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整個晚上的聚餐裏,文頌最開心的時刻就是鄭西閣問他想不想回去。
兩人一起從學校過來,社團裏其他成員已經在燒烤店占好了座位。三四桌挨在一起,燒烤為輔喝酒為主,肆無忌憚地飙垃圾話,葷素滿天飛。
文頌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人,但看得出有幾個大一的跟自己一樣,也是被迫過來給師兄們捧場的。
新人的作用就是拿來捉弄調戲,話題逐漸放飛,越是不想摻和越是要被好事的師兄特別針對。不知怎麽聊到喜歡的size,還要被挨個點名回答。
文頌遲疑着胡謅,“b……吧。”
這回答被幾個師兄聯合嘲笑,“要麽喜歡□□要麽就喜歡平胸,b有什麽意思啊,太普通了。”
文頌笑笑,不再說什麽。
大概也只有秦覃會說“普通很好”。
“再坐一會兒就走吧。”
鄭西閣看得出他不太喜歡這場合。想到自己也有撺掇他過來玩,有些過意不去,剪好肉塊放進他盤子裏玩笑道,“好歹兌了份子錢的,吃回來再走。”
文頌說了謝謝,小口地嚼着心裏嘆氣。
雖然知道總是這樣比較不好,但秦覃烤的食物真的更好吃。
他們一起去過燒烤店。文頌不喜歡吃大塊的肉,覺得膩,也不喜歡生的蔬菜,無法接受用生菜葉包裹烤肉解膩,總之就是很難伺候。但跟秦覃一起去吃,每次都會吃撐。
他會調解膩的烤肉蘸汁——加小青桔的果汁還有什麽東西進去,香味很清爽。他會把蔬菜烤得很好吃,還會烤奶香小饅頭和棉花糖,問就是以前在烤肉店做過兼職。
今天又去哪裏工作了呢。
文頌知道他換過很多兼職,但需要異地出差的,一時想不到會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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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門又被推開,一幫人的注意力都被聚集在門口女孩的身上。
她的身材非常吸睛,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足夠顯出凹凸有致的豐盈,黑長直加上一張白裏透紅的俏臉,到場後師兄們的目光都移不開了。
“抱歉……我來晚了,兼職剛剛結束。”
她不好意思道,“晚上有份家教,給那孩子多講了幾道題。”
“柚柚啊。”
已經喝得半醉的師兄笑眯眯道,“不晚不晚,來坐我身邊,師兄給你烤鮑魚吃。”
“……”
林柚柚站在原地,猶豫了兩秒,視線下意識地朝別的桌掃過去。
文頌出人意料地舉了下手,“同學,我這邊還有空位。”
他雖然腦子裏總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但不喜歡拿女孩子開黃色笑話。尤其還是社團聚餐,感覺很丢二次元的臉。
“謝謝。”
林柚柚如釋重負地坐到他身邊,語氣帶了些感激,“我叫林柚柚,大一金融學專業的。”
“金融學嗎?我也認識一個你們專業的師兄。”他笑着說,“不過我是學物理的。我叫文頌。”
與禦姐的外表差別很大,林柚柚內裏是羞澀不善言辭的類型,性格樸實,是真的喜歡動漫才加入社團,跟鄭西閣三個人倒也有的聊。
她顯然也是被迫來捧場的新生一員。等她吃得差不多,文頌和鄭西閣剛好借着送女孩子回學校的名義組隊開溜。師兄縱然不滿,也不好再強留。
臨走時鄭西閣落了外套在座位,又進去拿,出來時門口只剩林柚柚,“文頌呢?”
她低頭在看手機,随手一指,“在那邊啦。”
文頌正坐在店門口稍遠的椅子上通電話。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握着手機,另一只手懸在空中,指尖描畫出模糊的輪廓,像在空氣裏默寫對方的名字。
鄭西閣站在屋檐下沒有靠近,在夜色的掩護裏看他邊笑邊說話,看得有點入神。
那樣放松的笑意,在剛才的店裏并未真正展露過。
片刻後文頌挂了電話,說自己不跟兩人一道走了,“待會兒秦師兄會來接我。”
“秦師兄?”林柚柚好奇地問。“金融學專業的那位師兄?”
“嗯。”
鄭西閣欲言又止,望着他神情透露出擔憂,“你不是說……要早點回去休息嗎。”
“沒關系。”
文頌坦然道,“跟他一起的話,我稍微晚點再回也行。”
剛約到的出租車停在路邊。文頌擺擺手,“把女孩子好好送回宿舍,不要去奇怪的地方哦。”
“……”
“學校見啦文頌。”
“嗯嗯,再見。”
目送兩人上車,文頌留在店門口等秦覃。
電話裏,他的聲音聽起來跟平常不太一樣,可能是白天的工作不順心,需要有人聊會兒天緩解壓力什麽的。還是見一面比較放心。
沒過多久,又一輛出租車停在路邊,後門打開:“上車。”
秦覃在後座。文頌上了車,關上車門,還沒轉身,被他結結實實地抱了一下。
“……”
工作有這麽不順心嗎。
司機師傅朝後視鏡裏斜眼一瞥,陰陽怪氣地說了句什麽。好像c市的地方話,文頌沒聽清,也不怎麽關心,“我們去哪?”
“靠邊停車。”
秦覃卻又改了主意,要他先下車,自己随後關上車門,同樣用c市話回敬一句。
司機臉色倏地一下變得很難看,罵罵咧咧地開走了。
文頌沒忍住笑了,大概能明白發生了什麽,好奇地追問他說的那句是什麽意思,卻被他含混過去,攬過肩膀朝路對面走,“鏡湖離這裏不遠,散個步再回去睡覺。”
鏡湖是文頌一直想親眼看看的地方之一。碧波浩渺,水質絕佳,遠處重山映照,泛舟其中像在鏡中游過,很适合小年輕談情說愛。
他嫌白天太熱,拖到現在還沒來過,沒想到晚上別有一番光景。沿岸的白色石欄上纏繞了各色的小夜燈,湖面上倒映着細碎的燈影,風一吹波光粼粼。
近處有兩艘畫舫停泊,隐約聽得到人聲傳來,應該就是秦覃說本來今晚要來吃的美食店。
秦覃離他兩步遠,接了宋青冉的電話,說是過兩天又要跑回來,“你在外面?幹嘛呢。”
秦覃說:“在陪一個小師弟游湖。”
彼時文頌坐在湖邊的石階上。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長袖t恤,不知道是什麽材質,粘了一身浮毛,正懊惱地揪個不停。
“嚯,興致不錯啊。”宋青冉不知道情況,但從他簡單的句子裏察覺出些許不同尋常的意味。
“你不是……說以後都不跟人交朋友了嗎。”
這一次,得到的回答也不同往常。
秦覃看着正在揪毛的小師弟,眼底的愉悅幾乎溢出,“他不是一般人。”
“……”
這衣服不能要了。文頌一邊揪一邊發愁:“等下掃地的阿姨過來罵我怎麽辦。”
“掃地阿姨沒那麽好的眼神。”
秦覃通完電話在他身邊坐下,拿出煙來正要點燃,不知怎麽手一滑,打火機掉了出去。
秦覃自己先怔住了,低頭望着微微發顫的手指,沒有去撿。
文頌沒多想,俯身撿起來啪地一聲打着,藍色的小火苗竄了出來,“喏。”
在家裏也幫文煜點過煙,雖然不太懂為什麽都喜歡抽這個,但偶爾會覺得他抽煙的姿勢很好看。
秦覃抽煙的姿勢也很好看,咬着煙低頭湊在他手邊點燃,深深地吸再徐徐呼出,動作懶散卻又有條不紊。從攝影棚裏出來後還未清理過妝發,被化妝師精心打理的發型完美襯托側臉,每一根頭發絲都帥得應該登上雜志封面。
秦覃不回頭也能感受到身旁傳來熱切的目光,“盯着我幹什麽?”
文頌随便找了個理由掩飾自己垂涎他美貌的事實,“還有嗎?我也想要。”
秦覃挑眉,當着他的面把煙和打火機都收了起來。
文頌哼了一聲,像是有點失望,“不讓抽就算了。”
“別表現得像是被我管教了一樣。”
秦覃不為所動,“你根本就不抽煙對不對?只是随口提一句而已。”
“你怎麽知道我不會?”文頌故意道。
“因為我一直都很乖,才給你不會抽煙的印象嗎。”
秦覃忽然笑了。“你可不乖。”
他說,“你是個任性的人,文頌。”
“你只會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是嗎?好在你想做的事大都跟周圍人的期望基本吻合,所以才看起來乖巧聽話。你當然願意表現得乖巧,因為事情本身就已經在朝着你滿意的方向發展了。”
“但你猜最有趣的是什麽?如果有一天,你想做的事不被大多數人期望,文頌,我打賭你會按照自己的性子來。”
他用某種唯恐天下不亂的語氣,萬分期待道,“我很想看到那一天的到來。”
“……”
文頌發覺,他和平時的狀态很不一樣。
他一下子說了好多話,靠着驚人的洞察力精準打擊,毫不留情地戳人痛點。即使一直以來都相處得不錯,這時候未免也生出些交淺言深的錯愕感。
建議和批判的邊界感被模糊了,文頌甚至感到他有些自負,“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麽說我。”
“驚訝嗎?放松點,這沒什麽,我也經常被自己吓到。”
秦覃無所謂道,“你的人生已經很理想了,可以活得很惬意,順遂快樂地當個普普通通的富家子弟——想聽點音樂嗎?我只是覺得放點音樂氛圍會更好。”
“……都行。”
文頌說,“你知道的,我沒什麽喜好。”
他把手機放在地上,随機播放的第一首是勃拉姆斯的匈牙利圓舞曲,“但你聽古典樂。上周我們在地鐵上還聽了你的歌單,列表裏有很多鋼琴奏鳴曲。你的古典樂啓蒙是什麽?”
“那是我用來助眠的。”
文頌想了想:“至于啓蒙……應該是《貓和老鼠》吧。”
秦覃放聲笑起來,俯身來捏了捏他的臉蛋,“你真是個小可愛。”
“……”
文頌臉上一熱。
如果不是因為沒聞到酒精的味道,他幾乎要以為秦覃喝醉了。
這一晚聊到深夜都還未盡興,他幾乎跟不上秦覃跳躍的思路——話題又多又雜,語速又快,表達欲強烈得突破天際。他想不通白天究竟是經歷了多麽難搞的工作,才會在壓抑一天後反彈得這麽厲害。
在這種異于平常的興奮狀态裏,秦覃整個人簡直像在發光,比往日光彩更盛。
甚至不滿足于坐在原地閑聊,他跳上沿湖岸邊窄窄的石欄,行走在一片夜色裏,語氣輕快,“寫歌很簡單啊,幾個和弦就能出來一首旋律,但歌詞太難了,約詞又很貴,我只好自己寫。”
“如果能靠意念把腦子裏的東西轉化成文字直接傳輸出來就好了,能省不少功夫。你學物理,以後能做出這樣的機器嗎?應該會很有用。”
“我恐怕不會做,也不想用。”
文頌義正言辭地拒絕,“我腦子裏都是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秦覃又笑起來,身體微微搖晃。
文頌很怕他會不小心跌進水裏,剛要提醒,卻又聽見他興致勃勃地問,“你會跳舞嗎?”
這一首剛好放到莫紮特的小步舞曲,小提琴的旋律歡快明朗,典雅又浪漫。
文頌坐在臺階上,看他風度翩翩地朝自己行了個紳士禮,在那片狹窄的舞臺上優雅地旋轉,躍步,像個穿燕尾服的貴族青年穿梭在富麗堂皇的舞廳,卻是沉溺于這一片無邊的夜色湖景。
夜色撩人,但撩動人心的并不是夜色本身,而是沉溺于夜色的人。
文頌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滿心神奇。
即使一直都知道秦覃不是平庸的人,卻從未像今晚這樣強烈地感受到他的獨一無二。
在他身上,文頌覺得自己的想象力變得匮乏。他像個藝術家,又或者更像是藝術品本身,是迄今為止從沒見過,今後也幾乎不可能再遇到的那種人。他就是耳邊瑰麗的樂曲,讓人覺得哪怕只是與他有片刻交錯,自己平凡的人生裏,也會有某個音符在擦身而過的瞬間被點亮。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存在?
怎麽可能有人會将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音樂即将結束時,文頌心想自己至少應該鼓掌,以示驚豔之情。秦覃卻踏在最後一拍上,戛然停步,望向他投來一個微笑。
文頌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他的笑容,或是那個眼神——其實恰似某個晚上,他說那句“去不去”時的眼神。
在問敢不敢。
但這一次,文頌未能再體會到那樣的期待和沖動,只有高高懸起的不安。
“我想離開這裏。”
他笑着說,“現在。”
他直視文頌,身體向後倒去,如同投入向往已久的某個柔軟懷抱——墜進了冰冷的湖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