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珩玉(中)
大腦飛快地運轉起來,将我所知道的左右人名過了一遍,最終這個名字也僅僅是三個漢字,再無其他了。鄭爾菡……一個我不認識的名字,肯定是我不認識的人。
疑惑之餘,似乎有些明白了,我不過僅與他見過一次面,他叫錯名字也不是沒可能,于是好心的解釋一番:“沈郗昀,殿下怕是貴人多忘事,這才是我的名字,此前在晉陽浦泉苑倒是與殿下見過一次。”
我特意在“一次”處加強了點語氣,如此他該不會再堅持與我敘舊了。實話說,我真不知道跟他能有什麽舊可敘的,除了我倒掉漿酪之事,顯然的這件事我極其不願意看到它發生。
雪還在下,寒風卷來陣陣刺骨的冰冷,凍結了周身所有的溫暖。伫立風雪中,我很冷很冷,不知高孝珩是不是也很冷,因為他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我甚至不得不懷疑他是被凍僵了,不知道怎麽說話了。
當他再次開口的時候,我竟發現自己松了口氣,他說:“爾菡,你是裝作不認識我,還是打心裏面不想認識我?”可他的話卻讓我瞬間呆愣了。
我反反複複将他所說的每一個字拼湊起來,再逐一消化,可消化來消化去,我的腦中依舊是一團漿糊。
高孝珩的話似乎沒有打住的意思,他自嘲地笑了笑,繼續說着:“……可這些又有什麽區別呢,總歸都是你不願意跟我說話罷了。爾菡,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度過那次的災難,畢竟當時的環境若想求生……太過艱辛了,所以我們都以為你已……”
他說得越多,我聽得越是心驚,甚至覺得很是暈眩。不知道是自己真的忘了什麽,還是他在騙人,可他的樣子絕不像是在騙人。所以,我不得不努力地思考孩童時淺薄的記憶,或許在我已經遺忘的過去裏,會有他的身影。
想來想去依舊毫無所獲,我不記得父母給我取過這樣的名字,其實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名字,畢竟我的父母都不姓“鄭”。而另一個不得不提及的事實是,就算曾經我真的用過這個還算雅致的名字,我也不可能認識他!相隔一千多年的時空距離,并不是我倆想忽視就有本事忽略的。
那麽……鄭爾菡是誰呢?
這一刻,天地仿佛都蒙上一層迷霧。而這些迷霧将我重重疊疊地籠罩着,看不到日光,找不到小徑。事實上,飄着雪的寒冬,自然看不到太陽,而飄着雪的寒冬,大小路徑也都被白雪掩埋了。
我承認,繞來繞去,還是把自己給繞暈了。
“她……”在寒風站得久了,鼻子一癢,我忍了半天也沒忍住:“阿嚏!”
高孝珩飄忽的神思突然驚醒,他看着我,終是說了無關回憶的事:“你自小就畏寒,站久了如何撐得住,有什麽話我們進去說。”
我本能的想拒絕,可他眼中的神色太過複雜,有痛徹心扉的哀恸,有難以言喻的希冀,和我看不懂想不通的彷徨。偏偏所有的情緒都那樣真實,真實到哪怕是懷疑都是對亵渎。心口竟然有些被壓抑窒悶,甚至某個角落莫名地疼了一下。
我想,這應該是一種可以被稱為感染的東西,因情緒的頻率相近而引發的共鳴。快樂的,喜悅的,悲傷的,孤寂的,世間成千上萬種情緒都會在某一時刻與另一個人恰到好處地融合,正是如此,有了感染,正是如此,有了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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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感染,我終于猶豫地點了點頭。
屋內屋外一牆之隔,溫度卻是天壤之別。我思索着如何将凍出冰渣的碗藏起來,銷毀批評我的證據,這廂才得手,不妨身後響起刺耳的一聲,吓得一哆嗦,差點将塞進香爐的碗給摔了。
循聲向前看,高孝珩的手正撐在置放花瓶的小臺上,臉上的表情有些說不出道不明的驚詫。想到在我屋中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是百口莫辯了,匆忙湊過去以表關心:“你怎麽了,沒事吧?”
他正在看我,眸光忽深忽淺,當他把視線線移向腳下時,我不明所以地随着看去,頓時反應過來。
冬季用炭盆取暖,空氣十分幹燥,我向蓮洛要了一盆水放在屋內濕潤空氣,偏巧不巧的這個倒黴的木盆被我放在門側,偏巧不巧,這個倒黴的高孝珩一腳絆了上去。倒黴與倒黴,其實是命中注定的。
偏偏兩個倒黴碰到一起的主因在我,所以我很是內疚,內疚之餘還有些擔心。
高孝珩竹青衣袍下擺上染着的水漬,實話說我有些慶幸,幸好他沒有一腳踩進去,不然……多冷啊!冷一點倒還好,一旦把他惹怒了,我可就要遭殃了。
嬌羞之态不是誰都做得很好的,一個做不好就有了東施效颦的嫌疑;關心之态也不是誰都能做好的,把握不好程度……太過,顯得虛僞;不達,則顯得虛假。
而虛僞和虛假其實差不太多。
嬌羞什麽的我不太會,關心什麽的實話說,我也不太會。這個時候如果能像某些姑娘那樣撲過去抓着高孝珩的手噓寒問暖:“殿下殿下,您還好吧,都是小女子的錯,小女子給您賠不是了,您就大人不記小人過!”我應該就不會再擔心他生氣收拾我了。
可只是想想,我身上已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人與人的原則不同,追求不同,故傾向的行為也不盡相同。所以若是讓我在虛僞虛假參半的關心認錯和開口解釋中選一個,我很果斷地選後者。
想到盆子被他踢翻了我還要收拾撒了滿的地水,我覺得認錯其實沒什麽必要。
想清楚這些,未來得及說,高孝珩已率先質疑,他的眉頭皺着,不像非常生氣的樣子:“為何在屋內放一個木盆,可是要洗什麽?”
“不洗什麽呀。”轉念一想,突然明白他在擔心什麽,我趕緊補充,“你別擔心啊,這是清水,幹淨的,沒洗過東西。”想想覺得自己定義錯了,立刻改正,“不不不,不是用來洗東西的!”
高孝珩徹底被我說暈了,此時才回神收回撐着身體的手:“那是用來做什麽的?”他揚了揚眉,“還是挪到牆邊吧,無論是誰踢到了總歸很麻煩。”說罷,他竟越過我徑直坐在胡床邊,俨然一副不想再說的表情。
我愣了愣,沒想到什麽都沒說,他倒是将此事略過了,我很是高興的嗯着,跟上去也坐到胡床邊。屁股還沒坐穩,臉上舒展的紋路便又僵硬了起來。
小桌上擺的東西雖然不多,也不至慘不忍睹,但桌上的物什委實讓人抓狂,讓人哭笑不得——紫砂的茶具七扭八歪,圓溜溜的紅棗散亂一片,只有摞在一起盤子和小碟還算是主人有着整理的意識。
其實,高長恭借我住的屋子很整潔,桌榻屏風香爐應有盡有井井有條,但這只是我入住前的狀态。
于是,在高孝珩瞠目結舌的目光下,我飛快抓起散亂的紅棗放進瓷盤,然後三下五除二地收拾茶具托盤。
細數自己做過的丢人之事,似乎已經不計其數了。都說人莫要在一塊石頭上絆倒兩次,可我在丢人的這塊石頭上已經絆倒了無數次,若是很樂觀的引用一句郎中名言,那邊是——無藥可救!
好不容易收拾出待客之地,高孝珩臉上最初的悲戚已經不太明顯了。我想,這個現象還不錯,最起碼我們之間的話題不會太沉重。
我尴尬地沖他笑了笑:“不好意思啊,今天忘記收……”
“拾”字還卡在喉嚨未發出聲,高孝珩已打斷我,他的話帶着輕輕顫音,但每一個字都非常清楚地傳來:“你吃紅棗?”
我有點發愣:“啊?”他捏了捏眉心,仿佛陷在深深的回憶中,臉上蒼白褪去,氤氲着薄薄的紅潤:“現在想着,那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方才我還覺得我們的話題不會太沉重,可他又陷進回憶裏了。回憶中的事情之所沉重,因為它們經過歲月的積澱,染了時光的滄桑,也承載了太多的感情。
“你自小便不喝漿酪羊乳,不吃紅棗,哪怕糕點粥食中放了少許,都要推得遠遠的……”
我本要為他添茶的,卻因聽到這了,驀地頓住了。
竹青色的衣服把他襯得真如一株青翠挺立的修竹,隐隐帶着春夏間的漫漫雅致。這本該是非常讓人賞心悅目的場景,可我只覺得心驚肉跳,心驚于他敘述的事件與我自身是那樣的相似,肉跳于這我不記得我的記憶裏有一個名喚高孝珩的男子。
錯亂的時空裏,我是紅塵中的過客,他是一方國都的貴胄,兩個本無任何交集的人,偏偏讓他有了那樣長的一段回憶。
我不确定在他回憶裏的人究竟長了怎樣的一張臉,擁有如何的品性聲音,可她卻與我有着相近的喜好,十二歲以前,我确實不愛吃紅棗,因為太甜,在老師和母親的恐吓下,我一度擔心吃多了會有蛀牙。
可他回憶裏的姑娘肯定不是我,在這裏的我只是一棵無根的浮萍,我的根只會在千年以後。
作者有話要說:
修一下這章,下一章還沒改出來,現在開始打雷了,馬山得把寬帶斷了,幾點更不确定,雷什麽時候停什麽時候更。依我的經驗來看,這個雷應該不會很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