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蒹葭(下)
第79章 蒹葭(下)
因為高長恭說要來看我,似乎整座府邸都顯得不同往日。
其實并沒什麽不同,房子還是原來的房子,路也是原來的路,樹木花草依舊如昨,甚至知道他要來的人都寥寥無幾,可我仍覺得這座府已不是昨日的那座,至于明日如何那大概是明日的事情了。
晚睡早起,漫漫等待,正午時分,我仍舊沒等到他。管家猶猶豫豫地過來禀告,說正廳有一人要見我,言之咄咄,不易轟走。
除了鄭子翻之外,他們自然都不知曉高長恭的相貌,就算他來了,也不可能有人會認出。我想,一個要見我的人,不是他還能是誰呢?
心髒怦然一跳,我提着裙角就朝前院跑。小呆箭一般蹿出很遠,撲騰着翅膀興奮不已,我有些啞然,是不是都還不确定,沒想到它比我還激動。
正廳偏西站着一個衣衫褴褛的男子,背光而立,絡腮大胡,面上染着厚厚的黑,讓人看不出容貌,似乎連眼睛五官等都無法窺視。他灰色的袍子被塵土染得斑斑駁駁,黑發用一根同色的帶子束着,實話說,這麽亂糟糟的樣子……還不如不束。
我擡起頭,仔細盯着這張黑臉,印象中的高長恭從來都是神采奕奕、精神煥發,即便寂寥也帶着蒼勁的魄力,所以這個人不是他。
步子赫然頓住,險些踉跄,以為見到那個人的喜悅之情頓時一落千丈,胸腔中溢起漫漫的失望。
就在我失望到無以複加,他莫名其妙擡腳向我走一步時,不知立在何處的小呆倏然向他胸口撞去!
“小呆!”我大叫,伸手欲拽住它,但是不會飛就算再迅速也不會超過會飛的速度,小呆的尾巴在空中拖出一線長長的暗影,我不忍觀看,索性閉上眼睛,然後耳邊就有“咚”的一聲傳了過來。
對面的男子悶哼一聲。
可這悶哼,頃刻間便将思緒拖回到我初次乘船時跌到他身上的時空裏。他護着我抵在圍欄上做我的墊背,以至于我毫發未損,而他損了卻也不告訴我。
我詫異地睜開眼睛又瞪大,蹿過去,難以置信地脫口喚道:“長恭?”
他費盡心思将相貌僞裝,蒙蔽了我的眼睛,可他的聲音已經烙印在骨髓裏,終身難滅。其實人之貌,人之聲,人之體味,人之習慣都可以改變,可一個人即便脫胎換骨,可那種氣質永遠與人俱在。
我想,就算他真的連聲音都變作另外一種全然陌生的樣子,可我一定還有其他辦法将他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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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長恭捏住在胸口撒嬌打滾兒翻翅膀的小呆将它隔開一段距離,聲音帶着莫名的悚然,甚至還有陣陣疑惑:“這就是我從庫莫奚帶回來的那只雛鷹?”
我攏住小呆,提着翅膀在他面前晃了晃,不明所以地點點頭:“是的。”
他用餘光掃一眼任我各種折騰仍舊乖得不成樣子的小呆,沉默許久,慢慢開口:“看着不像。”
我牽住他的一縷袖布,一一解釋:“哪裏不像了,你看它的眼睛,它的嘴巴,它的爪子,還有呆呆傻傻的樣子,不就是那只笨笨的小雛鷹麽?”
高長恭随着我的動作看了看褴褛的袖子,好像沒忍住笑了一下,說:“黑目圓眼,鷹鈎嘴,竹節爪……小昀,沈、鄭姑娘,難道沒人告訴你世上所有鷹都長這個樣子?”
“咦?”我凝思片刻,還是道出自己的感覺:“怎麽覺得你很不願承認它就是那只鷹呢?為什麽,它長得挺好的呀。”
小呆立刻跟着扭了扭,蹬一蹬腿,晃一晃尾巴,這樣子,看上去好像很是受傷。
思緒突然一轉,我邀功似的道:“毛羽健全,能飛能跑、能吃能睡,除了心智有些不成熟,看上去有點呆頭呆腦外,我把它養不錯吧?”
高長恭擡手抹了抹臉上的黑,手上就随着變黑了,繼而又尋找布料擦手。一系列的動作後,他臉上之黑猶存,手上之黑不減,袍上之黑更濃,最終無奈地放棄:“我并不是不承認,只是不明白四個多月過去後,它似乎無甚變化……”
我把小呆放到桌上,用眼神警告它不許再去撲高長恭了,才表達自己的駁論:“怎麽會呢,它都長大了。”
“外觀看着變化不少,其他……”他頓了頓才說:“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麽,總覺得有些奇怪,大概是沒想到四個多月的時間竟不夠它長成一只聰明的蒼鷹吧。”
因着他臉上都是黑,我也看不出他的神情如何,伸手勾住他的手指,晃了晃說:“四個月怎麽會不夠呢,小呆張開翅膀飛一飛真是如蒼鷹那樣好看。再說了,你不要小看四個月的時間啊,換做是剛出殼的小母雞,現在應該都能生蛋了。”
他收力緩緩撫着我的手指,意味不明道:“四個月,若你已嫁給我,恐怕……”
他突然頓住,漆黑的視線膠在臉上,等了片刻也沒見他要繼續的樣子,可我的好奇心被挑起來又怎會輕易散去,于是追問道:“恐怕什麽?”
他的手若有似無地蹭過我的肚子,輕輕覆住,施施然道:“這裏恐怕也該有動靜了。”
我半天緩不過神來,突然覺得一陣清明,一把拍掉他覆在腹部的手:“你才是母雞!你全家都是母雞!”
讨厭!他居然把我和一只母雞作比較,氣煞我也!
高長恭大笑起來,甚是無辜道:“我何時這麽說了,都是你自己聯想的罷了。”
我瞪着他,氣憤地哼道:“誰說我要給你生孩了,我才不,偏不!你自己一個人去生吧!”
他摸了摸小呆的後背,對我的不配合不甚在意:“其實,這件事可不是你說了就算數的……”
我想也不想便大叫:“笑話了,我自己的肚子不是我說了算難道還是你說了算啊?”沖動是魔鬼,說完我立刻就傻了,欲哭無淚,我這說的都是些什麽鬼話啊!
“咳!”高長恭不自然地轉過頭,再開口已然岔開話題:“這裏可有水?我覺得我需要洗一洗手和臉……”
…… ^ ^ ……
閨閣木窗,銅盆的水浮着一層黑,等他換好衣衫坐定,我才終于笑了笑。
這張臉,才是昨日見過的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傾國傾城又絕色,這樣形容一個男子可能不太貼切,可我委實想不到其他什麽詞語來。
看了看他換下的破舊衣服,繼而想到他現在暫住的客棧,極其普通甚至可以稱之為簡陋的客棧,我突然很是心疼。這些委屈恐怕都是為了見我而不被別人發現才會受的,自然也包括昨日他乘坐的那一葉破舟。
眼中像是有淚花攢動,他的指尖驀地拈去臉頰上的淚珠,緩緩舉到我的眼前:“好好的,哭什麽?”我盯着他沒說話,他又握了握我的手:“可是受了什麽委屈?”
搖頭,接着又搖了好幾下。為了不讓他繼續追問我為何突然難過的原因,我擡起方才被他牽過的手,表達自己的不滿:“應該讓我先洗的,你看你都把我弄黑了。”
黑眸閃過一絲疑惑,最終被他壓下,擰了帕子小心翼翼給我擦手:“洛陽之行,是辦朝中舊事,一來隐秘,二來忌諱頗多,不能被他人得知,所以轉至荥陽也要小心翼翼。”
他說的這些恰與我猜測的差不多,我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和明白,他将帕子在水中洗了洗後開始為我擦第二遍:“喬裝起來,就無人能辨了,不過幸好這裏有我的衣服……”他好像想到什麽,突然頓了頓,按住我的手腕,望了我一會兒,慢慢道:“這些衣服眼熟的緊,你從何處得來的?”
手就擱在他的手裏,一面是他掌心的溫度,一面是帕子浸水的沁涼,一路劃過皮膚,柔柔的癢癢的,心和神思都飄忽起來,大概差一點就睡着了。赫然聽到他的問題,心髒猛地跳了跳。
我開始糾結,這個問題要怎麽回答呢。
我共藏了他三個大包袱的衣服,加起來足有十餘件。這些衣服都是當時我從離開邺城夥同蓮洛和滕郢舟偷偷順出來的。一來是為給小呆營造一種有他氣息的氛圍成長,讓小呆熟悉他,二來給自己留一些紀念,以便睹物思人。
方才為他找衣服換時全被我翻了出來,還粗神經的讓他自己選,可想而知全是被他看到了。第二個借口任是誰也不好意思說出口的,那也只能用第一個借口來回答他了。
高長恭聽後愣了那麽一刻,清風淺香穿堂而入,他驀地勾着我的手握住:“怪不得這鷹一見我就飛過來,原來是這樣長大的。”
我答應他要把小呆養的對我和對他一樣,這麽說來真是做到了。撓一撓他的手心,我用腦袋蹭了蹭他的肩膀:“我言而有信,說到做到!嘿嘿。”
晚霞褪色隐如雲霄,天邊變為薄薄灰白。時隔許久,高長恭終于帶來沈易和謝輕蘿的消息。
我們從幽州回邺城時,謝輕蘿不舍沈易,最終被他打昏帶上馬車。行走三裏,謝輕蘿便在我們睡覺之時偷偷跑掉了。高長恭拿她莫可奈何,暗中派人護着,直到她見到沈易。
此後的日子裏,謝輕蘿始終與沈易生活在一起。我想沈易是真拿她沒辦法,若有一點法子,也不會任由她遠走他鄉,抛家棄父。
後來宇文邕讓弟弟宇文憲設法将謝輕蘿接回去,可小阿蘿一心要嫁給沈易,所有人包括她的爹爹亦拿她沒辦法。逼得急了,我知道她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那些長輩恐怕就因知道這一點,才任由事情不進不退,就這樣擱置着。
我嘆了口氣,對于他們來說,能與自己喜歡的人相守一生,哪怕再艱難恐怕也是高興的。
接過高長恭遞給我的一枚貝殼,心裏似是碾過陳年的煙雲,蒙上一層驅也驅不掉的悵然。
這是沈易姐姐的貝殼,那個一朝紅顏枯萎的女子喜愛的東西,如今輾轉翩跹,到了我的手上。
高長恭端起茶盞撥去一層飄浮的茶末,淺淺啜了一口:“寒冬征戰庫莫奚時,沈易做了軍中校尉,在另一處,未見到。今春他特托慕容羿從幽州抵邺城,将此物予我轉交給你,皇上已經為沈家讨回了公道。”
“沈易意欲何為呢……”我喃喃低語,“總該有什麽話吧?”
他看了我片刻,笑意爬上嘴角:“他說你就是他的姐姐,沈家的長女。即便有一日鄭家不管不顧你,沈家亦會庇佑你。”
我愣住了,全然不知沈易是做的這樣的打算:“鄭元義顯然将我當做親生女兒了,怎麽會不管我呢。”
高長恭點了點我的額頭,笑了笑:“那你究竟是不是鄭家的女兒呢?”
“你該知道的……不是。”
他沉吟片刻道:“是或不是,又有誰說得清楚呢……”
我大驚,莫非他真的知道什麽:“你……”
門應聲而開,蓮洛帶人送來清粥大餅和菜肴,瞄一眼已經不見蹤影的日頭,原來早就到了吃飯的時間。
我不餓,因為一天到晚總能找些東西消磨時間,但高長恭不同,離家在外,他必然饑一頓飽一頓,所以不論是什麽我全然往他的碗裏夾。
高長恭有些失笑,我看出他的為難,趕忙仔細瞅了瞅他的碗,那俨然是一座小山。
可我真的想讓他吃很多呀,但他僅僅吃了幾下筷子就擱下了,他指了指小呆問道:“方才一直很疑惑,你叫他什麽來着?”
我喝了口粥:“小呆。怎麽樣,很可愛吧。”
他的嘴角動一下,眉梢稍稍挑了挑,思考一會兒一針見血道:“取名之事果然不能交給你。”
這時,小呆突然仰天長嘯,像是在配合又像是在反駁。我想,我養大的鷹怎麽會配合他呢,一定是在反駁他,于是很是溫柔的拍了拍小呆的頭,和顏悅色道:“多有意境的名字啊,你看小呆它自己都非常滿意。”
小呆一跺腳,差點摔了。高長恭眼皮跳了跳,給出一個單音節字:“哦?”
實話說,我還真不知道這個“哦”是什麽意思,又喝了一口粥繼續道:“你一定不知道吧,它只有在高興的時候才會長嘯。”
“是麽?”
我重重地點一點頭。
他不可置信地瞥一眼小呆,小呆這回真沒站住,撲通一下摔在他手臂上。高長恭同情地摸了摸它柔亮的羽毛,嘆息道:“将你就回來不是我的錯,但将你給她養大,大概也只能是我的錯。”
我哼了一聲:“不然你想給誰養?”
小呆在做垂死掙紮,高長恭搖搖頭,與我好言好語地商量起來:“小昀,不如我們給它改一個名字?”
我繼續冷哼:“你覺得可能麽?”
作者有話要說:
——劇透,下章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