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行路
我是被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大喊聲吵醒的,甫一睜開眼,有一瞬的失神,揉了揉酸澀的眼角,神智才慢慢接上軌跡。
鼻孔高傲得欲沖天的黛衣少年語氣很是不善:“姑娘家家的,你還真能睡!”
我有點愣,瞄了眼天色,頓時被吓一跳,西天的落日同晚霞共舞,群山連綿在天際的盡頭。日頭西陲西陲再西陲,我記得從送嫁隊伍逃跑的時候分明是晌午,那麽現在……想到話不經思索便脫口而出:“我是從晌午睡到傍晚,還是從前一天的晌午睡到第二天的傍晚啊?”
黛衣的少年撇撇嘴,還沒來得及的開口,便被身後的輕咳打斷:“……沒那麽久。”
若不是他出聲說話,我真忘記了身後還有個人,慢慢側過頭,終于意識到我現在是如何的狀況,上半身都斜在白衣男子的右側肩膀,他的雙臂虛攬在兩側以免我掉下去。
回過頭的眼睛恰好停在他的下颚,清冷的銀色光澤映着我髒亂的頭飾和臉。雖然不知道面具後的臉生得怎麽樣,不過這雙眼睛一定很漂亮,僅僅看到一只眼睛就已經讓我覺得不同常人了,不過,世上也不是沒有眼睛漂亮臉蛋難看的人。
“公子,毀人姻緣不好吧……”聽聞被黛衣少年的話,我猛然驚醒,趕緊收回視線,真丢人,方才竟然盯着人家看個不停,少年極不情願地瞪我幾眼才将視線後移到白衣男子身上。
“謝謝……我真是被綁架的,你不用擔心,這并不是毀人姻緣……”我再次将頭轉過去,突然發現他胸前的布料一團褶皺,臉上又是爬起一寸熱度:“我……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幫你洗衣服!”
他将缰繩換到左手:“我說過信你,自然不會有疑;一件衣服罷了,姑娘多慮了。”
我沒想到自己的睡相如此慘不忍睹,更沒想到他竟不在意我的無力,佛家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若不回報些什麽,良心會很不安。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道:“謝謝你相信我,救我,你就讓我給你洗衣服吧,不然我真的會過意不去的……”
他靜靜看我片刻,慢慢活動自己右臂和肩膀後才悠悠問道:“你方才做了什麽夢?”
話題轉移太快,我沒反應過來,他便繼續說着:“方才過橋時,你拽着我胳膊不斷重複一句話——‘還我雞腿,還我肉包子’……”
一個哆嗦,我差點從馬背上摔下去。
“若是餓了……”他從馬背的行囊裏拿出一個油紙包,“先吃些酥餅,肉和包子要等進了城才吃得到。”
我不記得我有做夢啊,還有,他活動自己的胳膊和肩膀的意思是什麽啊,難道是被睡覺的我給壓到了?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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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寂月皎潔。
不知是四周空曠襯得月華皎潔,還是月華皎潔照得四周空曠,我仔細思考半天,覺得自己真是太無聊了,這兩者其實沒什麽關系。
自從我醒過來,林旭就沒給過我好臉色。林旭正是那個黛衣的少年,白衣男子的跟班,看着比我大,實際也确實比我大,不過心智卻比我小上一大截。
漸入深夜,我們行走的速度稍緩,兩匹馬時而一前一後,時而并肩,林旭有大把的機會跟我過不去,甚至對我冷嘲熱諷。譬如現在,我正用雙手揪着馬背上的鞍子盡量不去接觸身後的白衣男子,林旭便哼哼唧唧嘲笑我:“一個姑娘睡姿那般失儀,看你以後怎麽嫁出去!”
任何姑娘被諷刺嫁不出去,都是對她的侮辱,我自然也很不高興,開口駁斥:“你才嫁不出去呢,你全家都嫁不出去!”
話音剛落,也不知馬蹄踩到什麽,突然踉跄一下。
馬鞍再好也不會萬能,不妨着一個失衡,身子就斜着倒了出去。我立刻撲騰雙手,正好抱住白衣男子迅速伸來的手臂。他将我的身子撈回來,很是無奈:“就算你摔下去也成不了肉包子,只能是肉餅……”
“你……”突然瞥見林旭幸災樂禍地偷笑,我的氣不打一處來:“你再笑,小心以後娶不到媳婦兒!”主子掌握着我的身家性命,我把吃虧的火氣出到他身上,情有可原吧。
林旭瞪着我大吼:“你才娶不到妻子呢!”
“我原本就不用娶呀!哈哈哈——”
林旭頓時被我噎到,臉色變幻莫測,用着可憐兮兮的眼神瞥向我身後的白衣男子:“公子,你看,就不該救她,我們救了她,她不道謝反倒恩将仇報。”
不得不承認林旭這一手做得可真夠小人,受人之恩欠人之情,他一把就掐住了我的軟肋。擔心身後的人生氣了一腳把我踢下去,我趕忙雙手合十,虔誠地致謝:“謝謝你救我,真的謝謝你!”
身後驀地響起爽朗的笑聲,我能感覺到陣陣笑聲隔着胸膛傳遞而來,我歪着頭看了看,還沒想通他為何大笑,他已傾身向壓過來!
我大驚,顧不得轉回頭便以扭曲的姿勢躲開他,肩膀快伏到馬背時,他的手忽地穿過腰際将我穩住。我長長出了一口,這個動作太及時了,若不如此,我的腰恐怕就要扭到了!
下一刻我便欲哭無淚了,他為什麽還壓着我不起身啊……一手撐在胸膛抵觸他繼續貼近,心已經開始七上八下蹦蹦跳跳,男女有別,這麽壓迫的姿勢,我可是從未嘗試過。
疏淡的月色下,這張銀色面具泛光影,他的眸子格外璀璨,比天上的星鬥還要燦上幾分,他的臉慢慢向我貼近,溫熱氣息拂面而來,一字一句仿若下了蠱般惑人:“你……打算怎麽謝我?”
我有些懵,掌心下傳來他的心跳聲,張大眼睛想要看進他眼底最深處,雖然隔着一張面具,可我還是能感受得到他臉上挂滿了揶揄的笑。我心一橫,死死閉上眼,大叫着:“難不成你想讓我以身相許?”
林旭呆了,聲音徒然拔高:“什麽?”
我繼續說:“雖然你救了我,原則上來說我确實需要報答你,可讓我嫁給你肯定不行啊,你們這裏的男子都是三妻四妾,妻妾成群,可我肯定是接受不了啊……”
他迅速起身還不忘将我一把拽起來:“你想多了。”
我掀開眼睛看了看他,礙事的面具,也不知道他生沒生氣。
…… ^ ^ ……
時間如手中沙,一不小心便不見了蹤影,也不知又走了多久,我們就地休息。
白衣男子他将我抱到地面上,他從馬背的行囊裏又取出一個油紙包扔給林旭,才轉過身問我:“路上耽擱些時間,今日不得不在荒野過夜,姑娘不會介意吧?”
我搖頭,在哪裏歇着真是不所謂,只要不是我一個人就行。
“那就好。”他取下水囊遞給我,“不知姑娘要……”
“沈郗昀!”我打斷他,“我叫沈郗昀,不知你叫什麽,救命之恩當以湧泉相報,我想我該知道你的名字,日後才好報答你!”
他沉吟片刻,搓了搓手:“名字無非是個代號,若救你只圖回報,我大可不……”
“救不救是你的事情,但報不報恩是我的事情,你說對不對?你不能阻止我報恩就像你那時救我一樣……”我垂着頭看着自己繡着金線的裙擺,低語:“你不告訴我名字,我也不知道你的容貌,萬一報錯恩了怎麽辦,我會很虧的,你也會很虧,你看我們倆都吃虧了,多犯不上……”
擰水囊蓋子的手頓了頓:“不過一個名字,你倒想了這麽多的道理。”他笑了下,“也罷,我叫高長……”
“公子!”一陣呼喚打斷了一切,我不确定是他說了我沒聽到還是他根本沒說完,總之這個答案因林旭的搗亂而無疾而終:“二公子刻意交代盡早返程,我們是否還要繞去他處?”
“不去了。”
“那明晚可是住在……”
聽着他們主仆談論着家長裏短,我其實挺傷心的,林旭本來正在一邊把枯枝攏成堆以便引火點燃,也不知他是不是故事讓我難堪,将話題扯走。雖然我穿着一身破爛的嫁衣,可也不至很沒存在感吧,怎麽說嫁衣的顏色也是紅色的。
我安慰自己,大概因為在夜晚,所以衣服的顏色很不明顯吧。用力踩了踩腳下的塵土,我從身上被草葉樹枝扯壞的衣服上拽下一條編了一個盤絲扣。
欣賞着自己的手藝,我覺得沒那麽傷心了,成功逃出來,我是該高興的,明天的太陽一升起來,那便是全新的一天,我就此新生,無拘無束!
手裏拿着的盤絲扣突然被人抽走,我一愣,姓高的男子已将它舉在月光下細細地打量起來,他莞爾道:“手藝不錯。”
這用得着你說麽……
“小時候見我母親挽過,我曾跟着她學過,所以……我也會。”
他将盤絲扣還給我,伸來的手沒有收回反倒去拉我的裙擺。我大驚,立刻戒備起來,雙手在胸前交叉,匆忙後退:“你做什麽?”
他垂着頭,視線還定在裙擺上,說:“自然是從你衣服上扯塊布料挽盤絲扣,許久都不做,也不知道能不能編出來。”
“那你不會扯你自己衣服啊!”
“你的不是已經破了麽,再少一塊也無妨。”
我:“……”
柴堆就在眼前,火焰跳躍舞動,夏夜的溫度本就不低,火焰不斷散熱,不消片刻便有汗水凝聚。我悄悄松了松領口:“天這麽熱,生火做什麽?”
“你若想被狼群吃掉,就離這火源遠些。”林旭拿出一串荒草編的長繩用火引燃,一陣清幽的氣味緩緩暈開。我吓得差點摔倒,艱難地踹了口氣,“這裏有……有狼群?”
白衣男子搖搖頭:“此處地勢平坦,動物極少出沒,鮮少有狼,不過是以防萬一,可還有什麽疑問?”
我指了指繩子:“那這是?”
“驅蚊的。”
在火焰襯托下,那張銀色面具分外妖冶。我其實很想趁他不備時撕下面具,那樣就能看到他臉上的所有表情了,也可以滿足我的好奇心知曉他長了一副怎樣的相貌。
不過仔細想想後,我果斷打消了這個念頭:第一,我打不過他,一定不能得逞。第二,我不想因此惹怒了他,被他丢在這裏自生自滅與黃土胡楊作伴。第三,戴着面具搞神秘的人,除了有一副傾國傾城的容顏,還有一種則是極度醜陋的人。
有人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一般來說容顏都和人品成反比,一路看來,雖然他有時候會開玩笑,但人品還是很好的,所以他一定長得很醜,我可不想被吓到。
夜涼如水,他的聲音也浸着溫涼之感,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不知沈姑娘将去何處?”
我想了想,乖乖道:“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要去哪,這個問題已煩擾了我很長時間,我想回家,可誰知道我該如何回去。
心在這一刻迷茫起來,我問:“你去哪呢?”
“回家探親。”
我十分羨慕他的口中可以稱為家的地方,我也有家,值得別人羨慕,可我與我的家相隔了一千四百多年的時光距離,這個數字想想都讓人心驚肉跳!
周圍高大挺拔的胡楊樹紮根于漠漠黃土中,千年不倒、萬年不朽,不知千年之後的它們,是否能見證那個時空的悲歡離合。
在冗長的沉默中,我終于找到自己的聲音:“你能在下一個城鎮将我放下麽?”
我想先找一處城鎮安頓下來,好好休息,然後再慢慢思量今後的打算,我的要求不高,有人的地方就好,我不想被抛屍荒野。
不知等了多久,他說了一個好字,不等我道謝,他便兀自說了下去:“我們先北上,不日還将西走南下。被迫離家,父母必定牽腸挂肚,你若信我,不妨說說家在何處,我可以将你送回去。”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接着說:“你不必覺得不好意思,我要跑遍大江南北,恰好順路。”
胸口一熱,晶瑩的液體在眼眶裏打了幾轉,我趕緊仰起頭将它們逼回去。天上的一輪彎月很亮,繁星點點,感動得無以複加,可他的好意我真是無福消受,時空的謎題無人能解。
我長長地出了口氣,響起之前就問過他的問題:“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他席地而坐,手中握着一根炭色的樹枝,斂了斂燃後的餘燼,将其丢開:“高孝和,家中排行第四,你可以……随便稱呼。”
作者有話要說:
修文……最近更新可能會慢一點,一方面是開學了,一方面是在修文,不過這文肯定不會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