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邺城(下)
雖然抱怨天道不公的人居多,但世道還是會存留一些公正,也恰恰是這微小的亘古不變的公正,才使得歷史的進程始終在向前走。
有人升官,自然有人貶官,這是一個時代更替必經的現象。正所謂幾家歡喜幾家愁,有人的到了些想要的東西,勢必有人要失去些做夢也想得到的東西,如此世間才是平衡的。
于是,這便讓我想到另外一個道理:好與壞的界限其實并未有明确的劃分。在佛祖眼中,好與壞是等同的:好既是壞,壞即是好;好可生壞,壞中亦能滋生好。
恰如高洋之死這件事,對于看重同族親情的人來說痛失親人是在是壞事,但對于手握權力的部分人來說确實披着喪事外衣的好事,畢竟什麽沒有比摒除一方障礙攀升到權利高位更好的事了。
不知是佛祖愚弄了世人,還是世人霍亂了佛祖,為何在大多皇親貴胄的眼中,親情如薄紙,一捅即破。
當一身素缟的高長恭鑽進馬車,帶來林間的冷風時,我自然而然地深深望去,希冀可以透過他的眼睛看進他的心底。我迫切地想知道,對于高洋殁世這件事,他是如何看待,又秉承着何種情緒來面對,是喜是悲,還是無關緊要。
我想知道他是與多數冷漠勢力之人相同,還是淩駕于庸碌之上掌控自己。我不懂自己為何要思考這樣一個與自己毫無相關的問題,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不緊不慢的纏繞自己,掙不脫擺不掉。
“再有一日我們便可抵達邺城,你有什麽打算?”他的聲音仿佛還帶着黑夜的寒露,慢慢滲到耳邊。這是一句很簡單的話,卻讓我的心莫名一窒,如同被繩索勒緊,呼吸不暢。
邺城,打算……我無措地望去,撞進那雙明亮的眸子中,他也正在看我,唇邊還挂着揶揄的笑:“怎麽如此看我,是沒睡醒……還是餓了?”
我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看上去像是沒睡醒或是餓了麽……”
“難說……”他頓了頓:“若說還未睡醒便被餓醒也是極有可能的。”
“……”
簾外的蓮洛輕輕喚了一聲公子,素白的袖子探進來。
我看到她掀開簾子一角,将手中的瓷碗遞給我。碗中盛着粥飯以及些許嫩綠的菜葉,我窘迫地垂了垂頭,這是我的晚飯,大家都在吃飯時,我在睡覺,只能現在另開小竈。
高長恭趁此叫住蓮洛:“吩咐下去,六人輪流守夜,你去聯系林旭,讓他明日傍晚在邺城接應。”
“可大公子已着人來接應公子,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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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長恭沉思片刻,才道:“……回絕吧,他的公事已是焦頭爛額,這等小事,暫且不需大哥操勞。”
蓮洛無聲地退了出去,耳邊還飄着她柔和清脆的應聲,這樣恭敬的言語,仿佛衍生于多年的訓練。我的目光随她隐去的身影收回,簾子閉合的瞬間灌進一陣風,吹得混亂的腦袋即刻清醒。
“邺城……”我怎麽能忘了,當初騙他要去邺城的理由是我的親人在邺城,我要去尋他們,與他們團聚。這雖不是實話,卻是我的意志。我想回去,始終都想要回去,與父母團聚,與親人生活,過着我熟悉的生活,暢想未來的人生,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嫁一個自己愛的心疼的人……
可是一切美好似乎都在踏進南北朝的那一刻轟然倒塌。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我看到世界在分崩離析,高樓變成塵土,彩色變成黑白,時間變成永無止境的空洞……一切都被摧毀,萬物不複存在,那個時空裏,我是不是已經死去了?
終于明白自己這些天為何會被人死之後有人歡喜有人悲的問題而束縛住神思了。
我害怕自己在原有的時空裏已是一副冰冷的軀體,害怕我認識的人中會因為我的死亡而欣喜若狂,害怕我再也無法開口說話,呼吸生存。
自從跨域時空脫離本真,死亡已經向我靠近,我們近在咫尺。只要一想到我若是真的死了,我所熟悉的人中會有一個甚至幾個高興得笑出來的,我會很傷心,傷心至後悔認識這樣的一個人,傷心着自己為何要死去,傷心着我還沒有好好的看看那個世界。
我沒有辦法左右別人的思想,更不可能讓自己在別人眼中幾近完美。若死亡不可避免,我願自己得以超脫。世上不會有永生之人,亦不會有永恒的生命,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态。從人出生之時赤條條的來再到卧床不起撒手人寰,都是世間的自然規律,死亡亦是世道的一種輪回。
深深吸了口氣,心髒紊亂的跳着,也不知要應和什麽節奏。想了這麽多,我還是要給高長恭一個答案。
握住碗,我慢慢轉頭,輕聲道:“走一步看一步……或許我根本找不到他們……”不是或許,是一定找不到。我在這裏,他們在千年之後,無論如何也不會重疊到彼此的世界裏。
正是如此,心情才格外沉重。正是如此,我才茫然不知所措。可哪怕只有一線希望,我也要試着努力。那個起點,無論如何我也要到達。
高長恭探過手,觸了觸瓷碗的溫度,道:“那便走一步看不一步,尋親之事急不得。越是急,越是難,這就如同一個輪回。你莫多想,飯菜熱度剛好,先吃吧。”
輪回,不知真的輪回到了那裏,我又該是怎麽樣的狀态呢。
一口一口的扒着飯,不知咽下的東西是怎麽樣的滋味。終于吃完最後一粒時,他淺淺的目光正凝在我身上。我局促揉揉鼻子:“看什麽?”
他的視線掃過空碗,啓唇:“吃完就好,繼續睡吧。”
“……”能不能別把我和某種只知道吃睡的動物聯系起來!
“為何你不用跟随儀仗同行呢?”不僅是他沒有,早我們一日出發的高孝珩也未跟随儀仗,這件事倒讓人奇怪。
高長恭喝了口水,對我說:“大概是怕我們哭得驚天動地吧……”
似真似假的話讓我将信将疑,“為什麽會哭,男兒有淚不輕彈。”
“父親亡故後,他做了很多……”他沒有繼續說下去,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有點累,靠了靠馬車車棚,竟然睡着了。
朦胧中,有人将我的身子扶起安置平躺,小心翼翼的動作如同呵護珍寶。
…… ^ ^ ……
垂垂天幕壓下來時,我們到了邺城,到了這個我做夢都想來到的地方。
登上城樓俯瞰,傍晚的炊煙袅袅彌漫,将整座城池溫暖包圍,暗嘆的油燈光暈明滅閃亮,似是婉轉低沉的輕語。
縱橫交錯的幹路,錯落有致的亭臺樓閣,以及身邊只穿一身喪服卻風華絕代的男子……一切恍然如夢,可我已入夢,尋找破夢之法,卻不得不讓自己陷得更深。
我完全将這座城池收入眼底,似乎只有這樣,才覺得踏實,唯有這樣,才覺得偏離的軌跡被扭轉回來,但心底爬升出一種無力。
這是邺城,這裏有金鳳臺、銅雀臺、冰井臺,這裏有皇家苑圃和水流,不久之前我同朋友乘坐汽車來過的。可如今萬物已然颠沛,世事早已不同過往未來。
身邊的人完好的站着,寒風吹動他的長發,眼角眉梢都浸着歸家的喜悅。這一刻心頭忽然醒悟,他完好的活着,那片殘破的墓地無論如何也尋不到。想到死,心沒由來一疼,若我的離開必須用他的生死換取……我,其實更願他平安的活着。
如此,此路便是不通了。我握住拳頭,盯住山巅最後的光暈……
他忽然說:“想看的也看到了,這裏風大,走吧。”
“……好。”
踏着石臺堆砌的長階慢慢走下去,一顆忐忑的心歸于原位。若是可以找到古董店的大致方位,或許還會有希望,畢竟那是起點,跨越千年時空的起點。
平地的一端,正有一個白色身影跑來,定睛看去,竟是許久不見的林旭。他跑得很快,疾馳而來,帶着一陣小風。輕脫的男子前一刻還凝結的眉毛在見到高長恭後立刻舒展,喜笑顏開:“公子,你可回來了,滕家惡少快把府邸給拆了!”
我一愣,有點傻。
高長恭正吩咐來人打點将随行的物什馬匹等,聽了這話,也皺了皺眉:“信州……與邺城需六七日的路程吧,他何故這麽迅速?”
林旭牽過黑馬,開始訴苦:“藤家公子途中偶遇返都的信州崔刺史,免去信州之行便一同來了邺城,他早了公子兩天,現下正欲拆後庭的姝苑。”
高長恭正為我系帔衣帶子的指尖一僵:“姝苑?”
只顧着聽他們說話,我才注意他的動作,臉上一熱,匆忙扯出衣帶自己動手。他垂頭看了看我,又側首看林旭:“蓮澤呢?”
林旭弱弱地回答:“蓮澤在旁攔着,卻不敢放肆,畢竟惡少也是客人。”
我立刻扯了他的袖子,将他從沉思中拽回來:“不若你先回去,萬一真給拆了,可不好複原。我慢慢溜達,恰好賞賞邺城傍晚的風景。”
高長恭應了,将我托給蓮洛,帶着林旭騎馬而行。
我緩慢邁步,眼睛卻是盯着那抹素白的背影失神,蓮洛輕笑:“姑娘勿需擔心,郢舟公子雖然性子活絡,但也識大局,不會出大事的。”
踩到石子,我的步子猛然一踉跄,:“滕……滕郢舟?”
“姑娘小心。”蓮洛擔憂的扶我一把,不明所以的點了點頭,我卻忍不住笑出了聲。
果然啊,這位滕家惡少真是我認識的那位尊神!
漸漸步入主街,兩側香料、布匹,物件等小鋪已經開始收攤。我仔細看了看,邺城百姓的生活似乎一長安無甚差異。
想到以前看過的清裝戲,這裏不僅是與長安沒有差別,似乎與百年後的京城也十分類似。
古今中外,大抵如此,時間歲月交織出的生活寫照無外乎衣食住行,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方土地,兩方土地,甚至是世界版圖內的任何一處土地,無論是誰做皇帝,無論天下在誰手中,百姓都是一樣的生活,只有日子富裕舒坦便足夠了。
蓮洛搖了搖我的手臂,将我從失神中拉回,她正指着一家鋪子道:“姑娘餓不餓?公子說張記的包子不同尋常,姑娘若是想嘗嘗,可以順路帶回去。”
心頭一暖,他竟還記得我最愛吃包子。步子朝着包子鋪走去,蓮洛突然掩嘴笑了笑:“公子待姑娘真好,不知姑娘心裏可有我家公子?”
我愕然,就着暈暗的燈火看去,蓮洛的五官淡淡的,像是一副水墨丹青描繪的臉,素然卻很清秀。她這話的意思好像是問:我是不是喜歡高長恭……
喜歡嗎……不知道,但肯定是不讨厭的。
得到這一認知後,我竟開始希冀,若是他也不讨厭我就更好了。我不知道什麽是喜歡,也不知道為何一個人會喜歡另一個人,只是希望我對他的感覺與他對我的感覺一樣。如此我才覺得這是一種很舒服的感覺,是一個很好的狀态。
蓮洛還在看我,似乎等着我回答。我才不願意對她說了這些,于是模棱兩個的嗯了一聲,找另一個話題岔開:“姝苑住着誰?滕郢舟與主人有仇麽?”這是也我唯一想到的理由,不然以滕郢舟的性子,犯不着去拆一座院落,費時費力說不定還要受着高長恭的怒氣。
蓮澤的前一刻帶笑的表情頓時僵住了。她回答的讪讪,又有些恍惚:“姑娘莫要問了,蓮洛不能說,回府後,公子自會告訴姑娘。”
一陣狐疑,我不明地追問:“為什麽你能不說,難道那裏面住的人格外特別?”
“……是。”她猶豫着肯定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像是被什麽紮到似的難受。
特別的人……我猜不到除了他的妻子還會有什麽人是……特別的。
作者有話要說:
在網絡文學摸爬滾打這幾年,經歷太多,也感悟太多。性格的棱角已在時間的打磨下變得平順光滑,當初對寫作的瘋狂與激情都褪在歲月裏,現在剩下的是我對寫作的喜愛。不甚在乎點擊和收藏,我只是把自己想寫的寫出來,要表達的表達,如果偶有讀者留言,我會覺得心頭一暖,因為在寫作之路上我并不孤單。
謝謝你們陪着我一起完成這個故事,緣分來之不易~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