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念頭
農民從來是忙碌的,國人喜歡冬天結婚也是因為唯有冬天才是農閑。擱到冬季也溫暖的彩南,連冬天都有活要幹。仡熊村是山地,森林很多,農田很少。當地人以種植稻米維持基本生活,以種植和采集菌類補貼家用,偶爾能打點野味改善一下生活。交通極其不便,沒有大型機械能夠進來,所有生産方式基本跟兩百年前沒什麽太大的區別。因此想要生存便顯得尤其辛苦。小清新眼中的原生态,貼近自然等等美景,不過是他們天真的意.淫。是的,山村裏是有很多不錯的東西,天然的蘑菇、醇香的菌油、鮮美的野味等等,但更多的是饑餓、貧窮、生病時無醫療,只好聽天由命的悲怆。苗族遠比漢族保守,漢族的許多小村落已然荒廢,大家都遷徙到城裏居住,可苗族人總有一部分人想世代守護着他們的家鄉,以至于陷入一個不知怎樣形容的循環。
收入來源少,就必須更加勤奮。首先要養豬,否則過年就沒有油吃。可是飼料也要錢,窮人只好用土法。土法需要大量的豬草,還要切碎、炖煮,一個婦女因此就要消耗半天時光。炖煮要柴,男人就要砍柴。此外還有棉被和衣服,都要手工去制作。手工費時費力,多半是老人家慢悠悠的做着。一到天氣好的時候,老人家聚在一起剝棉花籽。沒錯,徒手剝棉花籽,餘文佑看了差點暈過去,穿越時空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十九世紀就有機械脫籽了!21世紀還用手工,真是見證了活的歷史!棉花去籽之後紡棉線織布做衣服,這樣的衣服叫做土布,百分百純棉,但比大家想象的差很多。質地十分硬,穿起來還不如化纖舒服。而做棉絮的方式更為傳統,仡熊村的人沒有那麽多時間耗,都是把棉絮收集起來,等打棉絮的人來打。稱之為找副業的人。也算是催生出了一份産業。
一般而言,打棉絮的是二人組,通常為兄弟或父子。捋着一個村一個村子幹活,過年時便回去,周而複始。仡熊村的人每年只有一次機會可以打新鋪蓋。打棉絮的人會找到村裏最寬敞的人家,免費給屋主打,以換取做生意的場地。這種事大家當然不好跟書記或者村長争的,今年恰好輪到書記家,餘文佑看了個全場。其實也沒什麽好看的,第一天稀奇,第二天就無聊了。倒是他從外面學的套棉絮(注1)的方法震撼衆人。他也是跟別人學的,把被套翻過來,棉絮鋪在被套上,然後卷成一卷,一直到拉鏈處,伸手進去抓住被子兩角輕輕一抖,棉絮便規規矩矩的套好了。村裏人紛紛表示,知識就是力量啊!!餘文佑同學因此收獲愛慕的目光n枚,窘的他落荒而逃。
除了打棉絮還打雜棉絮,就是用不要的布料之類的絞碎了做成棉絮樣。很硬也很脆,不能當被子蓋,當墊子卻很不錯。
餘文佑在仡熊村生活了一個星期,親身體會了一把活在歷史中的滋味。村民見他既不抱怨也不哭哭啼啼,心裏期盼之火又悄悄燃起,又不敢過分期望。被傷害太多次,村民都冷了心腸。唯有熊大,就算大家都笑他傻,他還是堅決相信自己人不會背叛,幾乎對餘文佑掏心掏肺,琢磨着怎麽能好好把這一個細皮嫩.肉的老師安頓的更舒服,為此還特意跑了幾趟縣城。
這日,打棉絮的人做完生意撤走。熊大不知從何處扛了幾根木材放到院子裏,開始做起了木工。熊大嫂一看,臉色都變了,上前大吵大鬧。一時間把周圍的人都吸引了過來,七嘴八舌的議論。也有勸架的,也有旁觀的。熊大很生氣,對着熊大嫂幾乎是怒罵的姿态。熊大嫂也很生氣,尖叫着反駁。熊大忽然不知對周圍的人說了什麽,有幾個人開始點頭,也有人搖頭說話,似在反駁。不多時熊大嫂的娘家人也趕了來,兩下裏吵做一團,幾乎打了起來。
忽然,一個人氣沖沖的走到餘文佑面前問:“你要不要留下!”
餘文佑吓了一跳,還是點了點頭,心裏卻隐約知道剛才的事應該與他有關。
那人又問:“真的?你敢對蜘蛛媽媽發誓麽?”
另一個人嗤笑:“他們熟苗信個屁的蜘蛛媽媽!”也許有故意說給餘文佑聽的成分,用的是漢語。
餘文佑尴尬的笑:“呃,黨員不得有宗教信仰……”
熊大忍不住噗了一聲:“我阿爹還信呢!”
那人卻不依不饒:“你真的留五年?”
“教委要調我走的話,我也許走。但我不主動走。”
“好,說話算話。要是你要逃,我打斷你的腿!”
熊大生氣了:“你敢打他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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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走我就不打!他敢逃打變他殘廢,自然留下來了。每次都來了又走,消遣我們吶!?”
餘文佑輕輕一笑,無所謂的說:“好,我要逃你打斷我的腿就是。”
餘文佑的聲音不大,全場卻靜了下來。餘文佑又說:“我是孤兒,也沒地方可以去。城裏也好,鄉下也罷,有什麽區別?只是話說在前面,我們畢竟不是一起長大的人,總有些生活習慣不同,還請諸位擔待。”
熊二一翻白眼:“你不走要我們就着你都行!誰找你麻煩我拍死他!”
村長也笑了:“年輕人說話都別太滿。你願意留下我們高興,真想走趁早說。熊大都要給你做家具了,別等他做好了,你卻跑了。還有熊大,你也太心急了。餘老師是城裏來的,你做家具不問過他,不和心意怎麽辦?”
餘文佑才知道熊大嫂在吵什麽,頓時囧了。扭頭對熊大道:“你會做家具?”
熊大點點頭,他跟餘文佑相處了半月有餘,自信自己看人還有幾分準。餘文佑是不慣欠人情的,學校的教師宿舍那個稀爛樣子,別說城裏來的不高興,他都不樂意住。以前的老師不誠心,他們也不想付出真心。可是餘文佑是最有希望留下的一個,他想的是好好替人家做一套家具,他今年還打了幾套好棉絮,再喂點生蛋的雞,把人哄着留下。小餘老師細皮嫩.肉的,讨妹子們喜歡,一定要守好村口保證隔壁幾個村的人誰也不許跟他搶,他要是娶了村裏最漂亮的妹子,生了孩子,還能走不成?以往的老師來了就到處抱怨,幾個像他一樣安安靜靜看書的?不就幾根木材嘛,就算他走了,自家也不是不能用。偏偏老婆小心眼,真是頭發長見識短!
餘文佑在此地最熟的也是熊大。書記比較嚴厲,又是長輩,他有點悚。此時見熊大主動給他做家具,還不告訴他,居然玩驚喜套路,心裏十分感動。加上教師宿舍的确不能住人,高高興興的說:“哎哎,我要一個高低chuang,一個書桌一個書架。你會不會做?”
熊大開心的大笑起來,他是不會做,但提要求就好!不會做還不會學?
又聽餘文佑道:“木材你估價,手工也算好錢……”話未落音,不單熊大,連其它村民的臉都沉了下來。
餘文佑趕緊說完:“我跟教委申請經費去!”
熊大愕然:“這個可以申請嗎?”
餘文佑斬釘截鐵點頭:“可以!”
書記搖頭:“沒有的,我都申請好多次了。”
餘文佑頓了一頓,又說:“沒事,我打幾個電話試試。”
村長說:“那就估一個,教委有錢教委給。教委沒錢我們村裏人湊,不要熊大一個人吃虧。”
村裏人還是不大相信餘文佑,不過事已至此,總是要搏一搏。小孩子去鄰村上學,尤其下雨天路滑不好走,還有漲水的危險。這裏蛇也多毒蟲也多,每每都要派人接送。大家心裏着實煩躁。幾根木頭幾個人工五金件還是出的起的,學校稀爛的,是要修補一下。書記跟村長都這麽想,就邀請大家席地而坐,開起會來。
餘文佑悄悄退進暫住的屋裏,拿出一張陳舊的□□來。這是他高中的時候舅舅給他辦的卡,可以存生活費。到高中時,舅舅已經發家了,媽媽養大的舅舅,沒有娶妻生子的舅舅,是他僅存于世的至親。可是……餘文佑捂住眼睛,這個僅存的舅舅,卻是一個毒販!一個毒販!
他餘文佑,整個高中三年,吃的都是別人的肉喝的都是別人的血!永遠忘不了那個抱着孩子屍體的寡.婦在他家門口詛咒的模樣。更痛苦的是,他更難忘記的是,國旗蓋過爸爸那青色的臉的瞬間!他餘文佑這一輩子,多以犧牲在彩南邊界的父親為榮,就多以毒販的舅舅為恥。高考,換了志願,去了不要錢的師範;畢業,婉拒同學的推薦,在支教申請表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他不會跑的,他要為他踩在他人屍體上的三年贖罪,要為舅舅恕罪。沒有其他的能耐,至少能做一個老師,在別人不願意來的地方,教書育人。彩南不比其它的地方,這裏的人多一點知識,多一點生存技能,就會少一點走歪路的心。哪怕一點點,一絲絲,只要能盡他的綿薄之力,就會做下去,一輩子做下去。等這個村的人不需要他了,就去更需要他的地方。不能ding着烈士遺孤的各種照顧給爸爸蒙羞。
思緒又回到此處,他有兩張卡,一張舊卡,一張是上大學後申請的新卡。舊卡一直帶着,沒有丢棄,卻也沒有用過。裏面有錢,很多錢。幾乎每個月都能收到賬信息,彙款人彙款地永遠不同。數額也不固定,有時幾千有時上萬,有時不過幾百幾十。想來是舅舅“生意”浮動頗大。漸漸的,到賬信息他不再去看,恨不能忘記這裏面的所有所有。可如今,看到風雨飄搖的學校,幹嘛不把錢拿出來用呢?放在卡裏臭了爛了,也找不到舅舅的身影,先不說能否大義滅親,就光這神出鬼沒的姿态,報警一點用都沒有。想到此處,餘文佑已暗暗做了決定。故做開心姿态,跑出去對正開會的人說:“好消息!我剛打電話問了一個家裏有錢有勢的同學,他告訴我申請很麻煩,但聽說我們村的學校爛的不成樣子,就說彙款給我們休葺一下。剛去彙錢給我了,現在彙款是即時到賬的,就是不知道多少,,明天熊大哥載我出去銀行查一查!”
書記一愣:“啊?”
村長也一愣:“你同學幹什麽的,一個孩子哪來那麽多錢?”
“他家裏開公司的,很有錢。”餘文佑不習慣撒謊,絞盡腦汁的編着,“心眼特別好,呃,嗯,他大學一個月零花錢三萬!”
人群中發出一陣“哇”聲!熊大難以置信的說:“真的假的?”
“真的。”哪個學校都有土豪,傳說什麽的還是聽過的……
熊大看了看天色,一把拉住餘文佑的手:“現在就去!”
村裏人紛紛點頭:“對!趕緊趕緊,熊大你趕快去開摩托!”
卡裏是有錢的,餘文佑估計是一二十萬的樣子。蓋磚房子不夠,但蓋木房子加裝修,買些桌子完全不成問題。村裏人一陣歡呼,把對餘文佑的疑慮丢到九霄雲外。就算小餘老師受不了跑了,但他拉的這一筆贊助就值得感激。就有人提議今晚開篝火晚會,又有人說要殺豬,好一番熱鬧景象。
餘文佑卻一陣堵心,雖然做了好事,卻依舊是髒的不能再髒的錢。不知将來他們知道以後會不會嫌棄?望着荊南的方向,心裏早已絕望。就算舅舅金盆洗手,也再也回不到過去。人世間唯一的親人,雖生猶死。既然注定的孤苦伶仃,留在這裏,和去到一線,的确沒有任何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