋山涉水的去隔壁借讀?”
熊大笑着擺手:“那個先不急。既然出來了,不如逛一逛,我要買些做家具的五金件。你們有要買東西的就一起,不要的先回去報喜。今天肯定殺豬的,總要人幫忙。”
一個叫做熊濤的人接過話:“熊大說的沒錯!我們反正是出來看熱鬧的,也沒什麽要買,不如回去報喜。至于裝修公司我看還是別找了,他們做生意的好狡猾,我們玩不過。不如要村長和書記喊上縣裏的熟人去弄。縣裏總也不管我們村,這次有人給錢,他出點力也是應該的。唉,小餘老師,你那同學真大方,他叫什麽名字?我們好報給縣裏的,最好登報表揚一下。”
餘文佑搖搖頭:“有錢人古怪,他說不想留名,省的吵吵嚷嚷的。”
“做好事不留名?還真是雷鋒!”
餘文佑尴尬一笑,這錢怎麽留名……
當下又七嘴八舌議論了一番。仡熊村現在還有很多人在外面打工,過年回來的時候,什麽稀奇古怪的故事都有,想來他們也趕上了一個。以前總是外面的人說故事顯見識,這一次倒是家裏的故事更精彩了。
又有一個叫做熊世興的笑着說:“還是熊濤老道,就讓書記他們操心去。我先回去殺豬。你們早點回來,我留着豬肝尖給小餘老師烤着吃。”
碳烤鮮豬肝通常要鄉下過年時才能吃到,餘文佑已經好多年沒吃了,一提起口水似乎都要溢出來,忙說:“先用醬油腌一下。”
熊世興一拍餘文佑的肩頭:“行家啊!一定給你留着!走了!”
Advertisement
一行人又呼啦啦的跑光了。熊大開車跑去五金店,跟餘文佑大致溝通了一下家具的試樣,便針對要求買了不少工具零件。看着五金件的價格,餘文佑總算知道熊大嫂為什麽要吵架了!他生活經驗還沒覆蓋到五金件的價格上,真是沒想到這麽貴。買完五金件,餘文佑又拖着熊大跑去文具店買了不少紙筆,九月就要開學,一教四個年級,最好是提前備課,反正修繕房屋輪不到他操心,他還是操心他該操心的事吧。
辦完這些,兩人還去了縣電信局問可不可以牽網線。得到否定的答複後,心塞不已。電信有村村通項目有排序,總是一個村一個村的鋪過去,優先給富裕一點的村落,多開通幾個用戶才能略收回一點成本。像仡熊村這樣的,還不定排到猴年馬月呢。等着吧。
本想就到此為止,餘文佑忽然想起他要換手機號了。索性就在電信辦了新號,咬牙買了個大屏手機,咱也土豪一回,用流量上網!不然備課中途想查個什麽資料都歇菜。工資八月份才開始發,教導主任的紅包給的太及時,救命恩人吶!
兩個人回到村裏,果然已經殺了豬。村長拉着餘文佑的手,憋了半天,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勉強一張嘴,出口的确實嚎啕大哭之聲。村長嬸嬸也跟着哭起來,一時間全村靜默,只能聽見村長一家的抽噎之聲。餘文佑不知所措,20萬并不是特別多的錢,村長怎麽就……無助的看着熊大,熊大沉着聲音道:“前年支教老師跑了,我們村的孩子只好去隔壁村上學。村長的孫子在路上被蛇咬了一口,背回來就……要是……要是你早來兩年就好了。”
餘文佑忽然明白了他剛進村時所受的冷遇。反正都是要走的過客,何必一腔熱情付諸東流。又想起那個夭折的孩子,更是覺得可惜。窮山僻壤中,做任何事都尤其艱難。美國的農村早已徹底現代化,這裏卻是像被定格在上個世紀一般,落後的可怕。年輕一點的想盡辦法往外走,連賺點小錢支援家鄉建設都不容易。沒文化本來就賺錢少,何況就算真賺,想盤活這裏,唯有修路。一馬平川的柏油馬路至少要直通縣城,這麽長的距離,談何容易!
村長漸漸鎮定,又哽咽着說:“你別走,別走!”
餘文佑鄭重的承諾:“這裏有要我的一天,我就不走。”話沒說死,如今國家政策越來越好,這樣原生态的地方指不定那天就被哪條高速路過,開啓旅游村模式,到那時自然有更好的老師來。
熊大豪爽的搭住餘文佑的肩膀:“好兄弟!”
餘文佑不習慣跟人這麽親近,縮了一下。熊大一頓,又見餘文佑滿臉尴尬,囧囧有神的說:“你怎麽跟個姑娘似的。”
此言一出,剛才悲情的氣氛頓時無影無蹤。村長的孫子已沒了一年多,雖然還是傷心,卻也不至于時時刻刻都惦記。醫療條件差勁,他們對死亡比城裏人淡定太多。緩過神來,微微一笑:“晚上的事都準備好了?”
太陽落山,夏夜涼爽的風吹着曬谷場。每個人卻都讓中間的篝火烤出了一身汗。氣氛熱鬧的像過年,壯丁們跳着蘆笙舞,連苗鼓都祭了出來。歌聲此起彼伏,配合着鼓聲,充滿着力量。山人唱山歌,海人唱漁歌,比起流行音樂,他們的歌曲裏帶着明顯的堅.硬的砂礫感,加上不特別好聽的旋律,其實不大符合大衆審美。可是配合着這裏的山水,配合着曬谷場上的氣氛,便是好一副原生态的盛宴。餘文佑忍不住拿新買的手機錄了下來,随即上傳到了班級群。順便告知同學自己的新手機號。
一時間班級群的人都被他招了出來,紛紛詢問他是不是在旅游。餘文佑把情況大致說了一遍,只字不提捐款,只說村裏要準備修繕教室,所以搞慶典。同學們都打趣他選了個好地方,好山好水好風光。餘文佑也是此間心情無人分享,才跑去群裏顯擺。
他生于彩南長于彩南,雖然戶口不在此地,這裏卻是他最初的家鄉。爸爸在世的時候,很少回家。可每次回家,都會托舉着他的腋下,将他高高舉起。那是他22年的短暫人生中,最好最好的回憶。這些甜如蜜糖的回憶,永遠刻在彩南的土地上。所以對個省,一直一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眷念。仡熊村離曾經的家很遠,但比起跟荊南的距離,又近了很多很多。那時年齡太小,很多記憶都已消失,但空氣裏的那種溫潤潮濕的味道,卻始終銘記心頭。擡頭望向夜空裏的群星,爸爸,我回來了;爸爸,我當老師了;爸爸,爸爸,爸爸,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