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遠處的人包裹在一身灰色衛衣裏,戴着帽子和口罩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路口轉彎的瞬間側臉轉向這邊,半邊輪廓帥得很眼熟。
文頌腳步一僵,就近躲到景觀樹後,差點以為自己要暴露了。
但他對只是沉默地穿過路口和人群,未向別處多看一眼。
文頌松了口氣,觀望後又立馬跟上去。
頭一回幹跟蹤這種事,雖然技術稚嫩了點,混在路人裏倒也并不顯眼。轉彎後走的是另一條沒什麽商鋪的小道,越走行人越少。沒了掩護,連他都覺得自己的步伐過于鬼鬼祟祟,前面的人愣是一點沒發現。不知道是毫不關心還是有意忽視。
文頌很快意識到,雖然繞了條小道,這方向仍舊是回宿舍的路。
眼看離宿舍樓越來越近,他卻在宿舍樓下停住了,站在路對面掏了掏口袋,往地上撒了一把什麽東西。
一把又一把,最後還扯着衛衣口袋抖了抖,直到把自己榨幹,一顆都沒有了才停下來。
“……”
奇奇怪怪,在幹什麽。
文頌扒着樹幹,探出半個腦袋努力地望,後悔自己出來游泳沒戴眼鏡。
泳鏡也是帶度數的。忽然想到這個,文頌從包裏摸出來拿它代替,舉在眼前當望遠鏡再看,那個奇怪的人正在自動售貨機前買飲料。
咚的一聲掉下來,顏色透明,看樣子是瓶礦泉水。
文頌卻知道,那應該是瓶蘇打水,認識的人裏唯獨一個喜歡喝。只是想不通他接下來會帶着飲料去哪。
而事實上,他哪兒都沒去,就靠在售貨機旁摘下口罩,斷斷續續地喝完了一整瓶。
如果有第三視角,文頌覺得自己的行為看起來應該比他還要奇怪,居然就這麽站在這兒盯着他喝了十多分鐘。
Advertisement
直到空瓶被丢進垃圾桶,他要戴回口罩時,才終于忍不住提高聲音喊——
“秦覃!!”
售貨機旁的人愣住了,看到他從路對面的樹後跑出來,氣勢洶洶地沖到面前,頭上還頂着片落葉。
他沒有耐心再繼續跟下去,也發覺這樣沒什麽意義,還不如幹脆點,過來給自己這半個月生過的悶氣找個交待。
可真是給他氣壞了。
一腔怨念還沒想好要從哪開始發洩,秦覃卻望着他,先笑了起來,語氣同目光一般柔軟。
“晚上好,文頌。”
大概是逆光的緣故,他整張臉的輪廓線條更加明顯,笑卻如此溫和。文頌被虛晃一下,不知道這晚算好還是不好,更說不出狠話了。
正郁悶時,忽地見他的手朝自己眼睛伸過來,下意識偏過臉躲開,“……幹什麽。”
哪有半個多月不見,一見面就要戳人眼珠子的。
只停頓一瞬,他的手換了方向,撣落那片樹葉。
文頌不自在地扒了扒頭發,口氣強硬起來,“這些天你去哪了?一點消息都沒有。”
“抱歉。我最近……有點忙。”
他的笑便透明了。或多或少纏着無奈,卻只說,“抱歉。”
文頌看着他在這樣的無奈中垂落了視線,像那天見過的孱弱纖薄的蝶翼,被光照得半透明,美麗得近乎脆弱。
當這樣的脆弱感出現在他身上,映在人眼底,天大的罪過也要打個折扣了。
莫名其妙氣消了一半。
“那你今天晚上也忙嗎?”
“……不忙。”
秦覃在“今天”上加重語氣,“今天不忙。”
文頌指指售貨機,“那請我喝飲料吧。”
他沒說想喝什麽。上大學之後最常喝的飲料是個c市本地的牌子,大街小巷的商店和售貨機裏都有。但名字偏偏是串看不懂的英文字母,喝到現在都念不出來。
就像藍岚的“那輛白色的車”一樣,說也是“那個葡萄味的汽水”。
明擺着給的臺階,秦覃又不傻。依言轉向售貨機,幾秒後飲料掉了下來。瓶身花花綠綠的半透明包裝,裏頭是冒着小氣泡的紫色汽水。
文頌伸手去接,帶着股淡淡的消毒液味道,指腹泡得起皺,被售貨機裏的燈光映成慘白。
秦覃問,“你去游泳了嗎?”
文頌點點頭:“嗯。”
他嫌泳池的小淋浴間用起來不太舒服,打算回宿舍再洗澡,頭發也只潦草地擦了擦,一路走回來都快被夜風吹幹了。
文頌問:“你今天晚上要回宿舍住嗎?”
秦覃也點點頭:“嗯。”
“……”
印象裏他們很少這樣寒暄,以至于現在做起來才發現有多不習慣。
文頌沒有擰開飲料,帶着上了樓。
秦覃在他身後沉默地跟着。
文頌懷疑他原本是要走的,一時興起才改了主意。為什麽改主意他不說,他也不問。
上樓時還抽空擔心了下那位秦叔叔今晚會不會再到宿舍裏來,結果不僅沒有訪客,連本來應該在的另外兩位師兄也沒回。
宿舍裏只有他們兩個。
上鋪還是老樣子。文頌從衣櫃裏抱出備用的床單和枕頭,放在光禿禿的床墊上,什麽都沒說,拿了睡衣去洗澡。
等洗完澡出來,換秦覃進了浴室。整個過程都沒什麽話。
上鋪床已經整理好了,看來确實是要在這裏睡。文頌在房間裏來回轉圈,聽着水聲越發心緒煩亂,索性推門出去透口氣。
他們的宿舍在這層最外邊,樓層也低,站在欄杆上能望見樓下那臺售貨機。
冷風一吹,人就清醒了點。文頌倚在欄杆上看售貨機發出幽幽的光,想到曾朝藍岚喊出的話,不得不再用來提醒自己。
不願意說的事,就是不想讓別人知道。
不難理解,只是難兌現而已。
倏忽間有小動物從草地裏蹿了出來。他被引去目光,還回宿舍拿了眼鏡趴在欄杆上看,是這片兒有名的橘貓大爺過來巡夜了,背上有一簇愛心形狀的白毛的那只。
他這時才意識到,秦覃剛才撒的是貓糧。連帶着也想到別的,攥着欄杆探出身又擰着往回望,用一個別扭的姿勢還原樓下的視角。
站在樓下的售貨機旁,能看到這間宿舍亮起的燈光。
浴室裏的水聲停了。
文頌謎一樣緊張起來,立刻跑回宿舍跳上床,縮進被子裏自欺欺人地閉上眼睛,豎起耳朵聽動靜。
秦覃從浴室出來,看見被子捂得嚴絲合縫,先關了燈,黑暗中很快地收拾停當,早早睡覺。
床短暫的搖晃了幾下。當所有動作都停止,房間裏恢複安靜,文頌才從被子底下鑽出來透氣,輕手輕腳地調整成舒服的睡姿。
沒過多大會兒,又覺得實在太安靜。靜得簡直讓人睡不着。
他偷偷看手機,一會兒一看,翻來覆去二十分鐘還沒有困意,有點羨慕上鋪一點動靜都沒有,好像早就睡熟了。
他試探着喊了一聲,“秦覃。”
秦覃的聲音很快從頭頂傳來,“怎麽了?”
“……”
他哽了半天,說出口的話變成自己都沒想到的一句:
“明天早上吃什麽。”
秦覃回來了。
時間被無形的手截去一段,再無縫拼接。就好像他去的并不是泳池,而是在那一晚的湖裏游了泳。
秦覃回來了,像從沒失蹤過,說話的态度和語氣,都與從前沒有變化。
文頌也一樣。
他們心照不宣地假裝一切正常。
而那憑空消失的半個多月裏,彼此經歷了什麽,誰都沒有提。
文頌不知道秦覃的想法,但他覺得這樣的正常并不值得慶幸——卻也想不到什麽更好的辦法。
直到秦覃問他,想不想去自己兼職工作的地方看一看。
**
文頌還記得,湖邊那晚不歡而散時他就說過,“有個地方一直想帶你去看看。”
他工作的地方是家小酒吧,店門口的木紋招牌上挂着霓虹燈,店名就叫“小陳”。
文頌想,這地方要麽很私人,要麽老板很随性。進到店內後覺得兩者兼有。
店裏的裝修大多以做舊的木頭為主,看起來是舒服的。他們來的時間還很早,每晚演出十點開始,小陳老板也還沒來,只有兩桌散客點了啤酒和小吃在聊天。
秦覃進來之後,其中一桌客人便立刻過來打招呼了,看樣子是來捧場的粉絲。
文頌沒摻和,找了張桌子坐下。欣賞完桌上的小燈盞和煙灰缸,又捧着臉打量別的地方,視線與小舞臺上布置音響設備的中年男人對上,禮貌地點了點頭。
那男人沒有太關注他,反倒一直在看秦覃身邊的年輕粉絲,流露出不屑又嫉妒的神情。
文頌覺得有點意思,多看了幾眼,等秦覃忙完過來問那是誰。
“我也不認識。”
秦覃說,“今天來的臨時吉他手,這裏沒有固定的樂隊,位置都是流動的,有的人只來一兩次。平時本職工作上班,幹什麽的都有,來演出都是愛好居多。”
秦覃不太關心這位臨時同事,問他,“喝什麽?”
文頌不願再碰酒精飲料,“我平時喝的那個汽水有嗎。”
“酒吧裏沒有。”秦覃看了眼時間,起身叮囑道,“待在這兒別亂跑,我出去買。”
“喔。”
他拿出手機打算刷會兒微博,然而秦覃前腳剛走,後腳小舞臺上那位臨時吉他手就開始使眼色。
文頌回頭看看,身後和兩邊都沒別人,“叫我嗎?”
“就是你,秦覃的小跟班。”
吉他手把文頌叫到小舞臺上,“第一次來酒吧?連酒都不喝的乖寶寶嗎。”
文頌小心地繞開地上的各種設備線,敷衍地嗯了一聲,打量聚集在一起的樂器,露出一個小萌新的好奇。
他便自信地清了清嗓,滔滔不絕地講起設備來,似乎沒少用這招争取崇拜的目光。
然而文頌只是對這第一次見的場景感到新鮮,作為樂盲對各種樂理知識和樂器構造根本沒什麽興趣。
滔滔不絕了兩分鐘,他看出文頌的心不在焉,便轉而談起秦覃,“他是你什麽人?”
文頌說,“是我學校的師兄。”
“嚯,那他把你帶着地方來。居心不良啊。”
吉他手嗤了一聲,用一種十分隐秘的語氣,指着自己的太陽穴說,“你知道他嗎?他這兒不太正常。對,就是這兒——有問題。”
“……”
文頌懷疑自己是不是真就把“我很好欺負”幾個字頂在腦殼上。
不然為什麽只要一提到秦覃,所有人都用這種想吓他一跳的語氣來跟他說話。
“我知道啊,早就知道了。”
帶着報複的意圖,他故意用很了解的口吻回答,“他不是确診很久了嗎。”
那種被吓一跳的表情出現在提問者的臉上。
原本想看他驚慌失措,卻變成了自讨沒趣。自信的成年人哪裏能忍,“知道他有病還跟他走這麽近,你是不是喜歡他啊?”
“當然了。”
文頌從善如流道,“我喜歡他喜歡得不行了,一會兒見不到他,我就喘不上氣來。不然我連酒都不會喝的人,幹嘛要來這兒呢?當然是因為他呀。連他工作的樣子我都想看。”
“……別以為他是什麽好人,就你這樣的,早晚會被他給騙了。”
吉他手又說,“仗着長得帥有資本,玩得才花呢,他跟這樂隊的鼓手有一腿你知不知道?外面還——”
“實話告訴你吧叔叔,鼓手是誰我根本就不關心。”
文頌打斷他的話,情真意切道,“我知道他有別的情人。就算知道,我也願意跟着他。”
“秦師兄那麽年輕又那麽帥,肯定很多人喜歡的啊。我不介意的。只要他願意一周勻出兩個晚上給我,不要留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間裏睡覺,我就心滿意足了。”
“……”
大概是被他的厚臉皮震驚了,自信的成年人也無話可說,嘟哝着什麽“一群神經病這破酒吧遲早玩完”,罵罵咧咧地跑去吧臺恨不得離他八百米遠。
文頌撇撇嘴,心裏回味一番,沒忍住笑出了聲。
嘁。
吓唬誰啊。
不過是一個惡劣的成年人欺負小孩的花招罷了。然而他接受過中外文學作品和漫畫的洗禮,早就已經不是那種被人一問“你是不是喜歡某某啊”就害羞得臉紅脖子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的那種純情小男生了。
怎麽說也是閱本無數,就剛剛的情節他都還嫌不夠狗血。
再給多兩分鐘的潤色時間,編出來吓你一跟頭。
雖然是聽說那人是樂隊裏的流動人口,以後不會再有交際才敢信口開河的。但還是好刺激。
他開始覺得酒吧是個好玩的地方了。悠閑地伸了個懶腰,一轉身,剛舉過頭頂的胳膊緩緩放下。
秦覃坐在離他兩步遠的桌邊,不知道坐了多久。一手撐着頭,另一只手轉着剛買回的飲料。
像某個名為“真心話&大冒險”的游戲。
這一輪轉動停下,瓶口戲劇性地指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