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陳姓佳婿(一)
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
十二月初十,宜嫁娶。
頭天晚上,有馬車要把李月來接到風荷鄉去。
臨行前,他在自己房間裏收拾東西,越收拾,越是心緒萬千。
其實也沒啥帶的,半屋子的書,沒看幾本。
最後挑了兩件常穿的衣裳,把床上枕頭邊常看的《貨殖列傳》拿起來,一起裝進灰色包袱。
魏香雲站在門外,等了又等,終于見到李月來出來。
她也是一身錦緞新衣,難得頭上插了一只金笄,低聲笑說:“月來,都準備好了啊?”
“嗯”,李月來朝魏香雲嘴角勉強一彎,眼睛裏一點兒笑意也沒有:“收好了”。
他接着掃了院子一圈,沒見着李文昌的身影,又問:“爹呢?”
魏香雲上前給他捋了捋衣服,塞到袖子裏三百兩銀票:“這是上回那三百兩銀票,你留着應急,馬車已經在門口等候多時,你先走吧,他去田裏摘吳瓜,走前也說若是趕不回來,讓你先走”。
李月來眼眸下垂,心中微微發酸,擡步往門口走:“好,那等爹回來,您跟他說聲,兒子不孝,先走了”。
言罷,不等魏香雲再說些什麽,他往直奔大門。
陳家來的馬車停在門口,纏了紅花紅綢格外顯眼,引得一些村民在不遠處看熱鬧。
李月來臨走前對魏香雲又道:“娘,您好好保重”。
像嫁姑娘似的,魏香雲一聽,再也忍不住了,眼淚立馬嘩嘩往下流。
“走吧走吧”,她依着門向李月來擺手:“去了那邊好好照顧自己,萬事不要由着性子來,知道嗎?”
“曉得”,李月來放下車簾,眼底的複雜情緒頓時湧現出來。
簾子一蓋,馬車立馬行駛起來,搖搖晃晃朝風荷鄉去。
李月來坐在車上,眼眶忍不住泛紅。到了陳家,從此就是寄人籬下,看人臉色過活,自然不能由性子。
“啧啧,這老李家真是一日不如一日,兩個兒子都被送出去了,這個還是入贅到柔身兒家”。
“那也不能這麽說,老二去的家裏要比老大家有錢!”
“一個男人,靠這些,日子只怕不會好過”。
……
車外議論紛紛,李月來都懶得掀開簾子怼回去。他擦幹眼睛,深吐一口氣,調整好情緒。
既然做了這個決定,就不能怕別人說。
馬車抵達風荷鄉時,天色也黑了,駛向的是一處宅子的後門。
李月來什麽也沒看清,直接被引到一間屋子裏。
屋子很大,生活起居所用之物一應俱全。
沒什麽心思看這些,折騰一天,身心俱疲累得慌,洗漱過後草草睡下。
第二日早上和中午吃飯試衣都是他一個人,院子也是封閉的,只能在裏面活動。
李月來有些納悶。
魏國可沒什麽成親前新人不準見面的習俗,有的人家還要專門讓新人對眼,未免着實相互太瞧不上,生出愁怨。
雖然他不一樣,他是被李文昌逼得點頭同意。
想來陳暮雪也是不樂意和自己湊活,被易微逼迫。
暮色快臨時,李月來換上金錦喜服,下人喚他出門。
“姑爺,馬在外面已經停好了,出門吧,免得誤了吉時”。
李月來一臉懵:“去哪兒?”
丫鬟自然道:“去接我家公子,一同前往陳家”。
他這才明白此處是陳家安排的,自己在風荷鄉暫住的地方。
“成”,李月來點點頭,擺正胸前的大紅花,往門口走。
出來後,大門外多出一匹高大威猛的白馬,正低頭晃尾巴,悠閑地吃着稻草。
他指着白馬:“這是?”
“姑爺,您得騎馬去接公子”。
李月來點點頭,騎上大白馬。
身後跟着幾車陳家提前準備好的禮盒,在仆人的指路下,他策馬到風荷鄉南街一棟小獨院前停下。
門匾上寫着“月華居”,銅環鎖繞着紅繡球,一片喜意。
在風荷鄉,入贅也要找另外一處宅子讓兩位新人同時入家門,表示不分彼此,大家都一樣。
李月來跟着帶路人進院子,完成一堆繁複禮節,才被推至陳暮雪呆的房間門外。
“姑爺,你把公子叫出來吧”,一旁小厮喜慶道:“聲音大些,公子便走的快”。
喲,還在這兒等着一遭呢。
他得先把陳暮雪請出來。
可陳暮雪要是不願意或者故意拖延,在門外等候的自己那得多尴尬。
李月來摸了一把臉,五指僵硬叩門,硬着頭皮道:“你快出來”。
身旁一衆湊熱鬧的人:“……”。
“哈哈哈哈”。
有人是真笑。
也有人笑得勉強,建議道:“姑爺,你得撒撒嬌,不然公子走不動”。
李月來幹笑兩聲:“……哈哈,是得撒嬌,是得撒嬌”。
這時候,屋內的情形與外面截然相反。
裏面的布置一片大紅,顯得坐在床上還是白衣的陳暮雪有些格格不入。
陳瓊緊緊盯着自家公子,見他不為所動,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公子”。
陳暮雪橫他一眼。
陳瓊立馬閉嘴。
自從知曉上回是李月來背自己回來的,他對李月來那股子厭惡就變得怪怪的。
在衆人起哄中,李月來又道:“山中初見,郊外再見,當念舊情,現下又在屋裏頭嬌羞做甚,難道要我再進去背你一回?”
說罷,他自己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話裏話外都在提醒陳暮雪可別忘記自己兩次對他施以援手,不至于現在太為難自己。
如今這樣也并非他所願,既然到了這一步,自然是雙方都被父母勸服了,就不要找各自的麻煩。
陳暮雪屁股挪了一下,嘴角微動。
一旁陳瓊實在也有些聽不下去,不怪他以前覺李月來臉皮好生厚,他家公子每回也沒讓他白幫忙,百悅酒樓被打的小厮公子還沒跟他計較,又因為郊外那一回,上趕着送去李家三百兩銀子,現在他怎麽好意思又在門外賣起慘。
然,現在木已成舟,沒有任何回轉餘地。
陳瓊只得勸道:“公子,夫人走前特地叮囑,千萬別誤了拜堂,都是請先生算好的”。
聽罷,陳暮雪瞧一眼身後的喜服,沒動作,眼神卻軟了一些。
門外衆人見屋內依舊安靜如雞,有些急了。
旁邊有個年輕的小夥子拍了一下李月來胳膊,給他出主意道:“哥,那個”。
李月來望着小夥子,愣了愣。
哪個啊?
兩人視線交彙,小夥子眼底盡是狡猾,低聲道:“唱首歌給暮哥兒聽”。
李月來立即明白過來,挑了挑眉,清嗓子。
都是男的,哪裏能不懂,他們都是天生的行家。
這是你逼我的,既不能曉之以理,那就只能動之以情了。
他開聲頗有天賦地唱起來:“斜倚門兒立,人來倒目随,托腮并咬指,無故整衣裳,坐立随搖腿,無人曲低唱……”。
詞未唱完,門就打來了。
陳瓊站在門口,滿臉通紅地看着李月來。
臉上神情只差“淫賊”二字宣之于口。
李月來收聲,淡定回看陳瓊。
他這首相淫》女歌唱的可還行?
“陳瓊,回來,幫我系緊些”。
陳暮雪清清潤潤的聲音從陳瓊背後傳來。
衆人的視線随着聲音越過矮些的陳瓊,看向床上,不由倒吸一口氣。
陳暮雪一身大紅喜服,頭發全部高高束起來,拴了一根紅頭帶。
細額飽滿,臉色透潤,細看之下,眼珠也是淺褐色,明亮有神。
柔身兒的眉目要稍微淡些,搭配在一起,說不出有多麽絕頂,卻讓人移不開視線,只覺舒服極了。
李月來本覺得沒什麽,但左右一看,見這群老爺們眼珠子都要落下來了,不知為何心底有些不舒服。
他和陳暮雪尚無深濃的感情,但隔着一紙婚書,總有別人在觊觎自己東西的感覺。
等陳瓊轉身回到陳暮雪身旁,他也跟着快速闊步進屋,随手掩上門。
陳暮雪沒料到他就這樣沖進來,捂住腰間來沒來得及系的雙喜腰帶,眼裏有一絲驚愕。
李月來鬼使神差向他伸出手:“走吧”。
走吧。
語氣親切随意,好似相識已久。
就像說了無數遍一樣。
在某個落日黃昏,站在田埂上叫他一起回家吃飯。
陳暮雪心裏有個官場宏圖大夢,卻也藏着一個小小的,矛盾的,“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願望。
陳瓊麻利遞給他系好腰帶,大膽把他的手疊到李月來掌心:“公子,走吧,吉時快到了”。
也許,他們不是最最相愛的伴侶,卻能成為成功的同伴。
李月來從房內把陳暮雪牽出來,踏出房門那一刻,盡量使自己看起來喜意滿滿。
他虛握住陳暮雪的手,只覺掌心一片冰涼。
二人相顧無言,快步走到月華居大門口。
這時,外面又多拴了一匹白馬,還是匹小母馬,和旁邊李月來騎來的大白馬一比,稍微矮瘦些,正低頭安靜吃草,不時蹭蹭李月來大白馬的脖頸。
兩馬看着很是親昵。
李月來率先上馬,陳瓊接着扶陳暮雪也上了小母馬背上。
兩匹馬一前一後落開些微距離,後面跟上敲鑼打鼓和擡禮的隊伍,一路浩浩蕩蕩行至陳家大院,好不熱鬧,引得路邊許多人觀看。
“三生石上注良緣,宜室宜家代代昌”。
小孩子朝着大白馬邊唱邊作揖,笑嘻嘻的讨糖吃。
聽罷吉祥話,跟在白馬兩側早有準備的陳家人拿出米糖散給孩子們,贏得了孩子們一片掌聲和嬉笑,他們也樂得高興喜氣。
大約一炷香,馬車抵達一片紅豔的陳家。
李月來和陳暮雪雙雙翻身下馬,二人并排走上臺階。
迎接他們的是主道上鋪陳的兩個米袋。
李月來茫然地看向身側陳暮雪,鎮水村都是鋪紅毯的,這些東西也沒人提前跟他講。
周遭鬧哄哄的,聽不見陳暮雪低聲和李月來講話:“踏上去,一步一步走”。
聞言,李月來試探性的踏上第一個米袋,見陳暮雪沒跟上來,連忙回頭去看,生怕做錯了什麽鬧笑話。
陳暮雪對上他的眼,擡腳欲跟上 不知旁邊誰把他拉下來,站到一旁石路上。
有人小聲道:“公子走這邊,那是姑爺走的”。
見狀,李月來無奈地擡腿走到第二個米袋上,周邊頓時傳來笑聲和喝彩聲。
他生出一種被陳家人欺壓戲弄像小媳婦一樣的感覺。
緊接着有人把後面第一個米袋傳到第二個米袋前面,依次不斷朝前鋪,一直到大堂前。
傳袋,也叫“傳代”,以袋隐代,寓意代代相傳。李月來也确實是被壓低欺負的一方。
這個習俗中,要求李月來腳不踏地,代表他不可得“地”位,便是在陳家不能得權得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