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結識
雕花的榆木桌上擺着三壇菊花釀,六只白玉色瓷盞,酒香随着檐下疏風揉進鼻息裏。玄青之人明朗隽秀,绛紫之人神秘雍容,兩人各執一盞,對坐而飲。
杯酒論英雄,把酒言歡,談笑風生。
我端着精致的青瓷盞輕嗅茶香,心中非常明白,有時候,男人的世界中是沒有女人的。百無聊賴地盼着主人出來,希望蹭到一頓粗飯,奈何等到肚子餓起來,也沒如願。
早上吃的包子早就消化得沒了,靠着幾杯清茶斷然不能阻擋饑餓。這時候我突然覺得有句話說得格外應景:不到塵埃落定那一刻,你永遠不會知道即将會發生什麽事情。等了良久,我們不僅沒有見到東道主人,就連招待客人的仆從也不知去向,如此等怠慢客人之道,想必也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歷來高人都有怪脾氣,而這脾氣乃為世人所慣,想到曾有一批前赴後繼之人遭此待遇,我又覺得心平衡不少。
回過神來,高孝和和紫衣男子正聊着東晉謝安之事,我不太了解無法參與,于是就有了足夠的理由繼續胡思亂想。
自己大概是前來拜訪高人群衆中最不合格的一個,事到如今,我還不知道高人姓甚名誰。年齡性別,更別說他的為人如何品性幾許,甚至為何被他們稱作高人。
我又灌了一口茶,慚愧啊真是慚愧。
不過高人一般都具備三個條件:一要白發蒼蒼,二要有怪脾氣,三則身為男子。我讀過不少關于隐士的故事,那些能抛開一切、心無旁骛做事的人大多是男子,譬如為情所傷斷發出家,譬如隐歸山林梅妻鶴子,譬如……
眼前驀地拂過一只手,高孝和問:“想什麽呢?”
我看了看他,他的左手壓在右手袖口上,端着青白瓷壺為我蓄水:“可有聽到宇文公子的話?”
盞中納下八分滿的水,浮着三兩月白細長的花瓣。我愣了幾秒,才悠悠反應出他口中的宇文公子應該是指對座的紫衣男子。
連對座之人何時說自己姓宇文都不知道,我又如何會知道他對我說了什麽?剛想搖頭便生生頓住,在說話之人面前走神會顯得很不禮貌,雖然我不甚在意禮貌之行,畢竟丢人不太好。
我輕晃一下茶盞,緩緩點了點頭,果斷地轉移話題:“嗯……我正想問你,茶盞中浮着的是什麽些花呢?”
話一畢,高孝和正在斟酒的手莫名地顫了一下,而那位紫衣的宇文公子竟嗆了一口酒,咳嗽之餘,立刻掩起袖子擦拭。
側了側臉,他遮得很嚴實,我沒辦法判斷他這口酒嗆到如何的程度,甚至是怎樣的表情,委實有點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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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紫衣男子整好儀容便端起瓷盞向我敬來時,面上已經帶着仕族公子慣有的笑:“姑娘必是快人快語之人,初次相見,甚為投緣,邕先幹為敬,姑娘随意。”
流暢的下巴一仰,他已經飲盡盞中酒,我很是疑惑,他是哪裏看出我快人快語的?我始終覺得自己很是迂回呀。
紫衣公子放下瓷盞淡淡笑道:“不知如何稱呼姑娘?”
我猶豫一下地将視線看向高孝和,本打算去邺城繼而回家,以後應該也沒什麽機會再來長安,我是告訴他真名呢還是假名呢,亦或是什麽都不告訴,爽朗地道一聲:“名字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
只見高孝和正用袖子拭着手腕上的酒漬,好幾滴醞着芳香的清酒沿着他的指尖墜到桌面,連成一方濕潤晶瑩的酒漬。
趕緊探進袖子拿出絲絹遞給他,他未接,亦未看我,可我卻從他愔愔眉眼中看到零星的遺憾。
很顯然他的注意力不在我和紫衣公子的對話中,征求他的意見也沒用。我把絲絹塞到他手中,雙手端起茶盞,目光坦蕩地向紫衣男子敬去:“沈郗昀——沈姓的沈,郗姓的郗,日光之昀,有幸相識。”
就算他将來有一天要找我麻煩,可我已經不在這裏了,他知道名字也找不到我。話說,我為什麽會覺得他會找我麻煩呢?一定是他太閑了,而我又太無聊,無聊到去得罪他。
茶水喝罷,高孝和的神色已恢複如初,或許原本就很如初,方才只是我的錯覺。他執起酒壇為紫衣男子滿酒,複而又為我斟上茶水,面上帶着薄薄的笑:“酒為菊花釀,茶乃盛秋初綻的菊花晾曬而成。方才宇文公子問你的問題便是——‘菊花茶的味道如何?’你現在知道了吧。”
“……”
臉上瞬間騰起一些惱然。我想,他的言外之意大概如此:人家都說是菊花茶了,你這出轉移話題還真是自作聰明。
如果眼前有一個底地縫給我鑽,我一定毫不猶豫!
廳內朝北的牆壁上懸着一副山水畫,日暮西陲山腳遍菊。畫帛左側題寫了兩行方正圓潤的小字。
經過方才問茶的插曲,高孝和與宇文公子興致勃勃地談論起菊花來,我也很興致勃勃,因為現在的這個話題,終于能讓我能插上話了啊!
高孝和說:“酒釀汲花之精華,冬初發酵,夏末啓封,雖有三季醞釀,卻十分清新自然。”
宇文公子放下滴酒不剩的瓷盞,沉吟片刻道:“高兄弟所言極是,菊花釀雖不及陳年女兒紅濃郁,卻格外幽香。菊乃花中君子,高潔不染,此酒、此景堪稱絕佳!”
正所謂英雄所見略同,白瓷酒盞輕碰,又是一盞清酒下肚。
我盯着宇文公子的眼睛看了看,他眸中清明閃爍并不像是喝醉了,所以忍不住問道:“據我所知,不染的不該是蓮麽……”
宇文公子笑了笑:“菊者,自晉朝陶潛之後已變為隐士的象征。隐逸者,既為高潔,高潔者自然不染于世。至于蓮……”他頓了頓,“并蒂蓮,花之頭,寓意連理姻緣。”
高孝和亦點頭贊許,我頓時有點茫然,千古名句——“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怎麽可能是騙人的呢?
随即掰着手指算了算,才終于明白,周敦頤叔叔是宋朝人啊,現在是南北朝,哪裏有人知道宋朝人對一種花的看法呢。由此可見,人對世間萬物的認識是具有時空局限性的……我應該是想多了。
清風穿過門堂而入,就像吹得散落滿室。
宇文公子彎唇而笑,向高孝和舉盞,沉言道:“人生難得一相逢,相逢又知品性相投,敢問高兄弟大名,日後若有,邕定當親自拜訪。”
周身的氣氛瞬間冷凝下去,窗棂突然有只飛鳥一閃而過,我竟聽得到它振翅的聲音。高孝和沉默着,眸光凝在瓷盞的清酒,我還是看到了那點點黯然。
我私下不解,卻沒辦法言說。
高孝和的沉默令宇文公子很詫異,可他好似生出幾分執拗,托在指尖的瓷盞僵持不退,大有問不出姓名誓不罷休之勢。
我有點懂他不願意告訴別人名字的原因,因為我方才也不想告訴來着。
華夏民族向來內斂腼腆,出門在外多用化名,一來避免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二來避免有人尋跡搗亂。但是宇文公子看着也并不像專門搗亂找麻煩的人,我這麽麻煩的一個人他都告訴名字了,何況是他呢?
原因只有一個,應該是他們兩家的父親有什麽仇,畢竟父輩積下的仇恨是小輩最沒辦法忽視的。
兩個男人結仇肯定是因為女人,很有可能他們兩個的父親喜歡痛一個姑娘,而這個姑娘又只喜歡其中的一個,于是另一個人苦苦糾纏,導致姑娘郁郁而終,所以梁子就結下了。
我覺得自己真是太無聊了,都開始胡思亂想三角戀!
無論是什麽原因,只要他不說話,他僵持着,氣氛必然要不和諧,所以我決定犧牲小我成全打我,打破這種莫名其妙的沉默。
我撈來酒壇給自己滿,由于忘記茶盞裏仍有未飲盡的茶,力道用得大了一些,菊花釀混着菊花茶一并溢出來。我有點着急,手上的力道松了一下,酒壇直接磕在桌子上。
高孝和眼疾手快地推開我,将酒壇子撈起來,看着我問:“可有灑到衣服上?”
宇文公子也被我驚世駭俗的表現震懾到了,臉上挂着今日呈現多次的怔愣。我悄悄沖他眨眨眼,他的眼波轉了轉,似是懂了,随即一口将盞中酒飲盡。
沉默解除,可高孝和人就盯着我看,我攤了攤手,扯出一個苦笑:“沒有沒有,就算我再粗心,也不會讓酒撒到身上的。”
他的目光定在我手上,閃了閃,我不解地垂下頭,赫然發現,左手的掌心正粘着一朵綻放得很是舒展的菊花。
我:“……”
高孝和搖搖頭,臉上很是惋惜,嘆了口氣道:“茶和酒怎能兌在一起喝呢……”
我說:“酒太濃,茶太清,想中和一下。”看到他蹙着眉,我趕緊補充:“你眉頭不要皺那麽深好不好,我又不是故意的。你看我不過是撒了點在手上和桌上,也沒什麽損失。你要是覺得這麽好的酒被我浪費很是可惜,我改天賠你一壇子成不?”
然後,宇文公子大笑,高孝和則是滿臉的哭笑不得。
氣氛當真是活躍了,我覺得自己目的也達到了,識趣地坐在一邊緊閉嘴巴。
就在宇文公子提起酒壇欲給自己斟酒時,高孝和将酒壇截過,轉腕為彼此斟滿。他端起瓷盞正色,珠玉落盤的聲音甚是好聽:“晉陽,高孝和,家中行第四。”
兩人相視一笑,瓷盞震出清脆的響聲。
這一刻,有抹亮白的日光從檐下透門而入,眼前的一切似已脫離俗世飄然于塵世之外,蒙上幻然的霧色。
然後,不知是誰的酒杯先觸到桌面,不知是誰從門口邁步而來,總之這短暫的聲音終讓我回歸現實,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方才自己的犧牲似乎非常的——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