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動作太快。秦覃一聲“別開燈”還沒來得及說就堵在嗓子眼,剎那間亮得好像看見了天堂。
“你家保姆來鋪床的時候,枕頭底下掉出來的。”
他擋住刺眼的光,緩了好一會兒才适應,語氣困倦地說完,起身下床喝水。
文頌局促地站在床邊,看到平時碼放整齊的那兩摞課本被堆到牆角。上鋪就只鋪了一條光禿禿的床墊,被單枕頭什麽都沒有。
他扔了一件襯衫墊着躺了半個晚上,已經被汗浸濕了。
看着怪可憐的。
秦覃拎出椅子反着坐,喝過水後前額磕在椅背上一言不發,像是還沒緩過勁來,費力地呼吸。
他白天還有課,臨時被叫去補拍新品的照片,完成工作後帶着妝造匆忙趕回來在宿舍沖了個冷水澡。本以為沒事的,大概是教室裏空調開得太低。
被汗浸透的短袖緊貼着弓起的背,勾勒出後脊的輪廓,随着沉悶的呼吸聲起伏明顯。散發的熱度站在旁邊仿佛都能感受得到。
他在發燒。
文頌想到白天遇見他的時候,怪不得聲音聽起來甕聲甕氣,原來是生病了。
拖到現在明顯變嚴重了。文頌多看了兩眼,忍不住伸出手,想到兩人關系算不上融洽,碰到他的額頭前又謹慎地收了回去。
可放着不管也不太好,“秦……師兄。”
他彎下腰來,輕聲問:
“需要我幫忙嗎?你看起來很不舒服。”
乖乖巧巧地喊着師兄,卻是用平視孩童的視線,也以對待孩童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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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覃不悅地擡頭,直起背,從更高的角度俯視他的臉,視線卻被他睡衣下露出的脖頸吸引。
又要更艱難地抑制自己心裏斷裂的,被灰色填滿的情緒。
可怕。
秦覃面無表情地想。
眼前的人神色柔軟,正關切地詢問他是否身體不适。
而他心裏盤旋的念頭,是如何能将這寸脆弱纖細的脖頸捏在手心裏。
文頌一無所覺地眨了下眼,看他不言不語以為是燒迷糊了,豎起手指在他眼前晃動,“秦師兄?”
“……不用。”
他移開視線,連嗓音都啞了。
“你安靜一點就行。”
**
秦師兄好像打算繼續拖着。
明明就很難熬,卻不願意接受旁人的善意。對于文頌這樣會讓自己時刻保持舒适狀态的人而言,是不太能理解的作風。
他建議道:“那今天先睡我的床吧?你床上什麽都沒有,很難睡。”
“我今晚本來就打算通宵的。”他還特意找了個理由,“攢了好多漫畫還沒看呢。”
“……”
秦覃想,他根本就不會撒謊。
這樣的想法赤/裸裸地暴露在眼神裏,無異于毫不留情地拆穿,文頌被他盯到無奈,換了個說法,“就當我拿錯裙子的補償?”
“起碼讓我做點什麽吧,不然總覺得欠着你。”
是這種講究兩不相欠的性格嗎?
不知被哪一句打動,他終于沒有再拒絕。文頌稍感滿意,飛快地把枕頭底下的漫畫書拿出來丢去對面的書桌上,拂了拂床單,做出個“請”的手勢,甚至體貼地把空調溫度調高一些。
“如果冷可以蓋我的被子,不用客氣。”
被子上帶着淡淡的葡果香味。或許是感冒讓嗅覺與喜惡的條件反射斷開,秦覃覺得這香味并不難聞。
“你回來得那麽早,有沒有吃晚飯啊。”文頌接着又問,“退燒藥呢?感冒沖劑呢?”
秦覃:“……”
是這種得到機會就越管越寬的性格嗎。
看來是沒有。文頌拿起手機,“一個熱知識,生病的時候吃藥好得快。”
他在宿舍樓的代購群裏叫了個跑腿,一分鐘就到門口。拜托同學去買感冒藥時順便也問了句,“能幫我買萬托林嗎?”
看對方一臉茫然,他補充說明:“就是硫酸沙丁胺醇氣霧劑。”
“……”更茫然了。
跑腿同學不知道那是什麽藥。文頌正要找瓶子給他看,聽見秦覃在身後接了句,“哮喘?”
“嗯。”文頌略感驚訝,回頭問,“你知道哪裏能買嗎?”
“那是處方藥,他替你買不了。”
“我沒有你的處方呀。”跑腿同學也說。“還要別的嗎?”
“那就只買感冒藥吧。”
以往用的都是家裏備好的,随手拿了就能用。大學報到忘記放行李箱裏一起帶着了,回頭還得再讓家裏寄來。
秦覃聽見他囑咐跑腿同學,路過便利店再帶兩只飯團。
“你剛剛一直在宿舍裏?怎麽都不出聲的。”
關上宿舍門,文頌把椅子拖到床邊,學着他剛才的姿勢反過來騎着坐,趴在椅背上跟他聊天,“有沒有聽到我說什麽奇怪的話?”
“……”
生病的原因,秦覃反應有點遲鈍,時不時的還思路斷篇。一晃神的功夫,甚至有點迷糊自己到底是怎麽從上鋪跑到下鋪來的。
更別提先前回到宿舍那陣,頭暈目眩,昏睡中聽到悉悉索索的動靜,不知道是洗漱還是在嘀咕什麽,“我在睡覺。”
文頌放心了,“那就好。”
沒聽到,四舍五入就是沒有說。
宿舍樓離學校小診所并不遠,跑腿的同學馬上就會回來。他希望秦覃能吃了藥再睡覺,又想不到什麽好用的尬聊模板,于是就近取材,拿自己校慶上要接受的懲罰當趣事講給他聽。
順便還能把拿錯裙子的誤會再解釋清楚點,證明自己真的不是什麽偷衣服的變/态。
“是打算送給女朋友的禮物嗎。”
文頌好奇心上來,問,“還是給自己買的?放心我只是問問,不歧視個人愛好。”
“……”
他後來想想覺得不太可能,畢竟自己穿着都有點緊,秦師兄個子比他還高,腰也太細了。
秦覃反問,“原因很重要嗎?”
文頌認真地點頭。
“我有一個朋友很想知道。”
是不是在無中生友,秦覃沒太多力氣去想。
橫豎外面關于自己的謠言五花八門,傳來傳去日益離譜,也不差這一嘴。比起買裙子給自己穿的解釋,他說,“我選擇前面那種。”
那就是有女朋友啊。
文頌提前為自己的小網友感到難過。
這件事情說完,他也不知道有什麽別的能聊了。這場小小的誤會好像就是他們僅有的聯系。
他聰明地守住了玩笑的界限。沒有再問秦覃為什麽丢掉了那件賠禮,以免令場面變得難堪。
兩人之間迎來了一段沉默。
秦覃間歇性停止思考,片刻後像是大腦重啓一樣對他說,“他們是故意針對你。”
“因為你看起來很好欺負。”
文頌:“……”
怎麽又聊回去了,反射弧好長。
但藍岚也說過同樣的話。這句近乎關懷的提醒,讓眼前的人看起來沒有那麽難相處了。
文頌注視他,突然笑起來。
“秦師兄,你現在也很好欺負。”
臉色是羸弱的蒼白,被汗水打濕的額發是漆黑的。唯獨嘴唇是一抹豔色。
即使平時都喜歡淺淡的色調,也不得不承認,是這種沖擊性更強的配色更抓人眼球。
這種病欲的模樣居然也有點好看。簡直令人想要嘆氣。
怎麽會連生病都好看的?帥哥就是不講道理。
跑腿的同學速度很快,帶回藥的同時也帶回了吃的,還細心地請便利店加熱過。
文頌道了謝拿進來,把熱乎的飯團和感冒藥一起遞到床邊,“先吃飯才能吃藥。”
秦覃接過,望着手裏一小兜吃的,沒說不要也沒往外掏。就盯着看。
文頌估計他是有話要說,但大腦正在緩沖,于是耐心地等。
等了足足半分鐘,秦覃緩沖完成,終于開口了:“為什麽這麽照顧我?”
這已經超出了欠人情得還的範疇。
是在想這個啊。文頌猶豫了一下:“那我可就實話實說了。”
“……”
“你是一位歌手對不對?”文頌說,“我有個朋友是你的粉絲,所以想幫着來套套近乎,刷點好感度什麽的。”
剛見到秦覃的時候就這樣想了,起碼得跟他好好相處。不太懂得什麽高級的社交話術,只能直接坦白。
誠實到近乎可疑。
秦覃眼睛裏就寫着“你是不是在無中生友”幾個字。
“是真的!”
文頌用“不信我把聊天記錄掏出來給你看”的語氣,擲地有聲道,“《近乎正常》是你寫的歌!對吧!”
秦覃點頭:“再說兩首。”
文頌:“……”
假粉的暴露時間到了。
“我就知道一首,是我那個朋友喜歡你的歌又不是我……啊我也不是說不喜歡你的歌,我的意思是我不是那個意思……啊我真的有一個朋友!”
越描越黑是怎麽回事!
文頌難得語塞,不得不停下來整理思路,重新說,“我那個朋友他也在c市。”
“如果以後他想見你或者送花給你,拜托你也給他一點時間,就像今天下午那樣,行嗎?”
文頌周全道,“我會提醒他找個涼快地方見你的。”
果然有所企圖。
秦覃倒是更能接受這樣的解釋,晃了晃手裏的東西,示意他套近乎所做的努力沒有白費。
“行。”
到這時,他才拆開包裝紙,咬了一口飯團。
海苔烘烤過的香氣和米飯融在一起,粒粒都有嚼勁,裹着海草蟹柳和流心的芝士,香軟鹹甜。豐富的滋味落進胃裏,感官才開始複蘇。
他終于感覺到餓,把兩只飯團都吃完,接過文頌遞來的水灌了一大口。
“謝謝。”
“不客氣。”文頌笑着說,“也謝謝你。”
後來零零散散又說了些什麽,不記得了。這個時間點他早該困了的,事發突然才撐着陪了會兒。
等秦覃吃完藥躺下,他只留了一盞臺燈,翻了會兒漫畫趴在書桌上玩手機到睡着。
背後的視線是什麽時候移開的,也不大清楚。
次日早晨醒來,他腰酸背痛地擡起頭,迷糊中伸了個懶腰,身上外套滑落,撿起來看才發現,是昨晚随手挂在床邊的大浴巾。
被子整潔地平鋪在床上。秦覃已經離開了宿舍。
上午滿課,必須馬上動起來。文頌一邊刷牙一邊發消息,請阿姨稍後過來清洗打掃。
收拾停當換好衣服,準備出門時他才注意到,秦覃帶走了那盒感冒藥。
不知為何,這發現讓他在一天的伊始,感到格外開心。
**
白天的酒吧氛圍冷清。時間太早幾乎沒有人,只有一名兼職的服務員在打掃衛生。
秦覃坐在吧臺最高的凳子上,叼了只溫度計,恹恹地撐着腦袋看他忙活,藥盒放在手邊。
“你這臉色,去演只鬼都不用化妝了。”
宋青冉說去給他拿喝的,半晌端着半滿的雪克杯回來,遞到他手裏,“來,頭孢就酒,越喝越有。”
秦覃吐出溫度計,倒出藥片仰頭吞下,用杯裏的溫水送服。
搖酒的杯子裏面裝的卻是溫熱的檸檬水。
“還是這麽信任我,感動。”
宋青冉瞥了眼溫度計,在他額頭上亂摸,“怎麽還三十八度啊。沒有我在的日子裏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啊知道不知道?”
“手拿開。”
秦覃不悅地後仰,跟他隔着兩個凳子坐。他頂着一頭灰綠色的短發,估計是剛染的,稍靠近就能聞到染發劑的刺鼻香味,“不是說周末回嗎?”
“當然是要給你個驚喜。”
宋青冉嘿嘿一笑,撥弄自己頗為得意的新發型,發出逃學慣犯的聲音,“周四周五我反正沒有重要的課,正好連上雙休日呗,這次可以待四天。”
秦覃點了下頭,無言以對。
“看在你生病的份兒上,暫且原諒你對我這麽不熱情。”
宋青冉說,“今天怎麽玩?去醫院蹦迪?”
“睡一覺起來賣藝。”
秦覃課餘的主要兼職之一是在酒吧駐唱,一晚十首一周四天班按月結算,跟樂隊演出場費額外給紅包。
待遇不錯,還包住,小舞臺後面閑置的雜貨間改裝後給他當了員工宿舍。
這家老板姓陳,是個年輕人,家境不錯主業也不指望這兒掙錢,折騰livehouse是興趣愛好,沒事能有個地方跟朋友聽聽音樂聚一聚。
駐唱穩定合作時間一長,跟他也算有了交情,兩人處得挺融洽。小陳老板請秦覃過來随時喝酒不開單,沒有輪班的日子裏,秦覃即興上臺幫着暖場也不要錢。
“聽說你總有些小粉絲追着捧你的場,都是女粉吧?你終究也到了要出賣色相賺錢的這天。”
宋青冉哼哼唧唧地說話,“她們好膚淺。居然不是喜歡你的才華,只是喜歡你的臉。”
“我就不一樣,我都喜歡~”
頭還昏沉着,秦覃聽他提起這些有點煩躁。
昨天去補拍平面,楚楚有意把他往娛樂圈帶,本來簡單的拍攝工作拖得有點久,額外介紹了好幾個新朋友給他認識。
他甚至懷疑這場重感冒就是被心累誘導出來的。稀裏糊塗還被一個剛入學的小師弟照顧了一晚上,越活越回去了。
宋青冉接到一通電話,背過身去語氣變得有些恭敬,不知是導師還是什麽長輩打來的。
秦覃打算等藥勁兒上來就去後面睡覺,靠着吧臺玩手機醞釀困意。
小陳老板是真覺得他歌不錯,迄今為止寫的幾首歌全部拷貝放歌單裏當酒吧bgm。
他每首都錄了幾個不同版本,不插電的聽覺感受差別很大。現在播放的就是那首《近乎正常》的鋼琴伴奏純音樂版本,比原版更寧靜溫和。
秦覃自己其實并不喜歡這首歌,不知道為什麽會忽然在網上小火,當下倒是很适合打掃衛生的氛圍。
也是某個小師弟唯一能叫出名字的歌吧。
“我真的有一個朋友!”
他想到文頌紅着臉喊出這句話的神情,莫名其妙地笑起來。
漫無目的地點進微博,他看到自己置頂的私信有新的消息發來,時間就在十分鐘前。
【溫水送服:在嗎在嗎】
【溫水送服:你最近過得怎麽樣?】
【秦覃專用小號:我還好】
【溫水送服:!那太好啦】
【溫水送服:上次臨時取消見面,忘了問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事】
【秦覃專用小號:沒事,只是老朋友忽然找上門】
【溫水送服:這樣啊,那你先忙沒關系,以後還有機會】
【溫水送服:我有一個重大情報告訴你,可能會讓你難過】
【溫水送服:你想聽嗎】
【秦覃專用小號:說來聽聽】
【溫水送服:據可靠消息,秦覃好像有女朋友】
【秦覃專用小號:……】
【溫水送服:很驚訝吧?我也沒想到】