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敵
“失寵與嫉妒會使神也堕落。”
——海涅
昏暗狹小的房間,雙目渾濁、身形消瘦的中年男子一邊咳嗽一邊坐在髒兮兮的草席上,他的面前擺着一張小桌子,桌子很舊一個桌腿還短了一小截,不過桌面很幹淨,看得出被人細心擦過。
紮着兩根小辮兒的女孩趴在桌前,用削得短短的鉛筆寫着作業,她寫得很認真,每一筆每一劃都寫得十分工整。因為爸爸說過,只要她好好念書,媽媽就會回來。
可她這次期中考試又考了第一,媽媽還是沒回來。
她一度以為媽媽不在了,後來才知道媽媽不是不在了,而是不要她了。
女孩睜着水亮的眼睛看向淅瀝瀝下着雨的窗外,黑壓壓的雲就像她身後皺成一團的被子,散發着和空氣裏一樣的潮味。
她的童年就是在這種味道中度過,直到她考上了外地的大學。
就在她收到錄取通知書那一天,父親出事了。和父親在同個工地幹活的叔叔給她打了電話,說她父親被鋼筋砸了。
父親進了醫院,沒熬幾天就撒手人寰了。
她一個人坐在醫院的走廊上,擡頭望着天窗外明媚的碧空,她聞不到外頭陽光的味道,只能嗅到一股消毒水味,冰涼又刺鼻。
工地的負責人說是父親違規操作才導致意外發生,再加上父親沒和他們簽勞動合同,無論叔叔如何幫她争取,對方也只肯給她極少的賠償。
那時候她年少無知不懂法,可她懂得了每一條人命都有自己的價格。
她父親是十一萬。
拿錢的那天,對方遞給她一張協議讓她簽字。
她握着那支對方提前放在桌上的鋼筆,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在問對方:“如果我認真寫了,我爸會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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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代表工地的負責人沒聽清她的話。
“沒什麽。”她搖了搖頭,迅速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伊洛”。
***
明亮寬敞的房間,淡粉色的窗簾遮住了窗外絢爛的燈光。容貌精致的女人坐在白色的電腦桌前,盯着帶魚屏裏綻放的美麗“煙花”:“家人們中秋快樂!下面我将為大家帶來一首《歌舞伎町的女王》……”
略帶沙啞的歌聲逸出女人紅豔的唇。
“……當渴望被同情時我将失去一切……”
随着悅動的音樂,她輕搖着曼妙的身子,當看見屏幕裏粉絲她點燃數支火箭時,她加深了唇角的笑意,擡手朝着攝像頭的方向比了個愛心:“謝謝禮物~”
在她的歌聲中,直播間飄過一串又一串“老板大氣”、“小伊洛唱歌好棒”、“愛你小伊洛”的彈幕。
“我也愛你們。”她流利又自然地回應着粉絲們的甜言蜜語。
這對她而言已經是不用眨眼就能說出口的謊話。
無星的夜,金黃的圓月高懸于夜空,年輕的女人獨自倚靠向高樓露臺的欄杆。微涼的風,吹拂起她如海藻般的栗色長卷發。玉潤的耳廓貼近發燙的手機屏幕,男人殷勤的聲音從聽筒裏傳出。
“寶貝今晚直播完啦?”
“十點就播完了。”她對着手機那頭的男人嬌嗔道,“今晚我唱了兩小時的歌,嗓子都啞了呢。”
“幹嘛這麽辛苦,不是還我有嘛。”
聽着男人動聽的情話,她神情倒沒什麽起伏,只是将聲音放得更柔。
“人家想自食其力啦。”
“嗯嗯我忘了咱們的伊洛可是事業心很重的女強人。”男人故意用親密無間的口吻誇贊她。
“知道就好。”
“那敢問咱們的女強人小姐明晚能抽空陪我參加一個聚會麽?”男人像蓄謀已久般地發出邀約。
“明晚七點半我要直播……”她狀似猶豫地沉吟,接着話鋒一轉,“不過八點半就能結束。”
“那我九點來接你?”
“嗯啊。”
她幹脆地應下邀約,不是因為她有多喜歡電話那一廂的男人,畢竟這個叫“周海生”的凱子只是她諸多追求者中的一位。
但周海生他出手闊綽,人長得也算五官端正,關鍵是身為地産小開的他朋友圈廣,認識的人大多非富即貴。
伊洛想通過周海生結識更多有錢人,所以周海生攢的局,她很樂意參加。
“你累了就早點休息,明晚見。”周海生總是這麽溫柔體貼。
“明晚見。”
挂掉電話,她收攏頭發至耳後,又拿起手機發了一條社交動态,簡簡單單的“晚安”二字,再搭配一張前天拍攝的美照,短短數秒她便得到了近百條回複。
她掃了一眼評論,九成九都在誇她膚白貌美、天生麗質,只有一條回複引起了她的注意。
“睡前喝點牛奶,做個好夢。”
回複這條評論的人沒有頭像,卻有她的鐵粉标簽,點進這人的主頁,資料上只寫着TA的名字“一只小耳朵”。這號一看就是小號。她微微皺眉,但也沒往深了想,用小號關注她的人不止這一個,沒準人不方便用大號關注呢。
她關掉社交軟件,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轉身走回亮着大燈的屋子……
第二天晚上,周海生如約定好的那樣開車來接她。
“伊洛小姐,你真美。”當她衣裙飄飄地走向車子,站在車門旁的周海生由衷地發出贊嘆。
“謝謝。”誇她好看的話,她百聽不膩。
“今晚我一定是最讓人羨慕的男人。”周海生紳士地為她拉開副駕駛的車門。
“你嘴真甜。”她淺淺一笑。
“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周海生低頭看着坐入副駕駛位的她,一張嘴像開出了花。
她狀似害羞地垂下眉目,掩去眼底的輕嘲。
車門随後關上,周海生也上了車。燈光恍惚的車內,她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她自己從來不擦香水,因為她的嗅覺很靈敏,香水的香氣薰得她頭疼。
靠向一旁的車窗,夜幕籠罩下的城市,紙醉金迷;光鮮亮麗的街景,緩緩印入眼簾,向後褪去。
伊洛似笑非笑地揚唇,宛如蜜糖的眸色,閃爍着教人捉摸不透的神采。
她不是誰的唯一,誰也不是她的唯一。
沿着環海公路開至今晚聚會的沙灘,遠遠地,伊洛就看見停車場停滿了各色豪車。
車子穩穩地停在空餘的車位,周海生先下了車,再繞過車頭替她打開車門。
一打開車門,鹹鹹的海風便迎面撲來,擾亂着她随意盤起的長發。
含笑的目光掃視過黑漆漆的大海和烏泱泱的海灘,海灘上人頭攢動,燈火通明。印入伊洛的眼簾不單是美酒、美女,還有那些個穿戴不菲的凱子、凱子、凱子。
“伊洛小姐。”身旁的周海生喚回她游走的注意力,“我帶你去見見我朋友。”
“嗯,好呀。”她微笑地颔首,跟着他穿過熱鬧的人群。經過人群時她不小心撞到了一個穿着灰色連帽衫,幾乎被帽子擋住整張臉的人。她本想向對方道歉,但對方卻快步離開了。她有些疑惑,但沒有多想地跟上周海生走向一群明顯處在中心位的人。
如何與這些公子哥進行落落大方的交談,是她掌握的基本社交技能之一。
“今晚柏氏那位公子也來了。”問候之後,周海生的一位朋友向周海生小聲說道,并順勢指了指獨自站在人群之外的修長身影。
站在周海生旁的伊洛自然也聽見了朋友的話。
雖然她站的位置看不清那道身影的容貌,但她能從對方周圍空出的一塊地兒中感受到他渾身散發出的氣息,這氣息名曰“生人勿近”。
“伊洛小姐陪我過去打個招呼吧?”周海生躍躍欲試的神情使伊洛有些納悶。他臉上的激動與緊張仿佛告訴她,那位柏氏公子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
可她瞧那人只穿着簡單的白襯衫,貼身的深色牛仔褲倒是顯得腿長。他好似百無聊賴地眺望着近乎黑色的海面,對周遭的一切充耳不聞。
這種一看就不好相處的主兒,不是她的目标。
邊暗忖的伊洛邊不露聲色地陪同周海生走近那位柏氏公子。
“柏少,好久不見,我是海悅地産的……”走到柏公子跟前停下,周海生頗為熱情地同他問好。
當這位柏公子聽見聲音擡起臉來時,伊洛不由自主地張大美眸。
這男人長得也太俊了。
她一直會挑獵物的長相,可像他這種級別的,她就算在電視裏見過也沒接觸過。
宛若子夜的黑發被海風吹得微微淩亂,但卻絲毫不減他的俊美,眼角的淚痣更是在這張完美的臉上平添了一絲神秘與危險。他伫立于夜色之中,好似美術館裏米開朗琪羅的雕像教人過目難忘。她敢篤定地說,眼前這位柏少倘若明天加入娛樂圈,光靠顏值和身材也能立刻走紅。
所以說老天爺還是偏心的,不僅給了一些人完美的家世,還賜予他一張驚若天人的容顏。伊洛嫉妒地想。
她觀察他的同時,這位柏少似乎也在打量她。
他注視她的眼神,與欣賞她美貌的那些男人不同,他目光透徹中夾帶着一絲冰冷。
向來熟練轉換面貌,應付各式人的她,此刻卻産生了一種自己光溜溜地站在他面前的錯覺。
“這位是伊洛小姐,我今晚的女伴。”身邊的周海生不忘介紹她。她收斂心神地朝這位柏少遞出手。
他沒伸出手,而是盯着她,問:“多少錢一晚?”
“什麽?”伸出的纖手僵在半空中,伊洛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說你多少錢一晚?”他一字一句地重複,誓要她聽清楚每一個字。
面對他的無禮,她又驚又氣,一時半會兒竟不知作何反應。
“柏少!”同樣錯愕的還有周海生,他馬上充當護花使者地維護她,“伊洛小姐不是那種女人,請你別誤解她。”
他冷哼一聲,嘴角勾起譏诮的弧度:“你确定?”
“我當然确定。”周海生急急回道,“伊洛小姐絕非見錢眼開的女人,她……”
周海生後面說了什麽,伊洛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她收回僵硬的手,揪緊了自己的裙擺。
她終于明白他眼中的那抹冰寒是針對她的輕鄙與不屑。
如果她是小說裏的女主角,此刻定會為了尊嚴狠狠扇他一巴掌,教訓他出門記得帶腦子。可問題她并非什麽女主角,她不能打他。
她得忍他,不是看在他長多帥的份上,而是她知道這家夥有權有勢,地位遠高于周海生。為什麽她知道?因為他侮辱她就代表他沒把周海生放眼裏。
側目瞧着比她還尴尬的周海生,她決定自己主動造一個臺階。
“柏少可能對我有誤會,不過沒關系的,畢竟我們才第一次見面。”她裝作善解人意地退讓,接着狀似親密地靠近周海生耳邊,用三個人都能聽見的聲音說,“海風吹得我頭疼,我先回車裏坐坐,你們聊。”
伊洛的識大體教周海生瞧得心疼不已。
“抱歉了柏少,我先送伊洛小姐回車裏。”周海生護着伊洛離開,留下神色不明的柏少爺。
回車子的路上,伊洛從周海生的口中得知被稱作“柏少”的男人是柏氏集團的繼承人柏淩。作為數一數二的跨國公司,柏氏與今晚聚會裏大部分人的公司皆有業務往來,這也是為什麽周海生對柏淩客客氣氣。
“這位柏少對誰都這樣,你別把他的話往心裏放。”
周海生明面上是在安慰她,實際上也是旁敲側擊地提醒她不能得罪這位柏少,縱使他是一個多麽混蛋的臭弟弟。
“我明白,你去應酬吧。”她給周海生一個“放寬心”的笑容,當然車門一關上,她的笑容瞬間消失。
出社會這麽久,她當主播時間也不短,什麽讨厭的人她沒見過?有誰影響她工作、生活了嗎?沒有。
可今晚,至少現在,她不想“營業”了。
留車上的伊洛閉目養神了一會兒,忽然,車門被人從外邊拉開。以為是周海生回來的伊洛先撐起一抹公式化的微笑,然後才慵懶地睜開美眸。
下一秒,她唇邊的笑容凝固了。
因為進來的人不是周海生而是柏淩!
她詫異又防備地盯着坐進駕駛座的柏淩。
他來幹嘛?
“我和周海生說要親自向你道歉。”看穿她心思一般,柏淩不鹹不淡地開口。
“是嗎,我覺得柏少不像是來道歉的樣子。”她勉強保持笑容地迎接他森冷的視線,奇怪的是,這視線竟讓她的雙頰有些發燙。
“你認為我剛剛說錯了什麽?”他側過身,深邃如星的黑眸倒映着臉色忽白忽紅的她。
“既然柏少認為自己沒錯,又何必說什麽要來道歉?”她撇過頭,避開他的審視,她必須承認她現在心如擂鼓,不是因為心動而是心悸。
他的目光銳利得像刀子,一把能剝開她皮囊也能傷害她的刀子。
他前傾身子貼近她的頸窩,如此暧昧的距離卻因他冰寒的語氣橫起一道鴻溝。
“我想知道你的價碼。”
“我不懂柏少的意思。”她克制着自己的怒氣,在心裏不斷告誡自己不能發火,不能發火。
“你來這不就為了釣凱子,嗯?”他斜睨着她,長指放肆地執起她垂落肩頭的一縷發,“跟我下車,我能給你想要的。”
她真佩服他能如此流暢地說出這些話。在用言語侮辱她後,他還有臉恍若無事地要她跟他走。
憑什麽?
“對不起,柏少爺。”她偏仰着頭,眸光柔柔地回視他,态度很堅決也很冷漠,“我不想和你走。”
“為什麽?我可是這些人裏最有錢的。”他松開她的發絲,長指卻仍擱在椅背上。
是啊,她愛錢,尤其愛從男人手裏弄錢。不然她也不會來這兒找獵物。但是……
“我想要的,你不一定給得了。”
“哦?你想要什麽?”他挑着眉問。
她笑盈盈地擡眸凝視他,只回了一個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