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停屍不顧,束甲相攻
宏武二十一年十月初六
淫雨霏霏,如一張綿延的細網覆蓋住這座皇城的每一個角落,似乎誰也沒法從這網中掙脫。
從雍華門外看尚都的皇城,盡是飛檐卷翹,金黃翠綠兩色的琉璃華瓦在陽光下時粼粼如耀目的金波,晃得人睜不開眼睛,一派富貴祥和的盛世華麗之氣,在雨中确有種鉛華洗盡的美感,讓人心生悵惘。绮木雕梁、玉簾瓊戶、宮殿華臺,這些華麗的死物困住了多少雙曾充滿生機的眼睛。
楚雲起行至雍華門外一拉缰繩,翻身下馬,抖了抖浮在身上的雨水就直往門內走去,宮門處立刻有個侍從站在他身後為他打傘。
通往象征着皇家驕傲的宮殿的磚紅通道兩側,兩排穿着盔甲的宮廷侍衛縱向一字排開,路上不斷有侍衛向他行禮。
再向裏走,便是一群宮女太監們,照面兒時笑得一臉謅媚。雖是皇帝傳召,楚雲起并沒有去禦書房,而是繞過正殿向西穿過長廊門洞到了撷芳宮。
撷芳宮是一座小小的宮室,作為重華宮的點綴靜靜伫立在西南角,西側靠近宮牆建有靜怡軒、古香齋、妙蓮華室,是個兩進的院落。
檐下鬥栱、梁枋飾以精致的彩畫,在一片富華豔麗的建築中別具特色。進門過了一個空闊的院子便是正殿瑩心堂,瑩心堂後有個小花園。
園裏栽了各色花草,實不愧對撷芳之名,這個節氣正是菊花盛開的時節,杭白菊、九月黃、泥金九連環各色各種在秋雨中微微搖曳,楚雲起并沒有賞花的意思,直直的走向了正殿。
“父皇。”楚雲起只是簡單的微彎了下腰便徑直走到了皇帝旁邊坐下,皇帝也并不在意他此無禮之舉。
“你此次監督水利之事,成則受萬千百姓愛戴,敗則留沽名釣譽之罵名,切要小心別被你三弟使了絆子。他雖愚鈍,架不住皇後在背後出謀劃策,若是能抓住他們的一些把柄自是好的。”
“若不僅是抓住把柄而是置于死地呢?”
“朕小的時候,太傅給朕講過一個典故,叫“停屍不顧,束甲相攻”,意思是說,皇帝死了,他的兒子們,放着他的屍體不管,卻為了皇位打了起來。那時朕不相信這種事會發生。但是,現在朕相信這種事一定會發生在朕的身上,雖都是朕的孩子,但只有你和雲騰才是朕真正認可的兒子,你自可毀了他們。只是你三弟雖處處與你龃龉,若是能除去皇後和卻齊家的勢力他也難成大器,能保他做個閑散王爺未嘗不可,只是你二弟心機深沉,玉家在朝堂的勢力已蓋于齊家,其狼子野心不可小觑。”
“兒臣知道了。”
“再過半月朕将命你親往雁江巡查,雁江有玉家的一旁系家族,與玉氏本家早有不合,你可趁此機會收為己用。”
這位正值中年的帝王嘆了口氣,接下來的語氣卻有種滄桑衰頹之感“當年沒能保住你母後,現今無論如何朕也要保住你和雲騰,只是齊家、玉家兩大世家在朝黨系衆多,朕雖為帝王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以後這重擔就交給你了。”
Advertisement
“兒臣必不負父王所望。”
楚雲起走出撷芳宮幾步,又回頭看了眼這被煙雨朦胧的小園,當年母後在世之時常與父王在此小園內賞花對弈。
禦花園雖繁花似錦,雍容華貴,抵不過小園裏的溫馨平淡,園子裏的花草都是尋常人家種得的,把園門一關,似乎就将宮中那些明争暗鬥爾虞我詐關在了外面,只窩在這園裏做一對平淡幸福的夫妻。
只是而暗濤洶湧的鬥争中哪容得下這種羨煞他人的幸福,母後的身亡牽扯太多,不止是齊、玉兩家暗下毒手,當時的禦醫、穩婆、侍女都是母後本家帶來的人。而且,保不住母後,父皇也難辭其咎吧。
楚雲起那時候才不過四歲,對母後的印象已經模模糊糊了,只聽得宮人的談論。父皇楚玄煜十三歲時就已大婚,娶的是當今太後的表侄女何敏慎。
母後與父皇是青梅竹馬之交,婚後非常恩愛,時人引以為美談。誰料大婚五年後母後在懷雲騰時難産薨逝,連三弟也差點未能保住。
難産,恐怕不止是難産吧。在母後懷孕六月時父皇寵愛當今皇後齊詩韻,與其夜夜笙歌,雖然知道父皇也是為情勢所迫,母後當時也很難過吧。
記得母後逝世後的一個月後父皇有一次喝醉了一直在這園子裏呼喚着“慎兒”“慎兒”。敏慎、敏慎,敏于事而慎于言,縱使這般玲珑剔透的人都難以在這血腥的鬥争中存活。父皇雖算是個賢明的君主,枉為君王連心愛的人都保不住,他楚雲起絕不至于如此。
只是心愛的人,他也會有這種人麽?腦海中突然閃現出傅曉塵的面容,楚雲起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到心髒還在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動,還以為,這麽些年過去以後,自己的心髒早就不會跳了呢。
轉念又想到了三皇子楚雲飛,自己并不讨厭他,相反還有點可憐他。
身處帝王家卻心思單純,受皇後的擺布處處與自己作對,被迫卷入這場注定腥風血雨的鬥争中,真是個可憐的人。
皇後也是老了,她畢竟是女人,還是個強大的女性,對于年齡甚至有超過常人的敏感以及與之相伴的龐大焦慮,更何況現在的後宮還有個能和她一争高下的珍妃,所以她不得不急,對于皇後和三皇子的行動自己只需伺機而動即可。
楚雲起行至重華宮時恰好遇到了楚雲揚,對方禮數周全的向自己問候,只是嘴角的那抹笑越看越刺眼。
二弟是最難對付的一個,縱使能将雁江玉家旁系收為己用,對于玉家本家在朝野內外的勢力不過九牛一毛。楚雲揚幼而早慧,勤學不争,确實是個能叱咤風雲的人物。
可惜只有一把龍椅,每個人都有夢想的權利,于是,就總有人注定為做夢付出代價。
他們最大的敗筆,就在于忽略了父皇對母後的愛,任誰也不相信一個看似風流的帝王竟然會全心全意的愛着那個早逝的皇後,為了這份愛甚至可以随意犧牲自己其他的親生兒子,只為保他唯一認可的女人生下的兒子。
随着自己年紀漸大,平日的騎射課程便慢慢的壓縮,一些無關緊要的課程諸如琴藝、歌賦之類的授課頻率漸漸被降低,自己是要被父王培養成一個合格的皇位繼承人而不是一個将軍或者詩人才子。
比起那些每日都要學詩詞歌賦騎馬射箭的皇子,自己的精力自然多了許多,恐怕連這些課程的安排都費了父王的一番心思。
費盡心思除掉自己的親生骨肉和結發妻子,這種事也只有在皇家才會發生了。
楚雲起不願再多想,他不能想這些,他只能想着如何鏟除異己,肅清朝政,将那些紮根于朝野的世家們連根拔起。
他需要變得強大,強大到未來再無一人能對自己造成威脅,強大到能于這無休止的鬥争中保住自己心愛的人。如果,他能有所謂心愛之人。
回到寝宮已是掌燈時分,楚雲起坐在鏡子前從書架拿起一卷書看了起來,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着,夾雜着秋風,給人一種孤寂蕭條之感。燭光影影綽綽,楚雲起也難得的看不進去書,時不時的向鏡內張望,傅曉塵怎麽還沒回來?
傅曉塵一回家就歡快的把書包扔到沙發上,邊吃着草莓邊走到了鏡子前,看到鏡子那邊正垂目看書的楚雲起,心情又好了幾分。
“嗨,我回來了。”
楚雲起在傅曉塵還未踏入鏡子的範疇時就已經感覺到對方回來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能感覺得到,只是依舊裝作專心看書的樣子而已。擡頭看到傅曉塵笑眼彎彎,突然覺得他的眼睛特別的吸引人。
“何事如此開心?”
“啊,這次月考我進了年級前二十,進步了四十多名呢。”
雖然傅曉塵平時對學習似乎不怎麽上心,實際上他學起來還是很認真的,再說哪有高三生不在意自己的成績。
“恩,恭喜你。”
雖然楚雲起語氣淡淡的,但已經和他熟絡起來的傅曉塵知道對方是真心為自己高興的。
“這樣我考h市的h大學就很有把握了,離家也不是很遠”
“你考了大學以後就會離開這裏?”
“是啊,一般上了大學就算不出省也會出市的。放心啦,鏡子我肯定會一起帶去的。”
“……恩”盡管聽到了讓他心安的回答,楚雲起還是有種莫名其妙的慌張,他不由的望向窗外,雨絲蒙蒙,纏成他心中的千頭萬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