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珩玉(下)
他還在說:“後來,不知為何你便喜歡吃了,旁人都覺得詫異,但原因你只對我說過……”
我拎着茶壺準備給他倒水,随口問道:“那是幾歲的事情?”
“十二歲,恰好是本命年。”
“啪!”手上一顫,好不容易才提起的茶壺瞬間砸在了桌上。
如此變故委實把我吓得不輕,而高孝珩已迅速握住我的手。指尖捏着指尖幫我擦拭,他焦急地問道:“可是燙到了,疼不疼?”
幸而茶水不多,沒有撒到衣服上。
紫砂的壺把兒還系着一跟同色的編繩,線繩另一端連着壺蓋,而現在原本蓋在壺口的蓋子被震出去,耷拉着垂挂在壺身上。他低着頭,額前垂下幾縷黑發,其實他僅僅留給我一個側臉,可我還是敏銳的感受到他面上專注和擔憂。
鄭爾菡……這個姑娘究竟是誰,如果小時候都不愛吃紅棗是個巧合,那同樣是在十二歲之後又開始吃了,難道也算是巧合麽?
十二歲之前,我是一個很乖很乖的小姑娘,膽小且聽話,老師和母親都說吃糖有蛀牙,還煞有介事拿蛀牙的照片給我看,我一個害怕,便不吃任何甜的東西,上到糖果零食,下到甘蔗,甜棗。若說每個孩子童年的回憶裏都充滿了甜食,那我一定是沒有童年的孩子!
十二歲左右的我迎來了叛逆期,終于懂得反抗,不再做逆來順受的小白兔。好吧,我原本也算不上是白兔子,只是僞裝得習慣了。性子裏的叛逆和倔強被激發出來,尤其是當我知道有了良好的生活習慣,其實甜食和蛀牙并沒有那麽可怕後,我開始得寸進尺,并且一發不可收拾。
生活中永遠有人無法預料的意外和巧合。我想,隔着千年紅塵,我與鄭爾菡有些相似的習慣其實也很正常,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世界上的人那樣多,難免會有一些在某些方面有重合。
右手被高孝珩握在手裏,正是前天高長恭用來畫押的手。他的指尖帶着薄薄的暖意,這般姿勢卻讓我第一時間想到,不久前也有一個男子,執我手,蘸上朱砂在宣紙上輕輕的按下去……
鄭爾菡……這個姑娘對他來說一定是很重要的。他越是這樣将對鄭爾菡的感情傾注在我身上,我越覺得自己在欺騙他,可我明明什麽都沒做。
這件事還真讓人煩惱。
十指連心,右手的僵硬順着血液直上心頭,當我終于從高孝珩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時,才緩緩地松了口氣。然後擡眼,對上他深沉的目光,竟後知後覺的發現,說話的時候,甚至幫我拭茶漬後,他的視線始終凝在我身上,毫寸不離。
被一個男子這樣注視着,就算我的臉皮比城牆拐彎還厚,還是難免羞紅了。我是個小姑娘,沒什麽閱人經歷,這樣的暧昧氛圍顯然只會讓我更加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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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我終于顫顫地伸出左手,覆在紫砂壺身上,很煞風景地回答他:“不疼不疼!茶水是涼的。我沒記錯的話,好像是昨夜的來着……”
高孝珩:“……”
實話說,當初在長安杜陵拜訪逍遙公時,我還很是理智地抱怨主人缺席是對客人的怠慢。而現在,我這裏沒酒就算了,好不容易有的一壺茶,水還是涼的,論起怠慢我應該算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真是世事難料,江河日下。
不過,好在高孝珩并不不是來喝酒飲茶的……其實我寧可他是來飲酒喝茶的,那樣的話,我與他之間也不至于這般尴尬了。
當然,尴尬的是我,與他無關。
思前想後,我覺得自己似乎很對不住他,先連累他被木盆打濕了衣服,後又用半壺涼水招待他,這若是傳出去,肯定會有一大撥人批評我。
我捏着一顆棗,思索着如何補救才算說得過去,以至于沒有注意到眼前他的動作。
其實他并未做什麽出格的事情,僅是擡起手觸了下我的臉,滿袖梅香輕輕一晃,他的手已經收了回去。而我的心卻沒由來的狠狠一跳,然後指尖的紅棗步了和紫砂壺相同的後塵。
不同的是紅棗比茶壺輕上很多,也圓上很多,所以它跌落在桌上滾到高孝珩面前,打了無數個轉兒,才慢慢停住。
咬着唇,我把視線壓得低得又低,不敢再看他。心裏像是有着一團毛線,亂七八糟的扭在一起,怎麽縷也縷不出頭緒。
高孝珩的手正慢慢伸來,一點一點接近我,準确的說實在接近我的下巴。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腦中卻是空白一片,當他如玉修長的指頭僅與我隔着很短的距離時,頓住了,我看到他的指尖動了動,而後慢慢收了回去。
擡起眼睛,恰好看到他唇角勾出的苦澀笑容,他說:“爾菡,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這該是怎麽樣的一種感情呢,當一個人錯把另一個人認作他心中想到的那個人時,他該是承受着怎樣的摧殘呢?
深深地吸了口氣,眼中還是生澀的酸。我告訴自己,這是被他感染了,我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小姑娘。
他始終在牽挂着她,那不為人知的脆弱單單只在她面前流露。這份心意,其實不應該被辜負。可我不是鄭爾菡,雖然心有戚戚,卻也不能代表她回答,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伸出手,越紫砂茶具,探到他面前,可能動作稍大,露出半截手腕。
在他疑惑的視線下,我慢悠悠抓起那顆滾到他面前的紅棗。然後小心翼翼翻出他的手掌,鄭重地将紅棗放進去:“爾菡……是誰呢?”
突然,高孝珩反手握住我的手,緊緊攥住,那枚可憐的紅棗被我們捏在掌心,好生煎熬。
我的人、我的手都不可抑制地顫抖幾下,我用力把手往出抽,可的力道那樣大,像是握住世間珍寶再也不舍得放手,我自然而然地失敗了。
“我……”
他自顧自地說着:“想來是不好的,那時他們都說你已經死了,捎來你貼身的玉镯給我,當做遺物……在那樣寒冬的冰雪中,若想活下來定然異常艱難。那些艱辛的記憶,你若是忘了,便忘了吧。”
我想打破他幻想,卻又不忍心,可這件事越是拖,越是讓他難以承受。
既然我不是,就不會拖泥帶水的欺騙他,哪怕這一切都是他自己認定了的。我穩住聲音,一字一句道:“可以先松開手麽,你……捏得我手腕疼。”
當他松手後,我才繼續說:“我過得始終都很好!可你所說的爾菡,我委實不認識。我不是她,以前不是,以後也不會是。”
每說一字,他眼中的神色就絕望一份,可我必須說下去,這件事本來便是是非分明,不可将其混淆。一抹悲涼爬上心頭,我還是說了出來:“逝者已去,請節哀。你一味的執着,讓她何以在九泉之下安心往生呢?”
當絕望四分五裂後,高孝珩臉上的表情只是一片死灰。悲傷的,無望的,死寂的……所有的情緒分崩離析,他的眼底竟然燃起一簇火,如果我沒看錯,那是怒火,還夾雜着百思不得其解。
恐懼襲上心頭,本能地想逃跑,卻沒有他的動作快。高孝珩握住我的左手邊迅速翻開袖口:“爾菡,你既然還活着,為何不願意認我?難道是有苦衷……”
手腕露出,他的話也猛然頓住了。怒氣在剎那湮滅,而後安靜得如同失去生機。
心髒超過負荷地跳動着,我的氣息有些不穩,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我的手腕——瑩白的,纖細的,不是很漂亮,但我很滿意。
高孝珩拇指過的地方,長了一顆小巧的黑痣。其實不只是左手,右手處也有一顆,兩顆恰好對稱,也算不容易。
一個人身上的胎記和黑痣要長在何處任何人都無法決定,世間萬事,超乎想象者比比皆是,不計其數。可人總是自大實際上确是淺陋不知,以為自己便是蒼天,可以左右一切,扭轉乾坤。
其實,生來病死是不能掌控的,就像那個名喚鄭爾菡的姑娘不在了,可與她有關的回憶總是不停地折磨一個人,這個人不願從回憶中走出,任由自己沉淪。
事實便是事實,不容忽視,我不知道是不是手腕上的黑痣終于讓高孝珩醒悟:我是我,鄭爾菡是鄭爾菡,但他總歸是安靜了。很安靜,一種可以被忽視的沉寂。
我松了口氣,不知如何開口安慰,畢竟要說的都已經說了。
于是,我倆就此沉默,各安其心。
不知過了多久,門口傳來兩聲輕叩,慣有的節奏,禮貌卻不容抗拒。門罷聲而開,在那片灼白的光暈中,有一人正湛湛而立,藏藍的衣袍在白雪的映襯下格外醒目。
我愣愣地看着,高長恭逆光踏步而來,帶着冷冽的仆仆風塵一并同行。随後我敏銳的鼻子便聞到一陣熟悉的香味,他抖了抖手裏拎着麻黃的油紙,笑意微薄:“張記的包子,你吃不吃?”
飛快接過,我使勁兒點頭:“吃!你再不來我就快餓死了!”翻開糙紙,乳白的包子還冒着熱氣,我看看高孝珩,又看看高長恭,猶豫着是現在吃還是他們走了再吃。
然後就聽到高長恭說:“二哥,不如一起吃吧,小昀一人吃不下這些。”
高孝珩餘光突然飄過我的手腕,我攬着油紙的手立刻縮了一下。他收回視線,唇邊帶上了輕微的弧度,不知是對我還是對高長恭說,亦或是在對他自己說:“似是故人來,卻非古人。”
高長恭一怔,只是喚了一聲二哥。尾音消失在空氣中,高孝珩終是起身走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事已了,這便走了。方才多有打擾,還望沈……沈姑娘莫要介懷。”
沒人會對一個人的真情流露而要介懷,我搖搖頭:“不會的。”
看到高孝珩離開,我放心地解開油紙,捏住包子便往嘴裏塞,沒想到他出門前竟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呆了片刻,沖他笑了笑:“風大,二殿下慢走!”
“……”
高長恭買的包子确實很多,我吃飽了,還剩好幾個。
他端起茶盞啜飲,皺了皺眉:“涼的?怎麽不讓人送些熱的來?蓮洛呢,這些應該是她在負責。”
“我愛喝涼茶水!”說實話,我可不願意因為一壺快沒了的水連累蓮洛。
他輕笑了笑,似是一眼将我看穿,随即指了指門口:“那邊一灘水是怎麽回事?別告訴我你喜歡在冬天把涼水往地上潑。”
扛住了蓮洛,我可沒能力再攬下另一樁事,于是如實回答:“被你二哥一腳踹翻的!”他用非常質疑的眼神看我,我繼續道,“你別不信啊,我說的都是真的,他一進門就踹了一腳,你可以去問他,反正是你二哥,他不可能徇私包庇我的!”
高長恭放下茶盞卻沉默了,我不知在想什麽,只是安靜的等着,許久之後才說:“二哥他……心結頗深。故人已逝,他卻執着着不願相信,小昀,若你有心,或許可試着……”
他不自覺的說着,卻驟然頓住,看我的眼神帶着些許茫然,像是迷失于叢林的小獸。然後他擡手壓住自己的脈搏,又開始沉默了。
趴在桌案,我雙手撐着下巴看他,等不到他接下來的話,我便自己追問:“試着什麽呢?”心底有種說不明的情緒在升騰着,仿佛一只鼓鼓漲漲氣球,盛滿了氣,将爆未爆時,最是讓人心驚。
他斂氣方才所有的失神,慢慢說:“你什麽都不用試,做你自己便夠了。”我甚至懷疑那是自己的錯覺:“我僅見過鄭爾菡三次,并不覺得你們像,二哥過不去的是自己心裏的那道坎,與他人無關。”
“我自然知道與我無關了,我是我,才不會像任何人也不會替別人做什麽!”
我的決心不知他能否聽懂,但我看到他笑了,然後伸手摸了摸我的頭:“沒錯,你什麽都不用做。”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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